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

    这个没有补习班的寒假分外愉快,天天抱着狗,做做作业,看看书,写写画画,修修笔记,再和严老师、马老师一起溜溜狗,三人两狗,不亦乐乎。就这样,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一个没有父母陪伴的年,但好在,不是孤零零的。

    严老师要让他妈妈和外公外婆来吃年夜饭,昕晨本来想跑的,结果硬是被他留住了。

    “我在这里像什么样子?你怎么和你妈解释?”昕晨不理解。

    “我妈,她应该能懂。”严老师略犹豫地说:“我之前一直没怎么和你说到过我的家庭,虽说是单亲,主要都是我妈带的,但从小到大都没吃什么苦,她很开明,可能因为我外公外婆一直管她管得很严,让她年轻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头。”

    “你细说说?”昕晨来了兴致。

    “听她自己说,她那时候是男孩子性格,还是个数理化全才,总之就是一点都不‘女生’,我外公外婆就很不乐意,硬要她去学文科,她也真的是被逼得没办法了,你想象一下,一个假小子,竟然早恋了。”

    “哈?”

    “我说了你不要惊讶,我爸,是我妈高中的语文老师。”

    “什么?!这还不惊讶?”昕晨听了大为震撼,这种行径还能世代遗传?

    “我妈当时拗不过他们,还是去读了文科,尽管不是她的优势,但是她毕竟聪明,成绩依旧不错,就除了语文,语文成绩老是倒数,不及格,反正就是哪里都是问题,被我爸关注起来了,再后来一了解,就挺同情的,竭力地帮她的语文,聊天谈心什么的,就这么一来二去,好上了,也没谁发现。”

    “后来我妈语文成绩也过得去了,考上了大学,读的教育学,一毕业就回老家做了小学全科教师,联系上了我爸,怀了我之后,他们商量着要这个孩子,却没想好怎么和身边的人讲,我爸就被派去支教了,居然就再也没有回来。”

    严老师叹了口气,有些愤恨,还有百般的无奈。

    “是出了什么事吗?为什么不去学校那边问问?”昕晨听得有些迷糊,下意识地问。

    “那样的话学校里就知道了。”严老师表情郑重地看着昕晨,说到:“那时候我妈身边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知道我爸这个人的,他们都晓得我妈是他的学生,另一种人就完全不认得我爸,不管谁知道了对她都没好处,对我爸更是有弊无利。”

    “到现在为止,连我外公外婆都不知道我爸是谁,她只告诉过我这件事情,我本来是唯一一个完全不认得我爸也知道我妈是他学生的人,你是第二个。”

    昕晨默默低下头,云里雾里,有种漂浮感。

    “我说这些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没什么可担心的,就算告诉她实情,我妈她首先会理解你,其次会教育我,不会让我成为我父亲的翻版。”

    见昕晨表情有些呆滞,严老师知道她依旧没有懂得自己的意图,于是又说到:“说直白一点,我认为我爸妈悲剧的成因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一直没有一个既认得我爸又知道我妈是他学生的人,我爸妈之间极度缺乏相连的纽带,也就缺少让他们在一起的约束,说散就散了。”

    昕晨这下有点明白了,她没有办法以让周围人知道的方式约束他,给予自己的情感保障,但严老师正在试图这样做,比如尹老师、马老师,还有她将要见到的严母。

    “在我这里,父亲一直是个反面教材,可是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像当年的他那样,在自己学生身上动了感情,我家里已经有一个悲剧了,我每次细想都会后怕,真的怕重蹈覆辙,让悲剧出现在你身上。有这样的父亲让我时常怀疑自己,比起自保,冒着一定的风险去自曝,我心里会好受一些。”

    “比起感情无果,我更怕给你添麻烦,以及造成一些不必要的甚至是严重的后果。”昕晨很认真地告诉他:“如果不是我信任你,我当时就不会答应你来你家住,你也一直把握得很好,不是吗?”

    “是,但其实我也想明白了,在你身上我不想仅仅是一种尝试和历练,要不是我认定了你,我也不会冒着风险你接到我家。”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就这样说,逻辑清楚、条理清晰,昕晨听得出来,他的的确确是认真思考过的。

    “要长远来看的话,有些事情就不能一直避而不谈,若我妈不同意,也一定也会袒护着你,斥责我,时间还长,我们也还有机会。何况极可能还不会反对,直面一下,一个潜在的麻烦就有了50%以上被彻底消灭的可能。”

    昕晨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严老师的妈妈和外公外婆都来了,严老师在厨房忙碌着,昕晨则在一旁搭手,他让她出去,陪陪他们,昕晨便出去了,忐忑不安地。

    昕晨不知道怎么开口叫他们,严母拉着昕晨坐下,先打开了话题:“你是严老师的学生?”

    昕晨点头,不说话。

    “大年三十怎么不回自己家过年啊?”她关切地问她。

    昕晨只好实话实说:“我妈出车祸了,一直醒不来,我爸——他贪污,坐牢了。”

    严母赶紧揽住昕晨的肩膀,安抚她,昕晨只说:“没事儿,我没事儿的。”

    一旁的外公外婆也频频摇头,说她怪可怜的。

    “我并不觉得我可怜啊。”昕晨应声说到,严母深褐色的大眼睛温柔且惊讶地望着她,眼角浅浅的皱纹让她看起来更加和蔼,她等着昕晨继续说下去。

    “日子并没有过不下去啊,其实过得还挺好的,”昕晨停顿一会儿,说:“不是每一个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都和我一样幸运,而且我又不是孤儿,爸妈都活得好好的,有什么可怜?”

    严母接着问她:“严老师对你还好啥?”

    “好,尤其的好。他教书也教的很好哇,我们班上这次期末物理均分年级第一呢,他带的另一个班好像是年级第四,作为新老师,带出的成绩却超过了物理备课组组长带的总分年级第一的班,他不厉害谁厉害?”

    严母听得喜笑颜开,又问:“你喜欢严老师?”

    昕晨很坦然地:“喜欢啊,他带的两个班的同学都超级喜欢他的,天天巴着他问问题,成绩才好嘛。”

    严母好奇地问她:“你这次物理多少分?班上多少名?”

    昕晨不好意思地“嘿嘿嘿”,说自己考了满分。

    “那你成绩应该也挺好嘛。”“行吧,不太稳定。”说着,昕晨起身,给三位倒茶。

    “你叫什么名字?”“颜昕晨,容颜的颜,日斤昕,早晨的晨。”

    “多少岁了?”“十二,开年就要十三了。”昕晨双手递茶,然后又坐下。

    “才这么小?”

    “是不是看起来不像?”

    “确实,看起来就和你严老师差不多大,我刚开始看到你还以为你是……”“那您儿还问我你是不是他学生?“不是就是学生嘛,毕竟过细看年岁还是要小点的。”

    严母望昕晨笑,又问:“你就住这儿吗?”

    “嗯,我睡书房,严老师睡卧室。”严母笑而不语。

    外公外婆一直坐在沙发上喝茶,也没说什么话。

    严老师从厨房端出了最后一盘菜,叫他们四个过来吃饭。昕晨和严老师并排坐,严母、外公外婆坐一排,气氛很是融洽,昕晨专心吃饭,没有讲话,静静地听他们讲,这段时间在干什么啦,新鲜的事儿啦,杂七杂八的一些很家常的对话,和昕晨印象里与家人的对话好像有点不一样,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没有观点的阐述,只有事件的呈现;没有立场的强加,只有思考的引发;没有该死的压抑,只有平和的开放。

    什么时候自己家也可以像这样?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家了,正置身于别人家里,一个截然不同的家里,让她有一种不敢去涉足的羞赧。

    突然,书房的门砰的一声响,把他们吓了一跳,几人眼见着一团白毛冲入厕所,然后哈哈大笑。

    “你养狗了?哪里来的?”严母欢快地问到。

    “同事家里的狗生的,是不是很可爱?”

    “挺聪明的,还会自己上厕所。叫啥名儿啊?”

    “豌豆,”昕晨答到:“是我起的。”

    “你喜欢吃豌豆?”昕晨摇摇头,望了望严老师,严老师替她解释说:“她曾经亲手种了一盆豌豆,后来那盆豌豆成了他们班送我的见面礼,在我办公室的窗台上。”

    豌豆不一会儿就从厕所跑了出来,趴在餐桌下面蹭昕晨的脚,昕晨很自然地将它抱起,然后继续吃饭,吃饱后就向他们几个告辞,下了餐桌,将自己的碗筷放进厨房,抱着豌豆,回了书房。

    让他们一家人好好聚一聚,聊一聊。

    她两手握着豌豆的前爪摇晃着:“你说我妈什么时候能醒啊?爸爸呢?什么时候能出来?”豌豆听不懂,依旧欢快地朝她笑,露出一点舌头,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懵懂与快活。

    见外公外婆也下桌去了客厅,严母问到:“那个女孩儿,叫颜昕晨对吧?我觉得她挺好的,不知道你怎么看?”

    “啊?”严老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所以你想和我说什么?”

    “燊凌啊,别以为你妈我看不出来,都是过来人。想当年我和你爸也是这样,刚开始总觉得不会越界,到最后怎样了,瞒着你外公外婆和其他所有人,有了你。你实话实说,你真的不想动她?”

    “妈!”他不好意思地喊住她,母亲的话果真正中下怀,脸不自觉地发红,表情紧绷。

    “我知道你的想法,不是因为坦坦荡荡才把她留下来,要是真没什么,你早就让她回自己家去避嫌了,哪里还会让我见到她,目的不就是就是为了让我表态嘛。我也已经和你说了,我觉得这个女孩子很不错,和你想的一样,我不会插手你的选择,你眼光一直不错的,认定了那哪个就哪个吧,啊。”

    “就这样?”这个云淡风轻的反转搞得他措不及防,有些惊讶地想要确认。

    “我相信你管得住自己,没什么要多说的,还要说的话,我就啰嗦一下,别把人家小姑娘亏待了,人家十几岁的青春你负得起吗?还有目前就别让其他人晓得了,对你不好,对她也不好,等到她毕业了、成年了、工作了,只要等到那个时候,你们尽管在一起,别人还能说什么呢?”

    “如果你能等到那个时候。”严母语重心长地和儿子讲,不再年轻的面庞上浮现劝勉与哀愁。

    他看出了母亲心里的哀伤,问道:“这么久了,还惦记着我爸?他真的还会回来吗?二十年了。”

    严母眼里的悲伤似乎都要滴落了,她惆怅地说:“我宁愿相信你爸他会回来,不过是因为情不得已,我宁愿相信他不会丢下我俩不管,不会的。”她凝视着眼前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他们长得有几分相似,记忆就在这一瞬间乱了时间。

    他替母亲感到不值,有些痛心,心中的信念就此又坚定了几分,他对母亲说到:“我一定好好待她,放心吧,妈。”

    “儿子长大了啊,管不住你的心思了。”他们都笑,他凝视着母亲将衰的容颜,想象她年轻时的样子,一定很漂亮吧,他脑海里突然冒出昕晨剪了超短发的模样,和相册里母亲的青春重叠了。

    严母一行人就要离开了,昕晨从房间里出来和他们道别,挥着怀里豌豆的爪子。

    回忆像一颗石子,投入严母内心岁月的河,激起一圈圈过去的涟漪,记忆中的自己和昕晨的模样交织在一起,那样美丽而善良的,多情的花季少女。

    他们刚出门,他便叫唤她:“昕晨。”她刚想回头应他,整个人就被他的怀抱包裹,臂弯环过她的前胸,将他仅仅紧紧扣住,她想转身面对他,却转不过来,只好让他抱够,等他自己放开,她脸上泛起玫瑰色的红晕,他感受得到她砰砰作响的心跳,抱得更用力了些,温暖在两人之间交融。

    直到快要克制不住自己,才不舍地挪手放开她,问她:“你想不想去看看你爸妈?”

    昕晨点头,两人便下楼去。

    除夕夜,家家户户的灯都还亮着,映在漆黑的天幕上,像在深色的洋面上航行的条条小舟,泛着幸福与和谐的万家灯火,在两人心底涂抹出一片盛世图景。

    但当单单直视那黝黑的天空时,就知道,天空是比海还深的洋,那片浩瀚足以吓退没有船只的旅人。

    路上没有一辆车,空空荡荡,昕晨紧贴着他的背,躲避迎面吹来的寒风。摩托车疾驰的每一秒,皮肤都仿佛被冰块刺到,异常的痛。

    终于到了医院,严老师将车停在路边等她。

    昕晨看到妈妈,还是没忍住不哭,坐在她病床边,她默默地想着,妈妈好像躺了好久好久了,一直这么睡着,也是会变老吗?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护肤,也没有化妆,要是意识还是清醒的,简直忍不了吧。

    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支唇膏给妈妈涂上,和她讲起话来。

    “妈妈你什么时候能醒啊?今天是除夕夜哟,新的一年你不自己睁眼看看吗?看看你的女儿啊?她这次期末考得可好了,数学到均分了,物理考了满分呢,总分班上第三,年级25名,达到目标了,你不亲眼看看她的成绩吗,妈妈?”

    ……

    昕晨擦干眼泪,走到妈妈工作的儿科转了转,也没什么病人了,偶尔传出一两阵孩童的哭闹。

    昕晨注意到电梯旁座位上的电饭煲,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在舀饭。

    “林涛?好了没有?”

    “来了来了。”男人应到,小跑着过去。顺着看过去,那个护士她见过的,在妈妈出车祸之前被妈妈一手提拔成了副护士长。

    昕晨边想着,偏头看一边墙上的科室人员简介,妈妈的照片已经被换下来了,现在的护士长是——宋箐,就是她,怀里抱着宝宝,带着儿子,除夕夜一直守在护士站的这个护士,那个男人想必是她的丈夫。

    真是幸福的一家人。

    “颜昕晨?”宋箐认出了她,招呼她过来,昕晨走过去,看见她怀里的宝宝长得十分好看,混血一般,女孩儿。

    “这是原护士长的女儿。”宋箐朝身旁的丈夫介绍到。

    “黎老师的女儿?”那男人终于侧过头来看了看昕晨,昕晨终于看见了他长什么样子,眼窝很深,不大不小的眼睛,睫毛很长,略大而鼻头圆润的鼻子,鼻梁高挺,嘴唇薄,上唇边有一颗痣,皮肤粗糙,有些泛红,看不出他究竟多少岁,面部轮廓很深,他女儿和他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你好?”他朝昕晨挥手,昕晨这才意识到盯了他太久,但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一旁另一个护士看到了这一幕,“喊林老师,”她说,昕晨回过头找这声音的来源,付徽嬿,妈妈在本科室关系最好的护士,副护士长。

    “他是州一中的物理老师。”州一中,省重点高中,周内龙头高中,是无数学子的奋斗目标,昕晨是其中之一。严老师和尹老师都是那儿的学生。

    “林老师好!”昕晨很郑重地,“你好,你好。”林老师和蔼地朝她问好。

    “你吃不吃点饭?大年三十的,是一个人吧,来来来,吃点东西,我们从家里专门带来的。”林老师招呼着昕晨,宋箐在一旁注视着林老师,圆润的鹅蛋脸红扑扑的,大眼睛里闪着波光。

    “不用不用,我已经吃过了的,谢谢你们。我不能在医院待久了,就先回了,下次再见。”

    “留下来吃点东西不要紧的,也晚了,我们家和你家住一个小区,一会儿送你回去就是。”宋箐也劝她。

    什么?!这下昕晨更慌了,她根本没在自己家里住。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了,今天过年,不好麻烦你们。”

    见她态度坚决,他俩也就没再留她,宋箐和她说:“学习生活上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和林老师,我住18栋的,就在你们旁边,20楼,2006。”

    “好,谢谢,那我就走了,拜拜。”昕晨朝他们挥手告别。

    身后传来一个男生嚎叫的声音。“林淮左!叫你别动别动,别人用过的针脏不脏啊!打手!”宋箐教训着儿子:“你看妹妹多听话,也不闹,快把林竹西抱好,等你坐好了再吃饭。”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真是好名字,昕晨在心里默念。想到严老师在外面等了很久了,不禁小跑了起来。

    “来了?”严老师调侃道:“看了妈妈就忘了我?”

    “哪里哪里。”昕晨跨上摩托车,把他抱住,刚从医院的空调房里走出来,昕晨身上暖暖的,驱走了他外套上的冷气。

    “我们要去监狱吗?”昕晨问,“对啊,你去看你爸爸。”严老师肯定到。

    “监狱诶,真是想不到。”那里原本是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去的地方。

    “你去看了就知道了,我也没有进去过。”

    “颜宏腾?”狱警问道,昕晨直点头。

    “先登个记。”他指着一旁的一个登记册和昕晨说,昕晨俯身写下时间和个人信息,搁笔起身,望向狱警。

    “跟我来吧。”他带着昕晨进去了。

    至今想起父亲当日凶狠了模样,她依旧惊惧不已,父亲还在生她的气吗?他知道自己当时是如何对自己拳脚相向的吗?昕晨一步一个哆嗦,疑虑地来到父亲所在的牢房前。

    牢房也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阴沉,除了竖直的铁栏杆和一眼望得到头的长廊令人感到压抑。

    “爸?”昕晨试探着喊她,他明显颤抖了一下,缓缓抬头,不敢相信是自己的女儿来了。

    “颜昕晨?”父亲上前去,愣在了她面前。

    “新年快乐,爸。”她努力克服内心的惶恐,主动拥抱了父亲,却觉得父亲的怀抱以不似从前那样温暖。

    “我数学到均分了,考了100,这次期末总成绩班上第3,年级25名,怎么样?是不是考得很好,达到你的要求了?”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报上自己的成绩,企图打开话题。

    父亲却半天没说话,良久,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措不及防,昕晨被吓哭了,心里一直隐隐存在的一些不知名的东西霎时间粉碎了,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崩塌感攻击得体无完肤。

    她惊慌失措,讲不出话,试图填补心里蔓延的裂隙,使劲地想把他从地上扯起来,扯不动。

    “我都听你爷爷奶奶讲了,我真的不知道我自己怎么下得去手,我真的没想到,你从出生到现在最重的伤,是被你亲生父亲,被我打出来的,只是为了一个成绩,一个数学成绩而已啊,你妈在医院里躺着,你爸我还进了牢,不仅照顾不到你,还那样打你,我真的是不得好死……”

    昕晨扯着父亲的手突然就松了,她紧闭双眼,往后退了几步,再睁眼时父亲就这么抬头直勾勾地把她盯着,他乞求的眼神是这么的不容抗拒,甚至于将要剥夺了她呼吸的自由,她头脑有点眩晕。

    原来他当时那么清醒,什么都知道,都记得那么清楚。

    “还有,你的生物笔记,我再回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真的不是我扔的,我本来还打算帮你修好的。”

    “没必要,都过去了,我的伤都好了,生物笔记我正在自己修,我很好,不劳你操心了,起来吧,别说了。”昕晨耗尽自己的理智,平静地和跪地不起的父亲说。

    最后,她还是妥协道:“我还是等你回来,如果你相信我妈能醒的话,我也相信,一家人可以团聚,到时候,希望能再一起好好地过日子,保重。”

    颜父垂头,眼神没有试图跟上昕晨离去的背影。

    出去的路仿佛比进来的路长了许多,仿佛没有尽头,她觉得仿佛走了好久都走不出去似的。

    她原本想说什么来着?

    “没事。”

    “没关系。”

    “你只不过是因为喝醉了而已。”

    “我不怪你。”

    “我从小到大都最喜欢爸爸了。”

    可就在他犹豫着不敢靠近她时,拥抱也没有丝毫用力时,以及在从前那一个个令她心寒的瞬间,她心目中的那个爸爸早就已经死了,那个天天下班回来逗她开心的爸爸,那个陪她登上山顶夸她真棒的爸爸……

    她怎么会想得到,这竟然是同一个人。

    她从不怀疑他对自己子女矢志不渝的真心,但爱的另一端,是恨。她无时无刻不在被爱,其实也无时无刻不在被厌恶,他爱的从不是她,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完美”女儿,那个不仅是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为他争光的女儿,更是那个他有足够的威严使她尽在掌握之中的女儿。

    爱和厌就这么安放在每一个孩子的两肩,左边是始于出生,厚重温暖的爱;右边是终于死亡,真实持久的厌,中间是犹疑、留恋,每一次挣扎都会被扯的生疼的我们。

    他爱昕晨,但又不够爱,刚好让她摆好了被爱的姿态;他讨厌昕晨,但又不够讨厌,刚好让她在自我怀疑的痛苦之中摇摇摆摆。

    她审视以前的幸福,离开熟悉的故土,忽然稀薄的月光出现在她眼前,拨开了迷雾,她再次留下泪来。进去的时候她的两肩都是沉重的,但出来的时候就好像失去了一边肩膀的上的重量,也说不清是丢了哪一边,总之,她缺失的那一部分,让她一脚轻一脚重,走不稳路。

    走出那扇铁门的时候,她忽然跌倒了,她抓住门沿,想要站起来,试了好久都没能站起,于是便放弃了,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哭,哭得越来越放肆,像是个疯子在声嘶力竭地狂吼,那种撕扯在这个除夕夜里格外刺耳,把一切幸福和温存都粉碎了。

    她像个残疾人一样,用胳膊撑着自己往前爬,也不知道要爬到什么时候。

    严老师把她背到摩托车上带了回去。

    将满身污渍的她抱到床上,他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看着熟睡的昕晨,却不自主地收回了目光,轻轻地走了出去,合了门,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看到了她在监狱门口像瘸了腿一样在地上缓慢爬动,他现在连多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他说不清那种感觉,像有什么东西把他的心打成了筛子,到处都漏着风,一丝精力都聚集不起来,满脑子都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声。

    新的一年就在这一刻降临了,窗外爆竹响得火热,但炸不醒一只等待着破茧的蝶,窗外的天空被烟花染成各种颜色,想唤醒一个五彩缤纷的春天。

    叫醒昕晨的,不知是新年第一天明晃晃的阳光,还是豌豆呼过来的一个无比亲热的巴掌,当严老师看到昕晨明媚的笑容时忽地知晓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身上散发出的生命力,真的会像发光一样,轻而易举地照亮这个阴冷的冬天。

    哦,对,不是冬天,春天已经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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