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落姝双手交叠压在宣纸上，仔细抚了抚纸上的褶皱。
轻声回道：“知道了。”
温玉从未接待过楼中的达官显贵，更遑论宫中那位太子殿下，是以她听见殿下传召后，还瞧见姑娘不紧不慢的，心下有些着急，“姑娘！那可是太子殿下！”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皆是不可怠慢了裴寂，更别论让太子殿下等着她了。
姜落姝原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温玉这般催着，她忽然就不是很想去了。
左右她不过一介清倌，无人相依，无处可去，在汴京那些显赫氏族眼中，处置她,跟碾死一只蚂蚁并无区别。
惹怒了裴寂，大不了就是把命赔进去。
反正她也过够了这样的日子，索性就再让她做一回真正的姜落姝吧。
“沅娘，我身子不大舒服，怕把病气过给殿下，殿下那边,可能还要劳烦你通传一声。”
外头一下没了动静。
再有动作时，是沅娘唤温玉出去将汤药热一热。她欲将门关上时，突逢拂柳回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沅娘......”
姜落姝闻声眼睫一颤，起身转头，只见拂柳浑身是伤，姣好的面容丝毫血色都无，泫然欲泣着，“......沅娘，他骗我，他骗我！”
自沅娘经手这花满楼，瞧见的痴男怨女不在少数，她见惯了男人哄骗女人的花言巧语，也深知楼中姑娘无法言说的奢望，只是处在她这个位置，只能尽力在其中周旋，越界不了分毫。
拂柳是她从前最看重的姑娘，只是心思重了些，如今落到这种地步，她自然是心疼更多一些。
沅娘心下叹了口气，将拂柳搀了起来，“这几日你就好好歇着吧，我会找最好的医师来给你疗伤。”
“可是我的手废了，我再也弹不了琴了......”
拂柳面上泪水横流，双眸之中除了盈盈泪光再无其他光亮，她低喃着问，“弹不了琴，我还能做什么？”
花满楼的姑娘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起码都有一技之长傍身。
拂柳的琴艺在楼中数一数二，若她弹不了琴，她很快就会被新来的姑娘取而代之，那时候，曾许诺相知相伴的儿郎又有几个会记得她呢？
其实拂柳心悦大皇子一事，姜落姝在前不久也听了不少。
有说她攀金枝的，也有说她痴人做梦的。
毕竟二人身份悬殊，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里。
即便拂柳落到这种地步，世人大多也只是唏嘘几句，是她不识好歹，做着野鸡变成凤凰的美梦。
“别哭了。”
姜落姝忽地出声，她嗓音轻柔，此时听上去却莫名有一种信服感，“哭是解决不了麻烦的。你先好好养伤，自己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她停顿了下，“如果你实在闲着无聊，就把上次的课业补给我。”
拂柳怔怔地抬眸，眼睫上垂挂的泪珠倏地落下来，她眨了下眼，“可是我......”
姜落姝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缓缓抬起手，将拂柳散落下来的碎发拢到耳后，很认真地唤了声，“拂柳。”
她的瞳仁很黑，像是濯洗过后透亮的墨玉，丝毫没有任何世间的污垢纷杂，拂柳霎时就止住了话语，静静地，只能恍惚听见她说。
“汴京既有花满楼这样的产业，自然是因为百姓有这方面的需求。你是凭自己的本事吃饭，根本无需看轻自己。今日你所学所读的，皆是为了日后不要让自己再犯同样的错误。”
“你要牢记这种被人选择后抛弃的滋味，只有你自己变得够好、够强大，才有选择的权利。”
“无论贵贱，无论贫富。”
......
拂柳被人扶回房中休息了，沅娘端着热好的汤药走进来，真诚地道了声谢，“方才多谢你了。”
姜落姝只是笑笑，“不必谢我，我也没做什么。”
“拂柳经此一遭，怕是都要活不下去了。”
沅娘又叹了一口气，“若非你出言劝解，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想不开了。”
姜落姝并未说话，片刻之后，才温声回道：“只是不同的求生信念罢了，她能否想得开，最终还得看她自己。”
沅娘闻言手上一顿，滚烫的汤药险些洒了出来，不过姜落姝低眸似是在想着事情，并未注意到她的慌乱。
沅娘将药碗和饴糖搁在桌上，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记得把药喝了，殿下那边我来应付。”
木门轻轻扣上，窗边挂着的风铃很轻地晃动了几下。
姜落姝将书桌上的宣纸平铺开来，提笔在上面写下批注。
尽管偶尔有姑娘好学，会特地来请教她学业上的困惑，但她还是会为每个人交的课业写下注释，这样一来，有些人就不会拘于羞赫而对困惑一知半解了。
这些事于她而言，并不算麻烦。
就在这时候，外头有人叩响了她的房门。
姜落姝只以为是温玉落了什么东西在屋里，连眼皮都未掀。
“进。”
门外默了一瞬。
随后传来一道清润又低醇的嗓音。
“渺渺，是孤。”
姜落姝倏地抬眸，指尖的狼毫笔被无意识地攥紧，她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似乎是在疑惑裴寂为何又来寻她。
她起身开门，就看到燥热浮动的灯火中，裴寂身穿锦白常服，姿态疏朗地站在门口。
两人的视线不偏不倚地撞在了一起。
他身上的松木香气似有若无地倾入姜落姝的感官。
她垂下眼，后退半步，“见过殿下。”
她身形单薄，仪态却依然如同从前一般挑不出错。
恰如当初在昭平七年的春天，她在满堂朗朗书声中，躬身递给他字帖的时候。
裴寂拇指上的扳指轻轻蹭过指骨，面色淡淡地应了一声。
“听说你身子不舒服，孤来看看你。”
姜落姝与裴寂自少年相识，多少占了个青梅竹马的情分。
那时她极招人疼爱，担心裴寂入府念书会落了下人的眼色，便一口一个“阿兄”唤他，日日接待他出入府中。
纵然裴寂是从前相知相伴的竹马，如今却也是令她退避三舍的太子殿下。
像他这样善于伪装,精于算计的人，五年情谊在他眼中也不过是棋局上的一枚棋子，无用时随时都能抛弃。
现在她已无人庇护，无人相依，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再值得裴寂在她身上花费心思了。
姜落姝指尖微蜷，眼下实在不知该如何应付他，只能温顺回道：“多谢殿下关心。”
裴寂笑了笑，因着姜落姝的侧身，他的视线恰好落在屋内小几上，那碗汤药像是搁置不久，仅剩细薄的热气在空气中涌动，只是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一旁无人问津的饴糖上。
随即顿住唇畔，眼神晦暗。
昭平七年春，姜落姝染上了时疫。
她身子一向康健，也不知怎得，这场病却久不见好。偏她又是畏苦之人，家里人想尽了办法都没能让她喝药。最后还是裴寂从外头买了汴京当下时兴的饴糖，才哄得姜落姝乖乖喝药。
他也许是存了点期盼的。
无论姜落姝是恨他、怨他，怎样都行。
昨日所述的身份有别、不要来往，他还天真地以为是一时气话，直到今日看见那盒尚未开封的饴糖，他才彻底醒悟过来。
她是当真不想和他再有往来，也是当真不在意他了。
裴寂转了几转手中的扳指，声音略有些沉。
“孤有事与你商议。”
姜落姝似有所觉地抬眸，正要回绝。
他低眼看着她。
“是关于姜家的。”
他的一字一句，缓慢地砸在了姜落姝的心间。
她呼吸半滞，只看到裴寂垂下来的视线，清亮如春雨浸润的瞳仁，漆黑亮堂，辨不分明情绪，却又丝毫不似作伪。
姜落姝不知自己该不该信他，可终究迟疑地退开了半步。
这是默许他进去的意思。
长廊有风吹过，窗沿边的风铃止不住一阵轻响。
裴寂忽地笑了，眼眉染上几分无奈。
“渺渺，在你的闺房议事，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