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别睡了。交卷。”
趴在书案上的少女迷迷糊糊睁开眼眸。她抬起头,入目的是一身穿淡蓝色长袍,银线秀出祥云莲花纹的仙门子弟。
少女眼眸灿若星辰,长睫又黑又又浓,肤如凝脂。
这张脸可不就是林越。
仙门弟子看愣了眼,他没想到今日大考会见到这么貌美的女子。
他看了眼少女放在桌上的答卷,上面写着:姜梨。
今日是桃花岛一年一度入门弟子大考的日子。凡是有意入桃花岛的弟子十七岁以下,不论男女都可以前来参加。
而入学的第一步就是考试。
考试内容无非就是考验一个人的心性到底如何,对于修仙有何见解。入学考试之后只需等待桃花岛的飞书,被选上的人便会成为桃花岛的外门弟子。
外门弟子一月一考,为期三月。
三月期满,成绩前十的人便会正式拜入桃花岛,成为内门弟子。
桃花岛有一位掌门,三位长老。
掌门不收弟子,所以桃花岛的弟子们大多都在三位长老手下。
林越抬头向上看去,此时悬浮在大殿正中央的男人一头半白不黑的长发,体态臃肿,他正屡着胸前胡须,眼神锐利,一丝不苟的监考。这位便是裴长老,裴正堂。
收答卷的弟子名叫若钰,从此人穿着打扮来讲,应当是内门弟子,还是比较得力的内门弟子。
林越将答卷拿起,笑着说,“师兄,给你。”
此时正值中午,太阳最大的时候。一缕阳光穿进殿堂,正好映照在少女脸上。少女耳边摇晃下来的淡粉玉珠晶莹透亮,正阳之下显得特别耀眼。
若钰一时呆住,然而想起此时他也算半个监考,便马上恢复起严肃的神态。
他轻咳一声说道:“此时叫师兄未免太早。”说完便将林越手中的答卷拿了过来。
林越耸了耸肩,没当回事。
她站起身随着队伍离开了大殿。
到了殿外,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个裴长老竟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太可怕了。”
“你还有心情注意这个,我头都不敢抬一下。”
“太难了,太难了。我试卷最后一题都没写。”
“没事没事,今年选不中下年继续。”
“下年我就十八了,考不了喽。”
“......”
林越安静的听他们谈话,她倒是觉得这张试卷还算简单。
考试时间为一个时辰,她半个时辰就做完了,剩下的时间都在睡觉。
这几日到处做活实在是累的辛苦,幸而昨晚得了空闲睡得早,没耽误今日考试。
林越打了个哈欠,伸个懒腰,懒洋洋地眯着眼睛:“回家继续睡觉。”
晚上还要去做活,趁着现在好好休息休息。
就在她刚要踏过阶梯时,后边传来一道女声,“呦,这不是姜梨吗?怎么,你也想进桃花岛?”
抬起的脚一顿,林越无奈的叹了口气。
这都能碰见。
她转过头微微一笑,“是啊。王小姐,你也是来参加考试的吗?”
来人名叫王意盈,她是王家的大小姐,性情极为嚣张跋扈。
林越小的时候没少受她欺负。
王意盈边走边说,“有些人啊,就是不清楚自己的身份。什么阿猫阿狗的也敢来,以为桃花岛是千春楼吗。真是可笑。”
她勾起唇角讥讽道,“姜梨,你说呢?”
听到千春楼,林越背脊一僵。
她母亲曾是千春楼第一花魁,名叫姜月。姜月本也是大家千金,只是后来姜家没落,便被卖到了千春楼。
后来她母亲怀孕,就被千春楼赶了出来,并要求姜月赔偿千春楼的损失。
姜月没办法,只得去做了奴仆。
而她的主家便是王家。
王家本是不愿要姜月的,毕竟怀有身孕,还是千春楼的人。
但王夫人看她实在可怜,想着自己也怀有身孕,就当是为肚子里的孩子积德了,便收了姜月做她的婢女。
姜月长得实在是漂亮,远山青黛,双眸清澈却含有妩媚之姿。
这王家家主看到姜月的美貌,但也害怕她的老婆,加上姜月那时还怀有身孕。王大人也不敢贸然行事,一直以来都是虎视眈眈。
又过了几年,姜梨长大了。王家夫人也生了场重病,从前的威严也渐渐被病魔消耗。王大人便又打上了姜月的主意。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来到了姜月的住处,准备生米煮成熟饭,直接要了姜月。
反正王夫人现在也是有心无力,管不了他。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姜月竟然会反抗。
而且她竟有仙术!
王家家主被打成重伤,一口咬定是姜月想要勾引他,还爬上了他的床。他誓死捍卫自己的声誉,但没想到姜月竟然要用强!
多么荒谬的一番言论。
可是大家竟然也信了。
到最后,大家传来传去,也传出了是姜月想要毒害王夫人,取代她的位置。说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忘恩负义......
而王大人站出来说姜月也是一时冲动,看在她们孤儿寡母的份上便不追究了。还给了姜月母女一笔银子,让他们到别处谋生。
就这样,王家家主在世人眼里又拉满了一波好人值。
人人都说他爱护妻子,心胸宽广,是个大善人。
林越没想到会在这碰到王意盈。
姜月已死,她与王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只是......
林越莞尔一笑,说道:“王小姐说得对,桃花岛怎么能是千春楼可以比的。”
她笑盈盈地问道:“只是姐姐为什么要把桃花岛和千春楼扯上关系,不知道的还以为姐姐多了解千春楼呢?”
竟然一点关系都没有了,那就不必再给她好脸!
“你!”王意盈气的有些发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越这番话说出口便吸引了部分考生前来围观。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小声讨论。
“这不是王大人家的千金吗?”
“王大人的千金长得可真好看啊。”
“要我说啊,她面前的这位女子长得也不错。”
“对对对,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她对面的姑娘甚美!”
林越了解王意盈,这位王大小姐平生最好面子。
端的一副世家小姐闺阁千金的做派。
所以,即使林越说了让她恼怒地话,她也会考虑场合,不会像从前再王家大院里那样对她拳打脚踢。
林越扳回一局,心情无比顺畅。
她微微一笑,说道:“姐姐,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王意盈在原地气急败坏。
“可恶!”王意盈气的脸一会白一会红。
这死丫头竟学会顶嘴了!
要说林越有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自然是有的。
可从小到大她经历过太多这种事了。
人人都讽刺她,说她是娼妓之女。受尽白眼,也受尽那些男人如狼似虎的眼神。
她长得像姜月,都有一双清冷而又魅惑的眼睛,只不过她比姜月多了几分稚嫩。配上这样一双眼睛,更显得无辜,怜悯。让人禁不住想要保护她。
可林越从没被别人保护过。
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注定她是要受尽白眼受尽指责。
可林越偏不如他们意,她偏要逆天改命,偏要比别人活得更好。
她要让那些欺负过她的人都对她另眼相看。
正午时还是艳阳高照,没想到刚下山倾盆大雨便刷刷落下。
林越一路淋着雨跑回家。
惊蛰天,雨水多,雨大如豆。
寒风呼啸,雨珠劈里啪啦落在竹林,不一会竹林便腾起水雾,朦朦胧胧将人裹挟其中。不远处的竹林里传来刀剑相碰的声音。
林越脚步微顿,不敢向前。
这是在打架吗,林越想。
她放轻脚步找到一处隐蔽的地方蹲了下来,想一探究竟。
看仔细了才发现是两名男子在打斗,其中一名男子身着白色衣袍,上面系着几根红色飘带。他脚尖立在竹竿之上,神情淡漠。
另一名男子年纪稍大一点,他身着黑色衣袍,蒙着面纱看不清脸。
站在竹竿上的青年脚尖轻轻一点,身子轻盈一纵,执剑刺了过来。
黑衣人一个下腰,堪堪躲过。他吸了几口气,脚尖在地上使劲一点,身子腾空而起,刀剑碰撞,发出刺啦一声声响。
天边闷雷滚过,晃眼的闪电掠过林越眼眸。
两人修为不相上下,林越看的眼花缭乱,加上离得远,她也听不清二人在说些什么。
不过林越还是觉得那白衣男子剑术更稳,占据上风。
正如林越所想,白衣男子以一个机器刁钻的角度一剑挑飞了黑衣人手中的长刀。橙净的剑身抵在黑衣人脖颈之上。
“你输了。”
黑衣人抬眸,恭维道:“不愧是桃花岛的人,在下心服口服。”
白衣男子说,“把东西交出来。”
黑衣人挑了挑眉,戏谑道:“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长剑倏地往前,脖颈处渗出血迹。黑衣人连忙说道:“好好好,我给我给。”
说罢便把手放到衣袖中摸索,只是摸索半天依旧没拿出来。
白衣男子说,“快点,别耍花招。”
黑衣人笑了笑,“别急啊,我想想放哪了。”
天边白光闪过,林越看到黑衣人从衣袖中拿出一瓶类似于药粉的东西。
此时此刻她也顾不上隐匿踪迹了,她连忙说道:“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白衣少年迎面被白色粉末迷了眼睛。黑衣人趁机夺过他手里的长剑,“刺啦”一声,长剑穿透血肉,鲜血顺着剑身流出。
“哼,小子,你还嫩了点。”黑衣人见好就收,“就当是给你一个教训。”
转眼已不见人影。
白衣男子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倒了下去。雨滴挂在他眼睫上,滑过脸颊,视线被封锁在这场大雨之中。
林越的心跳很快。
她不该多管闲事的。
阿娘曾说要小心行事,万事莫大过于活着。
林越左右看了看,确定那黑衣人走了这才悉悉索索从草丛走了出来。
她来到白衣男子身边,拍了拍他的脸,“喂,醒醒。”
大雨依旧在下,电闪雷鸣。
离近了才发现,这竟是一位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
少年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他呼吸微弱,起伏的胸口处正不断冒着鲜血与天上的落雨融在一起。
他眼皮轻轻颤动,在朦胧的视线中看到了穿着淡黄色衣衫的女子。
林越害怕,她怕黑衣人反应过来有人目睹一切,会回来杀了她。
但是,总不能见死不救。
她颤颤微微伸出手探了探白衣男子的呼吸。
呼吸微弱。
还好,没死透。
她叹了口气,终归是不忍心,“姜梨你在给自己找什么麻烦。”话虽这样说,可她还是一咬牙将男子翻身背了起来。
林越推开木门,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踏入房门。她将背上的青年放到床榻上,踢他脱掉鞋袜,掖好被褥。
梅雨时节,伤口极易感染。
这是阿娘告诉她的。
小时候在王家为奴,虽然有王夫人照顾,可每天还是会吃不饱穿不暖。
她和王意盈同岁,王小姐极得父母宠爱,想要天上的星星王大人都能摘给她。对她无有不从,从而也养出了她任性娇纵跋扈的性子。
从记事起,林越身上就经常会出现大大小小的伤口。
这些伤口无有意外都是王意盈的杰作。
每次受了伤,阿娘都会给她找些艾叶草捣碎了敷在伤口上。
阿娘说,她们如今在王家做奴仆,就要听主人家的话。王夫人对她们有恩,她的女儿自然也是她们的恩人。
如果没有王夫人收留,那么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林越。
这是姜月常挂在嘴边的话。
所以小的时候,王意盈让林越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即使自己很怕高,也会帮王意盈取挂在树上的风筝。
结果无外乎是王意盈故意戏弄她。
等她爬到树上,王意盈便会叫人拿石头砸她,谁砸的最准王小姐便会赏谁。
林越从树上掉下过好多次,从来没有被接住过。
王意盈不在乎她的死活。
她是死是活又有谁在乎呢。
林越经常这样想。
如果,如果她也有父亲,会不会就不会被人这么戏弄。
林越小时候经常被别人叫娼妓之女。
那些同她年纪想法的奴仆都会编着顺口溜来骂她。
小时候林越还会反驳,会同他们打一架,即使被打的鼻青脸肿也会打回去。
可是越长大却越不在乎了。
那些人好像也没说错。
她曾问过姜月,为什么别人都有父亲就她没有。
姜月的神情是那么无措。
对啊,为什么别人都有我却没有。
因为我是花魁的女儿吗。
姜月临死前告诉她,她父亲叫司空,是一位世家公子。这也是从记事起林越第一次从姜月口中听到父亲的名字。
姜梨躺在床榻上,她已经憔悴的不成样子,“你父亲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别怪他。”
林越时常会想,到底是什么样的苦衷能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看自己妻子女儿。
现在林越却觉得,她这名义上的父亲可能连名字都是假的。
姜月听不到林越的心声,她继续说,“你父亲答应过我,会接我们回去的。”那时她已经是回光返照了,但提起她那位父亲的时候,她的眼神是那么明亮,是那么温柔,“你父亲很好,都是我不好。”
她拉紧林越的手,“阿梨,如果你还能见到他,请不要怪他。”
“要怪就怪我,是我执意把你生下来的。”
林越那时点了点头,答应姜月不会怪他。姜月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并将掖在被褥底下的图纸拿了出来。
她摩挲着图纸,是那么依依不舍,“阿梨,这是你父亲教给我的仙术,如今我把它传给你。”
这仙术林越知道。
当初就是用了这仙术才没让王大人得逞。
说是仙术,其实就是捉弄人的小把戏。
那晚,姜月给林越做了她最爱吃的豆腐羹。这是林越最后一次吃她做的饭菜了,即使不喜欢吃,甚至到了厌恶的地步她也还是忍着恶心吃完了。
为什么不喜欢吃呢。
林越仔细想了想,好像是当时王意盈讨厌吃,每次都把豆腐羹扔给她,并且还会命令她吃干净。
时间长了就导致姜月以为她喜欢吃。
林越苦涩的笑了笑,“阿娘,其实我最喜欢吃的还是你第一次给我买来的蜜饯。”
“真的很甜。”
可是太贵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林越将炉子烧开的水倒在铜盆里,就着热水将棉布沾湿。
她来到床前,替青年擦了擦脸。
屋里点着蜡烛,借着微弱的烛光,林越看清了少年的长相。
剑眉如峰,鼻梁挺拔,青年眼睫如鸦羽,根根分明,在烛火的映衬下投落一片阴翳。苍白的肤色让他多了些病态美。
赫然是萧珩的脸!
原来萧珩穿到了溯洄镜那躺在梨花树下的白衣男子身上。
林越小声说道:“我这里也没有什么上好的伤药,只有些艾草,能不能挺过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男子蹙着眉头,表情十分痛苦,额间不断冒着细碎的汗珠,心口上的伤好似被万蚁啃食。
林越伸手探了探男子的额头,又探了探自己的。
他的额头很烫,林越估摸着是发烧了。
林越叹了口气,人终究是她背回来的,要是放任他这么死了,岂不白费力气将他带回来。还平白无故得罪了那个黑衣人。
“算了,送佛送到西。”
林越以前发烧的时候,姜月都会拿好多衣服把她包起来,然后再抱着她。
她说说发发汗就好了。
阿娘没骗她。
每次高烧的时候只要阿娘抱着她给她发汗,第二天一准就好。
这次林越也学着姜月的样子照顾起了别人。
她倚靠在床头,将男子往上提了提抱在怀里。少女怀里很温暖,没过多久男子身体便不再冰凉。
这一夜,大雨倾盆,电闪雷鸣。
竹林深处的茅屋里烛火微颤,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林越在这雨夜做了场梦。
她梦到了姜月。
还梦到了她的父亲,司空月华。
在梦里,司空月华没有抛弃她们母女,而是陪在她们身边。
他给姜月赎了身,带她离开了千春楼,两人找了一处山清水秀的村庄住了下来。
父亲会给她扎风筝,会带她下鱼塘,去集市上还不忘给她带蜜饯和一些小玩意。
母亲会给她做很多很多好吃的饭菜,再也不用像从前一样只能吃豆腐羹了。
他们父女俩一起种了棵枇杷树,父亲说等这棵树长到房屋这个么高的时候就能结果了,那时就可以吃琵琶了。
林越没吃过琵琶,她很期待枇杷树结果的时候。这是和父亲一起栽种的树,结出来的琵琶也一定非常甜。
可是,梦到了最后父亲还是走了。
临走时,他说,“等他回来。”
可是林越等啊等啊,始终没有等到。
终于,枇杷树真的长到了房屋那么高,也结出了很多很多琵琶。
可父亲依旧没有回来。
梦的最后,是姜月病怏怏的躺在床上,她眼眶通红的等着林越,大声嚷道:“都是因为你!”
“要不是因为你,他早回来了!”姜月发了疯似地噙着林越的脖子,“你去死,你去死啊!”
“你去死——!”
林越猛然惊醒。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刺眼的太阳透过窗柩折射在她脸上。
林越看了看四周,发现不过是一场梦罢了。她揉了揉发酸的肩膀,怀里的男子到现在还没醒。
林越小心翼翼地探了探他的呼吸,呼吸微弱。
还好,总归是活下来了。
林越又摸了摸他的额头,额头也不烫了,应当是退烧了。
她将男子放在床榻上又给他垫了个枕头。林越唏嘘道:“算你命大,遇见了我。”
她叹了口气,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荷包。
荷包里面还剩几块碎银子。
林越数了数,只有不到十两了。
这十两银子还是她每日做活攒下的,参加桃花岛的入学考试便花去了三两。
如果被选中成为外门弟子的话,还需要交二十两银子作为三个月的学费。
林越无奈叹了口气,“姜梨啊姜梨,没钱逞什么英雄。”
她看了眼躺在床上的男子,心道,“我要是把你救活了,你可以一定要还我。”
如果死了,就当...就当这些银子喂了狗!
“什么!?”
“五两银子?”
林越不可思议的看着手里这瓶金疮药,这一小瓶还没她手指头大,竟然要五两银子!
怎么不去抢啊!
药铺老板推了推挂在鼻子上的眼镜,哂笑道:“小姑娘,这可是上好的金疮药。五两银子不贵喽不贵喽。”
林越数了数身上带的钱,正好还剩五两。
都拿来给他卖药,那之后怎么办。
没了钱怎么交桃花岛的入学费。
这也是她唯一一次机会了。
林越今年刚满十六,按理说还能再考一年。
年纪上不是问题。
可是,林越回想起小时候的围绕在她身边那团黑雾,“小姑娘,来吧。来和我交换,我会治好你阿娘的。”
那时她八岁,她只想救回阿娘。
这一年也是她们母女被赶出王家的那年。
孤苦无依。
黑雾用蛊惑的声音说,“乖孩子,别怕。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你的阿娘,也是我的阿娘。我会救她的,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放心,这事对你没有坏处只有无尽的好处。”
小林越当时很难过,她不想失去阿娘,可现在除了这团黑雾没有人会帮她了。
她小声啜泣道:“好,我答应你。”
于是,小林越便与这团黑雾缔结了契约。
黑雾说,她十七岁那年他会再次回来。
之后便没了踪影,好像这件事从没发生过一样。
但最近一段时间,林越觉得自己会时不时的陷入疯魔的状态,对生命的蔑视以及不屑。
就像昨天,她遇到王意盈。
当时王意盈那般羞辱她,林越在那一刻是真想要了她的命。
林越知道这并非她本意,好在这股冲动被她压了下去,只是换成言语羞辱了她一番。
还有昨晚遇到的那名男子。
当时林越已经打算一走了之,一条人命罢了,何苦搭上她自己的命。
那一瞬间,林越觉得自己像变了个人一样。
内心极度纠结。
耳边萦绕了两道声音,一男一女。
男声说:“赶紧走啊,留在这干什么?你与他素不相识,没必要搭上上自己。”
女声说:“姜梨,救救他吧。他看起来很可怜,而且也是一条生命。你阿娘不是教导过你要积德行善吗。”
男声带着些愠怒,“生命?那些人可曾把你的命放在心上。姜梨,你忘记那些人是怎么对你了吗?”
林越又想起小时候被人辱骂,被人欺辱。
那段时间她母亲刚离世,得了那团黑雾的帮助,姜月多活了三年。
可也只有三年。
这次姜月已是油尽灯枯。
千春楼的人看姜月死了,便想将林越带回千春楼。
林越誓死不从,那些人就在她身上划了一道又一道口子,边划边说些肮脏不堪的话,“娼妓的女儿也是娼妓。把你的皮肉都划破,看你以后怎么去勾引男人。”
“小娼妓,千春楼有什么不好。供你吃供你喝,还让你享男女之欢,你有什么不满意?”
“要我说啊,应当喂她点催/情药,把她脱光了扔在大街。别人都说发了/情的娼妓滋味更是不错哈哈哈哈哈。”
他们是这么说的,到最后也确实这么做了。
林越那时被喂了催/情药,整个人都很热,由内而发的热,伴随着口干舌燥,身体又软又麻。
林越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开始陷入混乱。
林越不想变成他们口中的娼妓,她拼了命的那刀划破自己的皮肉。好像只有鲜血只有痛苦才能减轻她身体的渴望。
也就是在这时,那团黑雾又出现了。
这是黑雾第二次出现,也是最后一次。
他说他可以帮助林越,只要让他走进她的心。
林越答应了。
于是,林越好像变了个人一样,眼眸猩红,散着红光,周身被一团团黑雾包围。
只是略微出手,那几个欺辱她的男子便全都被林越推出的一掌黑气打死。
那是林越第一次杀人。
黑雾出现的第一次林越与他缔结了契约,第二次让他走进了自己的心。
林越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三次。
第三次的代价又是什么。
他说在她十七岁的时候会再回来。
距离她十七岁只有一年了。
随着林越慢慢长大,她似乎知道了那团黑雾是什么东西了。
是她心中的恶念,是她挥之不去却又离不开的恶念。
也是这样,林越才想成为桃花岛的弟子。
或许成为桃花岛的弟子,能够接触到仙门,那团黑雾就会有所忌惮,不敢再来招惹她。
思绪被拉回,林越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五两银子。
她想转身就走,可一双脚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
如果不买这瓶金疮药,那男子活不过今晚。他受的伤很重,虽然已经退烧,可身上的伤口极易感染。
现如今她能做的只有不让伤口感染,不让病情加重。
她叹了口气,心道,“姜梨,你就这点本事吗。恶念而已,当真能占据你的心吗?”
思前想后,林越终于下定决心。她别过脸去,将手里的银子递给药铺老板,“老板,这金疮药我要了。”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伴随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一声闷重的声音从床榻传来。
入目的便是床榻上的男子摔在地上的场面。
林越连忙走进房屋,想要将他扶起:“你别乱动,伤还没好。”
谁知男子陡然扼住她的脖颈,语气阴冷,“你是谁,想要做什么?”
林越能感觉到男子是用尽了全部力气,他起了杀心。
林越心里感到苦涩。
好心好意救他,他却把你当作坏人。
林越忍受着脖颈传来的痛,“这里...这里是我家,你...你说我想...做什么?”
听到这话,扼住脖颈的手似乎收了点力气。
林越这才得以喘息看向男子。
男子的眼睛似乎有些不对劲。
林越抬起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她心里一沉。
这是瞎了?
男子似乎也觉得自己太冲动了,他松开噙着林越喉咙的手,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我以为你是......”
青年似乎想起来了,昨日雨夜朦胧的视线里似乎有过一位姑娘的身影。
林越揉了揉发疼的脖子,她将药瓶塞到少年手里,“这是给你买的金疮药。”
像是想起什么,林越又赶忙补充道:“先说好,这钱你是要还我的。”
青年微微一愣。
没想到这位姑娘竟是给自己买药去了。
他微微点头,心里放下了防备。他淡声道。“多谢姑娘。”
林越又问道,“你的眼睛是不是......”
青年不好意思道,“这几日还要麻烦姑娘了。”
林越嗯了一声,“还能治好吗?”
青年点了点头。
能治好就行。
林越松了口气,“我先扶你上床吧。”
青年靠在床头,忽而问道:“不知怎么称呼姑娘?”
“姜梨。”
林越问道:“你呢,叫什么名字?”
青年说:“我叫李”
说到这他突然停顿一下。
林越好奇的问:“李什么?”
“李木子。”
林越微微一挑眉,“李木子?”
两个李啊。
她笑道:“你父亲和母亲都行李?”
李扶衣也笑了笑,“是。”
林越心道:撒谎也不找个好听点的名字。
虽然不知道男子的真名到底是什么,但凭借她的直觉,绝不会是李木子。
她叹了口气,心想,“算了,不说就不说吧。”
紧接着她从身上扯下一根白色布条,倾身靠近李扶衣。
少女身上的皂荚香、手中的药香混杂在一起,伴随着温热清浅的呼吸层层叠叠的往他鼻尖里钻。
林越将白色布条缠绕在李扶衣眼睛上。
隐藏在被褥下的手猛然攥紧。
这是一个危险的距离。
林越说,“既然看不见,就好好休息。眼光刺眼,这布条能帮你遮掩一二。”
李扶衣指骨已然被攥的发白,可面上还是在笑,“多谢姑娘。”
就这样,李扶衣在林越这边住了下来。
白天的时候,林越会把李扶衣扶到小院里晒太阳。为了避免阳光太强,晒伤眼睛,她还想了一个办法。
林越砍下些竹子,将它们劈成两半,然后把竹子围在一起就变成了一个大圆盘。她拿了钉子过来,将这些竹子一个接一个钉在一起,并固定在一根木桩上面。
被她薅掉的竹叶也不能放过,她将竹叶插在每根竹子之间的缝隙处,做成了一把遮阳伞。
李扶衣看不见,不清楚她在瞎搞些什么。不过听着声音像是在砍柴。
他问道:“用不用我帮你?”
闻言,林越抬起满是细碎汗珠的小脸蛋说道:“你又看不见,还是我来吧。”
李扶衣勾唇一笑,他轻轻一挥手,只见放在一边的斧头腾空而起,准确无误的将竹子劈成两半。
李扶衣笑了笑,“眼睛看不到,但是心可以。”
听到这话林越乐了,忍不住想要挑唆两句,“心能看到?那你的心能看到我长什么样子吗?”
李扶衣忽而笑了,“你过来,我摸摸便知。”
没想到李扶衣会这样说,林越心跳突然漏了半拍。而他的声音好像带着些蛊惑,她鬼使神差地放下手里的竹竿走到李扶衣面前。
少女身上的皂荚香萦绕在鼻尖,李扶衣伸出白皙俊秀的手摸了上去。
柔软的肌肤,如羊脂玉般润滑,小巧而精致的鼻梁。摸到嘴唇的时候,温热的吐息喷在李扶衣的手上,林越呼吸一顿。
她抬眸看向李扶衣,少年眼睛上还蒙着她系上去的白布条。
少年身姿挺拔,如松如竹。墨色长发松松垮垮的绑着,肤色极白,在阳光的照耀下好似透明,眉宇间的清冷意味都淡了许多。
少年的手顺着脸颊继续向上,林越轻轻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滑过少年的掌心。
李扶衣向上的手微顿,随后放了下来隐于袖中,他微微颔首:“冒犯了。”
林越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微微泛红,可她还是问道,“摸出我什么样子了吗。”
“嗯。”
林越又问:“那下次再见到,你能认出我吗?”
李扶衣说,“当然可以。”
林越的脸更红了,脸上的绯色比天边的红霞还要红。脸颊越来越烫,她只得找一个借口跑出去,“我...我去买菜。”
之后每一天的艳阳高照,李扶衣总会坐在竹伞底下晒着太阳。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安稳的有些不可思议。
白天的时候林越在家扎兔子灯。
兔子灯是从王大娘手里接的活。
王大娘家是靠手编玩意吃饭的,但是她年纪大了,扎东西的速度越来越慢,眼睛也看不清东西。
那天林越照常去春水街买药,路过王大娘家就看到她坐在太阳底下扎着兔子。
可惜眼花每次都扎到手,磨蹭半天也没扎好一个兔子耳朵。
林越想了想,或许她可以去帮王大娘扎兔子,也能给李扶衣赚点药钱。
一个兔子灯两文钱,一天能扎二十个。
林越想赶在桃花岛放榜时把入学费的二十两银子赚到,便接了这个活。
夜晚的时候她也会出门做活,每次回来都已是深夜。
李扶衣不知道林越晚上要做什么活,他也从来没问过。
只是林越每次回来,都能遇到李扶衣提着灯笼站在山脚下。
听到林越的脚步声,他总会先开口,声音温润如泉水,“回来了。”
刚开始林越觉得他可能只是想下山转转,熟悉熟悉山路。可后来的每一天,李扶衣都会在这个时候到这里等着她。
这种感觉就好像不论多晚总有人在等你回家。
你不是孤身一人。
渐渐的,林越好像也习惯了他这样。
直到今天,林越没在山脚碰见李扶衣,她竟有些难过。
好像又回到了曾经孤身一人的时候。
林越想,是不是他伤好了,眼睛能看到了,便走了呢。
他总归是要走的。
虽然林越从来没问过李扶衣是什么人,那晚雨夜跟他打斗的人是谁,也没问过他来自哪里。
他们之间好像有一种默契。
李扶衣也没问过她是怎么就救下的自己,为何会孤身一人住在这。
他们的相遇如水里的浮萍,风轻轻一吹便散了。
林越略显失落的回到竹屋前。
竹屋里还亮着灯。
李扶衣还没有睡觉。
“这么晚了不睡觉,在干什么?”林越带着好奇的心态推开木门。
木门推开后,映入眼帘的便是李扶衣坐在坐在木桌前,他正在扎着兔子灯。
不愧是修仙人,虽然李扶衣的眼睛虽然看不到,但是他扎出来的兔子灯并不比林越差。
看着堆在木桌前的一个个的兔子灯,林越的心微微一动,眼眶还有些发热。
她声音带着丝湿润,“你怎么还不睡觉?”
听到林越的声音,李扶衣停下手中的活,微微一笑,“在还债。”
林越想起自己之前说的话,花在李扶衣身上的钱都是需要他还的。
李扶衣拿起桌上的兔耳朵,继续扎着,“我看你赚钱辛苦,想帮帮你。”
“这段日子花了你不少钱吧。”李扶衣微微笑着,“放心,我会还你的。”
她被这话堵住了,便装作有些恼怒,“谁要你一个瞎子还了。”
林越走到他旁边坐下,说,“一个兔子灯才两文钱,你得还多久?”
闻言,李扶衣扎兔子灯的手一顿,他问,“你很缺钱吗?”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林越被问住了。
她确实缺钱,但是她不想让李扶衣觉着自己救他就是为了想从他身上捞点好处。
她倔强道,“你想多了。我不缺钱,倒是你比较缺命。”
林越这是在故意刺激李扶衣。
但是李扶衣并没拿这句话当回事,他只是淡淡说道:“桃花岛入门学费二十两。二十两只是学费,还要算上在桃花岛内的日常开销,以及桃花岛不会允许入学弟子晚上出去做活,更不会允许弟子在桃花岛内扎兔子灯。”
“而距离桃花岛入学只剩七天。姜梨,你没必要瞒着我。”
林越愣住了。
李扶衣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她从来没在李扶衣面前提过桃花岛。
一时间寂静无声。
微凉的夜风穿过,吹动着桌案上的烛火,烛火幽微,蜡烛一点点滴落。
林越的心也如夜风般微凉,“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扶衣抿了抿唇,声音很淡,“对不起。”
“今日有桃花岛的飞书,我......”李扶衣蹙着眉头说道:“我打开看了。”
林越嗤笑道,“你眼睛不是看不见吗。”
又是一阵沉默。
李扶衣确实看不见。
但桃花岛的飞书他不会认不出,也不会猜不到。
毕竟,他是桃花岛首席大师兄,桃花岛大长老紫霄座下弟子。
这件事,李扶衣一直瞒着姜梨。
黑衣人偷走了桃花岛的碧水珠,他奉命前来追寻。
此事多一人知道便会多一分危险。
林越忽地笑出声,自嘲道:“我倒忘了,你是修仙人。”
“你们修仙人有什么办不到的。”
知道此事并不光彩,李扶衣一直沉默着。
“对,我是很缺钱。但是李木子,我没想从你身上捞好处。”林越抹了抹脸颊上留下的泪水,继续说道:“我救你纯粹是因为我想,没有别的原因。你也不用担心我以后会赖着你,伤好之后直接走便是。”
闻言,李扶衣愣住了。
他没有这个意思。
李扶衣低声道:“我没这样想过。”
“不重要了。”
林越站起身往外走,“我只是一个孤女,没那么大能耐挟制你们修仙人。你赶紧睡觉吧,别扎了,钱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梨!”
粗糙的衣袖从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掠过,李扶衣的手悬在半空,回应他的只有夜风的徐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