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复又安静下来，云嫣问静训：“你方才瞧见什么了？”

    静训咬唇回忆了半晌——她方才确真看见一个人影，那身形她必是见过的。

    可是，可是那人早已被发配蔚州，如何能在此处现身？

    必是自己一时眼花，看错了人。静训于是回道：“让小姐受惊了。也许无事，是奴婢太过紧张，看走了眼。”

    云嫣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我看你这一阵子就是紧张过度。今日打从我出了沐德堂，你的手心便湿漉漉的。我又不是泥做的，风一吹就散了。你也松散松散，别总是崩着！”

    “是。”

    话虽是应了，可静训却想：有惊无险，总比追悔莫及强。

    云嫣由着静训扶着进了新房后，端着的范儿放下来，终于吁出一口气。

    她立刻扔开却扇，撩开珠帘，四下打量。

    新房方正阔大，入口摆着一张将近两人高的朱漆掐丝珐琅折屏。屏后置有矮榻，铺着纁红丝褥。中间摆一张案几，其余衣柜、箱笥依墙而立。

    内室另有帘幕，里头有一张形制阔大的拔步床，再里头有净房。房内喜色幔帐重重，灯台上红烛燃着，映得四下一片暖红。

    云嫣心底一片温软宁静——这便是她与靖王日后，相依相守的所在了。

    正想躺下在床上打个滚儿，不料靖王很快回来了。

    靖王一向是不甚拘泥法度的。他早有性情冷戾的名声在外，兼之面相是一种锐利凌厉的英俊，身材又高硕迫人，给人以不小的威压，雍州的大小官吏豪绅多少人都怕他。

    在雍州人眼里，刺史府里的同知贾梅璞已是个世所难见的美男子了，今日得见靖王赵简，贾梅璞与之一比，竟是逊色多半，空泛无一处可取。

    靖王之俊美，难免给人以高高在上之感，而且他瞳色异常浅淡，仿似琉璃，看人时目光显得分外疏远冷漠。

    便是有人有心上前敬酒讨好，也不也造次，更不敢开口劝他饮酒。

    靖王因已经一个月没见着心上的人儿，心里想着，她必是自昨夜起开始梳妆，已劳累了一整天了。他早无心应酬，但凭心情意思一二，也就吩咐人撤宴，将人都撵出了王府。

    靖王回来，与云嫣饮过合卺酒、结过发，仆妇们便退下了。

    新房里只剩了靖王和云嫣。

    靖王揭开云嫣的盖头，只见一张瓷白如玉的小脸，一双含情的水眸，正看着他。

    红烛摇曳，映得她面色粉艳似桃花。

    靖王他将她头上沉重的金冠取下，把她的脸转过来，细细地看着她，仿佛与她第一次相识似的。

    他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她，每一寸目光都是灼热的思念。

    云嫣被他看得双颊绯红。

    靖王本就是武将，身材魁梧有力。云嫣忽想起娘说的话儿来，怕只怕今夜，自己这副小身子板儿经不起他的磋磨。

    特别是现下，靖王将她身上的霞帔、大衫、中衣一件件除去，云嫣莫名紧张了起来。

    其实，早前云嫣在吕府别院当丫寰时，顺安那小厮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些不三不四的话本子，她看得是津津有味儿。对夫妻敦伦之事，也懂得不少。

    可不知为何此刻，面对着自己心爱的人，心跳如同擂鼓，想必连靖王应该都听见了。

    在靖王沉炽的目光之下，云嫣唇角有一点糕点屑无处循形，似那殷红瓣中的几粒花粉。

    原来，靖王在外头宴饮之时，云嫣早将房里摆的枣糕、花生糕、桂圆糕偷吃了个七七八八，静训本来还要往里送，怎奈靖王这么快便回来了。

    靖王启唇轻轻一啄，将那糕点屑啄入自己口中，那香甜滋味便自唇边溢开来。

    “还饿不饿？”靖王开口问。

    方才他的气息迫近，云嫣怔了怔，眨巴眼睛。然而他柔唇轻触便退开了，云嫣抬眼望着他，有些思考不能。

    虽说，她是吃了几块糕点，可毕竟不是正经的晚饭，而且……而且她从早到晚，只吃了这点东西，她小肚子咕咕叫个不停，怎么可能不饿？

    云嫣只得懵懵地点了点头。

    靖王于是唇角隐笑，将云嫣的小脸扳向自己，一双薄唇覆了上来。

    迷糊中，云嫣好像听他说：“本王来喂你。”

    这一夜，云嫣似乎在云涛雾海中起起伏伏，一时疼痛难当，一时又有仆妇进来更换被褥衣裳，一时又被抱进温暖的浴桶里，一时又吃上了香喷喷的酥酪米糕……晨起睁眼，竟似一场梦境。

    不同的是，身边实实在在躺着一个肩膀宽厚、眉眼俊逸的男人。

    见她睁眼，靖王微黯的嗓音响起：“嫣儿。”

    云嫣缓了缓神，这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想起昨晚种种，她往被子里缩了缩。

    昨夜床榻被褥上血痕沾染四处，靖王知道折腾了她半宿，想必她是疼极倦极了。

    因这府上没有长辈，新妇婚后第二日不用早起给公婆姑嫂敬茶，所以由着她睡到日上三竿。

    她醒来后双颊潮红，身上似乎有股婴儿的暖香，靖王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今起，嫣儿可以叫我少籍。是我的小字。”

    云嫣抬眼看着他微浅的琥珀色眸子，面色微红，抿唇别过脸去：“不叫少籍。”

    他缓缓轻抚着她的头发，面上隐笑：“那叫什么？”

    云嫣低头嗫嚅：“叫……夫君可好？”

    云嫣自幼便想好了，无论将来她嫁给什么人，寒门书生也罢，皇帝相爷也好，她只叫他“夫君”，这辈子，一心一意要侍候好她的夫君。

    靖王忽地心口一烫，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云嫣被靖王抱了满怀，小小的一个人儿，柔若无骨。

    靖王虽不是第一次抱她，可云嫣之前没思量，现下被他结结实实压在胸膛上，这才感觉到这个胸膛硬得硌人。

    云嫣好怕，怕以后自己真的吃不消。

    ……

    靖王府的祠堂里，供着顾贵妃的牌位。因今日新婚夫妇要祭拜祠堂，莫嬷嬷早领了人候在祠堂里了。

    待靖王和云嫣起身梳洗罢，便前往祠堂去拜谒。

    昨夜，云嫣陪嫁的戚嬷嬷在新房外头守着，担了整宿的心——姜毓心思细，知道她的宝贝女儿先天不足，又遇上个威猛凛凛的，担心宝贝女儿新婚夜生受，便教嬷嬷在外头候着，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保重嫣儿为要。

    可今天早上看嫣儿起床，面色殷红，幸福满面，始知靖王到底是疼着小姐的。虽为天潢贵胄，却是个自控自制之人。

    戚嬷嬷心下，便对靖王顿生几分好感。

    “娘娘，”戚嬷嬷满脸笑容上来替云嫣披了一件狐皮斗蓬，“现下天气乍暖还寒，娘娘还是要加些小心才是。”

    外头春日渐暖，阳光照着云嫣粉扑扑的脸颊。

    出门前，靖王便抚着她的面颊，问她是步行还是坐轿。

    云嫣虽腰酸腿疼，但想着自己往后便是这府上当家主母，若这时候失了气势，往后驭下可谓艰难，低声道：“还是……走过去罢。”

    靖王依了她，也无赘言。

    春日暖阳下，他牵了云嫣的手，缓缓朝西北方的祠堂里去。靖王的手掌自云嫣的纤腕上渐渐滑下，慢慢分开她的手指，与她十指交握。

    云嫣心扑扑跳，抬眼看靖王。只见他系着云嫣为他新做的革带，神色一片清爽朗然。

    ……

    靖王就藩雍州，成亲立府，新婚燕尔，待王妃如珍似宝，在处理公事上，却是一如既往的冷口黑面。

    这几日，先是听邢子孝细禀了雍州各处税赋形制，靖王眉头微蹙。继而又接到京城密报，说近日朝堂上突生异变，左阁老因顶撞圣上被贬，柳阁老上书，要告老还乡。

    靖王面色就有些黑。

    新皇登基，还没将龙椅坐热，便要对付几位秉正的阁老，着手清理朝堂了。

    这是何意？

    原本，新皇登基，除旧布新，也是常理。可柳阁老一向力挺太子，如今太子承了大统，正当是柳阁老风光炫赫之时。

    新皇登基，一般都是大赦天下，抚恤万民。就算有什么不是，也不是追究的时候。再说如今柳允庭把持朝纲，他若致仕，难保不会朝堂震动。

    赵琛不会傻到在这时候，让柳允庭告老还乡。

    既如此，便是柳允庭自己请辞。他主动请辞，不知是鸟尽弓藏之意，还是另有隐情？

    不过，相对于几位阁老，靖王更挂心的是兵部陈赦和刑部韩广宁的安危。他们一直追随靖王，殚精竭虑，如今赵琛登极，难保赵琛不会对付他们。

    靖王提笔停墨，抬眼对后头立着的邢子孝道：“雍州地势苦寒，百姓赋税沉重，你这父母官难辞其咎。本王改日再为你是问。”

    邢子孝本就是一头倔驴，闻言面色微青，却也不认错求饶，只觉头筋突突地跳。后头立着的刘三远却是战战競競，头上豆大的汗珠淌下来。

    邢子孝早年也是跟着靖王出生入死的一员悍将。因征战有功，靖王便求了先皇恩典，封他做了封疆大吏。今日一看，邢子孝已大腹便便，满口迂腐之言，靖王对他治边抚民之治极为不满意。

    靖王命他们退下，遂又将笔下的信交给座前执事，命道：“八百里加急，将礼单送至韶安大长公主府上，为小郡主庆生。”

    座前执事会意，应了是，拿着礼单快步出去了。

    一旁立着的马骁，却听得一个激灵——既是庆生的礼单，又何用八百里加急？

    不过，马骁向来是个二杆子，四肢比头脑健硕，不识得京城的风吹草动、暗流汹涌。

    再说马骁近来，颇有些神思不宁。

    殿下尚在孝期，却娶了姜家小姐为王妃，这位靖王妃也不含糊，进门没几天，便将自己昔日的丫寰海棠，指给了杨懋做继室。

    那海棠圆圆胖胖，虽说不上有什么姿色，但好歹是个女人。

    连一个鳏夫都续上弦了，像他这样一位青年才俊还没有着落。实在是黄天不古，造化弄人……

    马骁想着想着，心思飘远，飘去了那个挺拔英气的女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