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临近午宴,林府陆续来人。

    林甫作为今日寿宴的主人,在正堂红光满面地接受堂下宾客的庆贺,而他的嫡长子林清怀则替他在门庭内外迎来送往。

    寿宴设在府中新建的汀泉水榭,今日宾客云集,是以林清怀将那边事宜都安排妥当,才前来门庭迎客。

    这一路上往来皆是贵客,他一一作揖问好,不失风度。

    只是侧身经过的细碎声音还是不免听去了三分,“......听闻今日姜家那位也要来。”

    “哼,她如今是何等身份,也配来参加太尉寿宴?”

    林清怀听了面上也没有什么多余情绪,哪怕只有三言两语也能推断出他们口中所述之人是谁。

    只因如今偌大的汴京城内,姜姓只余一人。

    早先他便知晓父亲今日要宴请姜落姝,相较于宾客们毫不掩饰的讥讽,他倒是更加好奇,姜落姝是什么反应。

    毕竟,那曾是名闻遐迩,京中无人能出其右的汴京贵姝。

    思及此,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抬步往门庭走去。

    ......

    马车车轮在青石板上碾过,发出很轻的辚辚声。

    今日是十五,街道上会比寻常的时候热闹些,帘外是人间烟火,尘世喧嚣,帘内独坐着一人。

    许是怕姜落姝觉得烦闷,沅娘早早就在车上放了几本古籍供她消遣时间。

    可即便马车内就她一人,姜落姝也坐得很是端正。

    微风拂过帘幔,那些熙熙攘攘的、独属于人间的声响,避无可避地轻敲在她耳侧,那双生得极好的眼睫低垂,看似认真,指尖却搭在书页上久久未动。

    车夫坐在驾辕上,将马车四平八稳地停在了林府门口,偏过头朝里说:“姑娘,林府到了。”

    姜落姝敛下思绪,将古籍归置整齐,提起裙摆探身出去,待下了马车,才缓缓开口,“多谢。”

    车夫是沅娘雇的一位长工,寻常楼里有什么差事都是遣他去办的,他见过的达官显贵,大家闺秀也不在少数,可他们的礼节体态却远不如面前这位小娘子。

    尤其是那清亮墨黑的瞳仁,瞧人时似碎了一地的星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姑娘客气了,我未时再来接您。”

    姜落姝本想说不必麻烦了,却耐不住咳嗽了几声,待缓过气来又被旁人给截住了话头。

    她回身看了一眼那人,只好先将婉拒的话默了下去,“给你添麻烦了。”

    马车轻轧的辚辚声渐远渐弱,姜落姝朝着面前的女子轻微点头,“叶小姐。”

    “怎么,少了个贪污受贿的爹,”

    叶知微将她今日妆扮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不禁冷哼一声,“如今莫不是穷得连身新衣裳都买不起了?”

    因着林甫寿辰设宴,所以此时林府门口已聚集了许多宾客。

    自打姜落姝下了马车,便轻易夺走了所有人的视线,不单是因她名满京城,更是因为她曾经贵为相府嫡女的身份。

    昔日楼台崩塌,高桥尽断,连带着高悬明月也跌落泥潭。

    旁人或许都只是听到一些往日林、姜两家不对付的传言,但今日赴宴的多是林甫在朝堂中结交的党羽,他们哪能不知道林、姜两家岂止是不对付。

    是以他们到了门前却不急着入府,多少都存了点看姜落姝笑话的意思。

    尤其是她今日这身穿着,分明带着点儿故意为之的挑衅。

    大概周围的所有人都以为姜落姝会忍让一二,连迟来的林清怀也是这般想的,却又只见姜落姝抬手拢了一下身侧的披帛,即便是身姿孱弱,也依然背脊挺直:

    “宴席马上就要开始了,麻烦叶三小姐让让。”

    或许是因为姜落姝说话的语气并不带有什么情绪,周围的宾客都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只看到她平静地绕过叶知微,看上去丝毫没有一丝怒气。

    且不说姜落姝从前是众星捧月的存在,现今却沦落到这种被人碾进尘土的地步,踩着她的痛处说事,她竟然......也没有半分怒气?

    京中上下谁人不知姜家昔日何等势大,今上能够稳坐帝位,并非是靠那些诡谲筹谋和雷厉手段,而是因为姜家选择了他。

    便是连如今权势滔天的林家与之相较都得退避三分。

    而姜落姝,是姜家唯二传承的血脉,自小就被如珠似玉地看待。

    她生得明艳不可方物也就罢了,偏才学见识也是佼佼。这京中的世家女容貌才情甚众,唯独她似九天之上众星环绕的明月,再无人能与她比肩。

    不过纵使是姜家,也逃不开过满则溢,盛极必衰的道理。

    姜相奉诏处理河东郡水患一事,却被查出贪污赈灾银两,收受各郡贿赂。半生风雨权贵,等来的却是一纸抄斩诏书和滔天愤怒的民意不止。

    自姜家被满门抄斩后,京中常有人谈论,为何今上独饶了姜家幼女,只是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众说纷纭,到底是没个结果。

    所以,世人在看现今成了清倌的姜落姝时,除去看笑话的讥讽,大抵还有些世道炎凉的唏嘘。

    从掌中娇跌落至泥潭,她盛名在外,摧折的不仅是她一身冰清玉洁的傲骨,更是将姜氏一族踩在脚底。

    这远比覆灭全族更杀人诛心。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能够淡然处之。

    林清怀见她拾阶而上,适时出声,“姜姑娘随我来吧。”

    随着姜落姝进府,周遭看热闹的宾客也不再逗留,纷纷跟了进去。

    林府门前有一鉴荷塘,如一弯新月环拥半座府邸,府中布局一步一景,看得出来主人家是费尽了心思,将大家气度彰显无遗。

    林清怀显然对此颇为自傲,时不时去观察姜落殊的神色,试图从她脸上看出点艳羡来,可惜她自进府以来都目不旁视地跟在他身后。

    他同门外那些宾客没什么两样,比起看贵殊为人称道,他更喜欢在明月下坠的时候落井下石,“姜姑娘这几月受苦了,我父与罪相也算同僚一场,日后姑娘若有需要照拂的地方,尽管与我说便是。”

    姜落殊分神的视线缓缓聚焦在他身上。

    林清怀是林家嫡长子,照林甫在朝堂盘根错节的势力,想必日后也是打算让他直上青云。

    只是他并不及林甫三分城府,也全然不知伪装自己的心思,大抵是仗着林家嫡子的那点儿底气,在这汴京风流张扬惯了,遇事也只会做做表面功夫。

    她将语气中的情绪遮掩得很好,继而移开视线,“寒苏谢过公子。”

    “夜寒苏”是姜落殊在花满楼的花名。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

    林清怀的目光在她身上黏缠许久,心中突然有了主意,忽地伸出一手,意味明显,“姜姑娘觉得呢?”

    宾客已陆续落座,也有少数跟在他们后头,稍落了几步。

    他就是拿定了姜落姝不会声张,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调戏她。

    毕竟,跟了他总比苟且偷生好。

    但姜落姝却侧身施了一礼,恰好避开他的手,“宴席马上就要开始了,寒苏先行告退。”

    汀泉水榭修在荷塘正中央,此时走的长廊亦是沿塘而建,而另一侧则是供宾客休息的厢房,只有与汀泉水榭隔塘相对的地方摆了案几。

    途径宾客案几时,她余光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姜姑娘。”

    那人叫住了她。

    姜落姝脚下微顿,此刻身着一袭绯衣站在堂前,原是明艳不可方物的相貌,因着病弱,倒是生出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意味,就像被打碎的璞玉,凄美又脆弱。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满堂宾客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与以往不同,这目光或是打量,是讥诮,抑或同情,却绝不会再是欣赏和歆羡。

    明明只是很短暂的一瞬,姜落姝脑海中却如同走马灯一般闪回无数幕尘封的记忆。

    汴京人人都说,今日太尉寿宴是举城上下最盛大的宴席。

    分明数月以前,她去岁及笄那日,上至南楚皇后,下至满城权贵,都尽数前来送礼,比之更盛。

    她其实很少会想起从前在姜府的日子。

    只是今日,她身着及笄礼服,仍能轻易占据旁人视线,却又是以这样的身份,未免可笑。

    姜落姝抬眼对上那人的视线,无甚情绪地笑了笑,躬身行礼。

    “林太尉。”

    林甫坐在首位,看向她的眼神算得上温和,只是常年间沉浮于官场,身居高位者的阴鸷凉薄,在那双眸子里体现得几乎淋漓尽致。

    像吐着信子的毒蛇。

    “素来听闻姜姑娘琴技高超,今日终于有幸能得一回闻。”

    他似乎没想等姜落姝应话,继续说道:“我前段时日觅得一架古琴,名琴配名手,便趁着今日赠与姜姑娘吧,算作谢礼。”

    “太尉谬赞。”

    姜落姝敛下眼睫,语调始终平缓,“只是无功不受禄,还请太尉听完曲子后再行决定。”

    这番话说得毫无错处,却让林甫迟疑了一瞬。

    而姜落姝也在凝神等着他的回答,直到那个“好”字落地,袖间攥住的掌心才倏地松开。

    她暗暗松下一口气来。

    古琴一事,若她应下,其心昭昭。

    若她不应,给林甫留个双全之法,才能打消他的些许顾虑。

    坊间近日有传言说道,大皇子为夺储君之位已拉拢了林家。今上生性多疑,容不得大权旁落,即便这个人是他的骨肉,是他的忠臣。

    而在这个节骨眼上,林家给她递了帖子。

    林甫想要利用她打消今上疑虑,而她亦要为姜家争上几分。

    林甫与姜家隔着血海深仇,倘若大皇子顺利册为储君,又有他在旁辅佐,把持朝政,姜家就再无翻案的可能。

    倘若她不能为姜家昭雪,也绝不会让林家踩着姜家的尸骨步上青云梯。

    姜落姝所想,原也是林甫所想。

    姜相一直是今上的逆鳞。

    没有任何一位帝王,会容忍功高盖主的臣子手握大权。

    之前以为大兴操办寿宴,再请姜落姝前来献曲,已经足够打消今上的疑虑,毕竟姜家覆灭,也算是他送今上的一份厚礼。

    只要姜家尚有一口气在,就会一直是他的护身符。

    可他今日见到姜落姝,忽然改变了主意。

    -

    姜落姝设想过无数种鱼死网破的场景,却唯独没有想到自己会落到这样一种孤立无援的地步。

    一曲结束后,她没有等到林甫的传唤,而是等来了......林清怀。

    对方露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隐隐察觉到会发生些什么,袖中指尖轻颤。单是这样的目光,就已经让姜落姝觉得十分作呕。

    汀泉水榭四周都围了轻纱,侍女也不知何时退避了开,此刻微风轻拂,更显里头的人影绰约。

    即便席间有人赶来,最快也需一盏茶的时间。

    可是没有人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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