故地

    清明刚过,雨下了一周今晨方停,潮意弥漫。

    一辆大巴驶在坑坑洼洼的泥地,半分钟一个颠簸,乘客个个面露菜色。

    “农村这破地也忒差了,咱也是倒霉,被派来这种地方做规划……我靠!”

    一名打扮时髦的女子猛灌几口矿泉水,试图压下一阵一阵的恶心,大巴突然一颠,水洒了小半瓶,打湿前襟。

    “土路没剩多少了,等会儿进到县城,路会好走得多。”付惜禾一路望着窗外,话少得可怜,这时掏出纸巾递给她。

    “你对这儿还挺熟?”时髦女面露讶异。

    付惜禾穿衣虽不是名牌,也不背什么限量款包包,周身就是透着股贵气,不容忽视。

    “几年前来过一次。”付惜禾答得囫囵,没有细说的意思。

    过了二十来分钟,窗外的低矮平房与成片庄稼地总算不见,大巴驶上县城的柏油马路,车上人也“活”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时髦女大名贾灿灿,去年毕业,年纪最小,也最活泛,一张小嘴叭叭个没完。

    “我听说过两天有俩搞互联网的要来帮咱们,其中一个好像还挺帅。”

    这里是L县,有片清水湾浴场荒了多年,三年疫情终于结束,各地铆足了劲大搞旅游业,他们就是旅游公司派来实地考察、写旅游规划方案的。

    现在不管做什么都离不开互联网,讲究“数字化赋能”,公司跟风请来俩外援也不稀奇。

    贾灿灿整天嚷嚷着想处对象,想了几个月也没个动静,同事们闻言都笑着调侃要是合眼缘就勇敢上,没准儿梦想就实现了。

    贾灿灿有点害羞地低下头笑,余光瞥见付惜禾仍旧望着窗外,一个字没说。

    “惜禾姐,想什么呢?”

    付惜禾长睫轻颤,眼神有点木,像是才从一场梦里被唤醒。

    “我刚刚想……互联网这行业挺好的。”

    隔行如隔山,她哪懂得外行优劣,只是一提及这个行业,总能想起转着笔给她讲题的少年。

    “好啥呀?”贾灿灿笑说:“我有个高中同学就搞这个,年纪轻轻都要谢顶了!”

    付惜禾跟着笑,她眼睛是漂亮的桃花形状,卧蚕饱满,笑起来极是明丽,搭配身上红裙,像只妖艳的红狐狸。

    “巧了,我也有个搞互联网的高中同学。”

    付惜禾很美,可贾灿灿总觉得她即便笑起来时,也透着股淡淡疏离。

    而且……这姐皮肤真好,慕了慕了。

    察觉贾灿灿的视线,付惜禾投以一个询问的眼神。

    暗中观察被发现,贾灿灿舌头打结,紧急扯了句淡:“那……那你的同学秃了么?”

    “不知道,好久没联系了。”

    付惜禾已有六年没见过顾屿,今时今日却来了他的家乡。

    这是她第二次来L县,上次是跟顾屿一起,回去没多久他们就分开了。

    按真正在一起的天数算,露水情缘,不值一提。

    “惜禾姐,听说你是自己选的清水湾的项目?”贾灿灿专业吃瓜二十年,嘴闲不住。

    付惜禾点头。

    “这儿环境这么差,吃、住都不得劲,姐你怎么想的?”贾灿灿难以置信。

    车上其他人要么学历低,要么资历浅,都得捡被人挑剩下的,自己没得选,付惜禾则已完成过好几个漂亮的旅游策划案,大学期间还有丰富的兼职导游经验,学历阅历资历兼备,深得公司倚重。

    “可能跟这儿投缘吧,”付惜禾笑着合上贾灿灿为表震惊险些掉到地上的下巴:“念书那会儿,还有人说叫我名字会联想起《悯农》,若旅游业能把这儿的发展带起来,也不枉得这么个评价。”

    车行平稳,午后日光恹恹,透过车窗打进来,让人发昏。

    朦朦胧胧传来粉笔在黑板摩擦的声音,许久未听,竟有点亲切。

    脖颈处有毛绒绒的触感,力道控制得刚好,不痒,又能让她醒。

    顾屿的狗尾巴草又来扰她清梦。

    “认真听课。”

    身侧响起尚带些青涩的男声。

    真丢人,一个梦做这么多回,她仍有一瞬恍惚是真的。

    付惜禾望着被日光模糊掉的面容微微出神。

    “你若考上重点大学,我带你去我的老家看看,那是世间最美最自由的地方,有小燕子在檐下筑巢,夜里星星数不清,你是不是还没在平房的房顶上乘过凉……”

    “惜禾姐,醒醒,咱们到了!”

    不待梦里的顾屿把饼画完,贾灿灿的声音把她从浅梦拉回现实。

    许是才跟她讨论过互联网行业秃顶的问题,顾屿模糊的影子突然没了茂密的头发,原地变身成一颗光秃秃的卤蛋,映着日光熠熠生辉。

    付惜禾一惊,遽然睁眼。

    “惜禾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付惜禾深呼一口气,拎包下车:“刚刚梦见我那学互联网的高中同学……秃了。”

    他们这一趟出来,优点是公司包吃包住,缺点是上司太抠搜,在县城订下的宾馆老旧不说,还得俩人一个标间,总之十分没气度。

    好在上司还没丧心病狂到规定吃饭的指标,一行人当晚就组了个海鲜烧烤局,吃了个痛快。

    到处都是想去青岛喝啤酒、吃蛤蜊的年轻人,其实L县也毗邻渤海,是个盛产海鲜的小县城。

    生蚝、梭子蟹、皮皮虾摆满一条街,新鲜便宜,还有现杀的海鱼、偶尔从水产箱出逃的小龙虾……

    都说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众人一通吃喝过后,纷纷忘却被发配乡下的不愉快,还意犹未尽地又攒了个唱歌局。

    付惜禾在外不沾酒,趁同事们还没喝完,在附近闲逛。

    L县虽只是个小县城,却有自己的特产,刘美烧鸡、多汁甜瓜、罗锅子香油都在周边小有名气。

    此外还有一样——吊桥缸炉烧饼,这个付惜禾最熟悉。

    高一刚开学时,她跟顾屿还不怎么熟。顾屿是标准的优等生,品学兼优,三好学生的评选标准简直为他量身定制。而付惜禾不爱念书,三天两头不来上课,她喜欢旅游,爱新奇有趣的事物,得空就到处瞎跑,野得要命。

    那年的中秋节比往年晚些时日,拖到十月初才来,付惜禾记得清楚。因为中秋前一天,她意外听到父母的谈话,至此人生被一分为二。

    那天她离家出走,把门甩得砰响,少不经事的女孩子只会这种小把戏,归根结底还是渴望爱的。然而她从早闲游到晚,泪痕尽干,走得脚都痛了,也没半个人出来找她。

    不自觉来到校门前,放学铃声刚响,学生们陆续往外涌,兴高采烈踏上阖家团圆的归途。

    校门口站着个皮肤黝黑、衣着破旧的老妇人,腰背有些佝偻,拎着个大麻袋,里头不知装着什么“宝贝”,引得学生们纷纷侧目。

    不多时,顾屿匆匆从学校出来,三两步跑到老妇身前,自然接过她手中麻袋,笑着叫了声“奶奶”。

    老妇人看顾屿的眼神让付惜禾记了许久,那双浑浊的眼中满溢着她从未见过的光彩,是看待珍宝的眼神。

    付惜禾第一次见到疼爱的目光,是在顾屿奶奶的眼中,爱意浓郁,把她一时钉在原地。

    顾屿品学兼优,不知作为“别人家的孩子”祸害过多少同龄人的青春,偏他生得又好看,一张帅脸明明白白写着招人嫉恨。

    这个年纪的少年不懂事,拿出身当值得嘲笑的东西,周围不乏有人窃窃私语。

    “那不第一名嘛?真是村里来的啊!”

    “你女神不还给他写过情书?要真成了,就叫‘嫁给村草的女人’。”

    “得了吧,顾大学神可不敢谈,要影响了学习不得回家种地……”

    调侃中充斥恶意,声音不大,但能叫人隐约听见内容,顾屿奶奶察觉周围学生的视线,低头要拽顾屿手里的麻袋,顾屿不给,反拍了拍奶奶的肩,轻声安抚。

    祖孙俩推拉着走到付惜禾面前,三人在八月十四将圆未圆的明月下猝然打了照面。

    趁顾屿微怔,奶奶抢过他手中麻袋,欲盖弥彰地退到一边。

    彼时付惜禾跟顾屿十分不熟,话都没怎么讲过,佯装对面不识也不是不行。

    可顾屿自有一套伟光正的做派,大大方方跟她打了招呼,还提前问候了声“中秋节快乐”,他不知付惜禾这个中秋注定不会快乐了。

    付惜禾望了望他,又看看他奶奶以及手中的大麻袋,突然问:“你奶奶给你带了好吃的么?”

    她眼圈、鼻头都红红的,目光泛着可怜,像只受伤的小兔子。

    顾屿似有点意外,随即点头:“一些县里的特产,要尝尝么?”

    付惜禾没有带钱出来,她一天没吃东西,虽没觉得怎么饿,但十分贪恋人情的温暖,顺着顾屿的话点头。

    顾屿奶奶对孙子的同学很热情,敞开麻袋,想把每样东西都拿给付惜禾尝尝。付惜禾自然不好意思全收,推说自己拿不动,只拿了因为怕压放在最上头的烧饼。

    那晚她与顾家祖孙并肩走了很长一段路,靠着这点微薄的温暖捱过了隔天漫长的、一个人的中秋。

    烧饼贴着缸炉壁面烤制,底面坑坑洼洼,像大巴驶经村落时走的土路。刚烤出来还冒着热气,皮脆馅鲜,付惜禾却觉得没有记忆里冷透了的更香。

    等烧饼时,缸炉前的花臂壮汉跟她搭话:“我们县里人都爱这口,有的出去打工、上学,回来总得吃个够,再拎上一兜才肯走,不然想得不行。”

    付惜禾嘴甜配合:“确实很香,我闻着味儿就馋了。”

    “嗐,香还是其次,烧饼哪儿没有?”花臂壮汉热得满头汗,拿着手巾一通乱抹,还挺实诚:“可就是家里的最好,这叫那什么……‘乡愁’!”

    “乡愁”二字触及了付惜禾的知识盲区,回忆过往,她先作为联姻工具被养在祝家,吃穿不愁,但爱意贫瘠。时过境迁,爱恨皆消,没有伤情,更无怀念;

    十八岁那年,她随母亲离开祝家,改了母姓,也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而后不足半年母亲组建了新的家庭,她作为外人,开始一年三百六十四天学校和兼职单位两头跑,除夕才会去母亲的新家报个到,为和谐的家庭平添几分疏离和尴尬。母亲后来生的弟弟现在还不怎么认识她,见到她的第一反应是叫“阿姨”;

    毕业后,因为旅游策划工作的特殊性,她每段时间都会围绕不同的地方转,情感链接有,但不多……

    她没有能产生乡愁的地方,或许是经历使然,又或许,她本就是个没心肝的人——大家都这么说。

    想到这儿,付惜禾唇角一勾,带着点浅淡的自嘲。

    破败却温馨的L县不是她的故乡,但她确在这儿感到一丝淡淡愁,从坐上大巴车开始,她总是想起顾屿。

    “没有心肝”的人故地重游,眼前到处是故人旧影,说起来真让人笑掉大牙。

    她突然有点后悔选了这个项目,或许,她不该来这儿的。

    付惜禾拎了一小兜烧饼带给同事,正巧那边喝尽兴了,饭局收尾,一行人彼此搀扶着往KTV走。

    半途年纪最大的老李接了个电话,好像说公司请来的两位互联网大佬提前过来了,付惜禾的大脑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放空,没有在意。

    她真应该在意,至少有个准备。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