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三人被领入承德殿,赵丹早早便在此等候。

    “拜见大王。”赵政母子向赵丹行秦礼。

    房荞瞥见女官跪下叩首,也一咬牙弯了膝盖。

    赵丹呵呵笑了笑,拂着下颔的胡须,俨然一副慈祥模样:“寡人面前,政公子与赵姬不必多礼。”

    “多谢大王。”众人落座。

    房荞悄悄站到赵政身后,任劳任怨履行好自己作为侍女的职责。

    “近来听闻你曾祖父薨逝的消息,寡人悲痛至极,”赵丹面上写满遗憾,“可生死有命,你且莫伤心。”

    赵政牵了牵唇角,勉强应答一声。

    “公子柱继位,寡人也派遣使臣向新王送去贺礼,算计着日子,想来今日使臣便能抵赵了……”

    说完,赵丹便不住猛咳几声,一旁的宫人忙上前替他顺气。

    赵政见此,面色不变,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臣相信祖父定然不负大王的心意。”

    赵丹挑眉,心道这小儿剔透如镜:“那便接公子吉言了。”

    “左右公子与赵姬闲来无事,便与寡人一同坐等使臣归来可好?”他显然心情极佳。

    赵政颔首:“那臣等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恰至晌午,赵丹命宫人上菜,房荞眼瞧着菜色,比集安宫与永巷中的膳食不知好了多少倍。

    淹了口唾沫,房荞将目光移开。

    未用早膳,之后又是一阵颠簸,此刻她已是饥肠辘辘,菜香更惹得她心痒难耐。

    眼不见心为净,房荞边想边闭上眼睛。

    赵政本安静地低头用膳,乍听见女孩肚子传来的咕鸣声,诧异看了她一眼。

    房荞面颊滚烫,恨不得钻进案下去,她朝赵政努嘴型。

    饿死了。

    赵政的眼底染上笑意,将两块芙蓉酥用帕子包起来,借着宽大衣摆的掩护,悄悄塞进房荞手中。

    出去吃。

    他也朝她示意。

    房荞随即猫着腰出了殿门,门外两侧站着几名侍卫,还有方才的女官。

    见房荞鬼鬼祟祟地往外走,当即将她拦下。

    房荞抬头对上女官严厉的面容,皱巴着脸捂住肚子:“大人,不知沃头在何方?”

    女官瞧她一脸痛苦的模样,嫌弃地扇了扇衣袖,伸手指了指一旁花园中的小路:“沿着走便是了。”

    房荞连连道谢,朝着女官所指的方向走去。

    岂管天大地大,还是她的肚子最重要。

    寻了一处无人之地,房荞便蹲下,摸出手帕。

    芙蓉酥有些碎了,味道还是极佳的 ,吃完一块后房荞将剩下的包好,起身准备离开。

    倏忽,草丛中伸出一只手,扯住了她的裙。

    房荞只觉得自己的心肝都快被吓没了,用万分气力才捂住自己的唇,未曾出声。

    她蹬腿,那只手不松开,反是抓得更紧了。

    这到底是人是鬼?

    小姑娘快要急哭了,迫不得已就这那手的力道蹲下,拨开草丛,对上一双黑黝黝的眸子。

    “你是何人?”

    那人张了张嘴“啊啊”了半天,激动得几近从草丛里挣扎出来。

    原是个哑巴。

    房荞定神,将人从枝叶里扯出来,才发现这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脸上灰蒙蒙的,却异常瘦削,眼神很亮。

    不像是个坏人。

    “小哑巴,方才你为何不让我走?”

    少年指了指房荞的衣襟,那里藏着她吃剩下的芙蓉酥。

    房荞迟疑地掏出手帕,下一秒便被饿狼似的男孩夺去,仅几口便将那块巴掌大的芙蓉酥吞入腹中。

    “哎,你吃慢些……”

    瞧见他被噎得翻白眼的模样,房荞真是又气又笑。

    少年嚼完最后一口吃食,舔舔唇瓣,双眸微眯,似是意犹未尽。

    房荞一阵心疼,又是个可怜的孩子。

    不加掩饰的目光投去,直接被少年无视,他抖了抖落满酥渣的手帕,叠得方正后又轻轻放在房荞手中。

    随后,他又伸出手指隔着薄薄的布帛在她手心写下两个字,引得房荞心底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姬恬。

    姬恬?

    莫不是那秦国名将蒙恬?

    房荞在脑海中搜罗了一番关于这个历史人物的事迹——

    蒙恬,姬姓,本属齐国,入秦后为始皇重用,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助力秦一统天下,当真是强悍无比的一代猛将。

    房荞难以将眼前之人与那奇人相联系。

    史书可未曾说过蒙大将军是个哑巴。

    兴许是同名同姓罢了。

    摇摇头,房荞用掌心包住帕子,朝哑巴点头笑了笑,转身快步离去了。

    姬恬黑黝清亮的双眼紧盯着她的背影良久,直至那倩影消失在花叶尽头。

    下一秒,他也身轻如燕地以脚点地,踏在房梁砖瓦之上,倏忽间如风影般掠去,俨然是个武功高手。

    ——

    因着遇见意外之人,耽搁了些许时间,房荞也不敢再逗留,急急返回到承德殿。

    殿中歌舞正兴,赵丹心情大好,甚至有些醉意:“来人,给政公子斟上酒!”

    赵政不动声色皱眉。

    眼见宫人为他倒满一樽酒,房荞急了。

    阿政才不过九岁,哪里能经得起这般饮酒?

    念及此,房荞便想要上前一步替赵政说情,却被他给扯住了。

    “既然他强叫我喝,我喝便是了。”

    赵政将嗓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够听见。

    “那你酒量如何?”房荞瞧他隐忍的模样,鼻间一酸。

    “我……也不知。”赵政垂下头,眼底落寞之色显而易见。

    这是近几天房荞第一次见他露出如此孩子般的脆弱神情。

    不过赵政很快又调整回成人前恭谨的状态,仿佛适才一瞬的脆弱都只是房荞的错觉。

    “政公子,此乃寡人珍藏数年的好久,风味极佳。”赵丹乐颠颠地朝赵政举起酒樽。

    赵政压了压唇角,向其回礼,仰头猛灌上一口。

    陈年老酒的味道,醇厚浓郁,夹杂着丝丝辛辣,无一不鼓动着赵政的味蕾。

    他被呛得几近咳出声来,却因着赵丹一直盯着自己,便忍住了,双眸被憋的通红胀疼。

    待缓过这股劲儿后,赵政才眨了眨眼:“好酒。”

    赵丹这才满意收回视线。

    “报!”

    一宫人快步入殿中,在赵丹面前单膝跪下:“郁丞相已抵宫门,大王是否召见?”

    丞相郁和乃此次赵国入秦使臣。

    赵丹意味不明地瞥了赵政一眼,挥掌:“叫他进来。”

    半柱香后,一名头发斑白身着官服的老者踱步而来:“老臣参见大王。”

    赵丹赶忙放下酒杯:“不必多礼,丞相此行辛苦了。”

    “能得大王赏识乃臣之大幸,何来辛苦之说?”

    “那么丞相定然不会叫寡人失望。”

    “是。”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赵丹明显放松下来,连笑容也多了几分真实。

    “臣依大王所言,为秦王柱送去贺礼,并表达了愿与秦结好的意愿。”

    “表态如何?”

    “秦王本是不愿的,要将臣等绑了送回赵国……

    后来臣寻到华阳夫人,请她说情,公子子楚也替大王劝说一二,那秦王才勉强松口,退了兵。”

    如今郁和想起当日的形势,也不免紧张。

    “若不是当日有华阳夫人与公子子楚的帮助,老臣此行恐怕是要有去无回啊!”

    赵丹听了当时的来来往往,整个人也脱了气力,斑白的胡须蔫蔫挂在颔下。

    不成想这新王也是个狠厉人物。

    好在结果应了他的期许,赵国边界不再有秦兵驻守。

    只有这般,赵国才可避免众国的虎视眈眈,人心安定,赵丹也总算可以缓口气了。

    他将目光投向一旁沉默不语的赵政,叹息:“如有机会,寡人定要好好与你父亲道声感谢。”

    当年秦赵交恶,赵丹派精兵追杀子楚,却不慎叫他贿赂守城官吏逃回了秦国。

    如今赵国落难,子楚反不计前嫌助他一力。

    如此看来,倒是他自己格局过于狭小罢了。

    赵政起身,头脑恍惚了一瞬,谦声道:“大王客气了,父亲做此选择定然有他的道理。”

    赵丹闷头灌了口酒。

    整个人眩晕不已,赵政只得扶着房荞才能勉强站直:“臣身体不适,先行退下了。”

    赵丹显然也不愿再与他纠缠:“去吧。”

    赵政拽着房荞一起离开。

    赵丹为他们安排了新的处所,先前的女官在前领路,房荞便不敢与赵政表现出过分的熟稔。

    直到被带到地方,女官离去,房荞才转而小心地将人放在榻上。

    “你瞧瞧你,分明是不会喝酒的,偏偏要逞强。”

    “现在可好,难受的偏是你!”

    房荞伸出一只食指,在男孩软软的脸上戳了戳,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居多。

    赵政迷迷糊糊间听到句句数落的娇斥,只觉得心口处如捧怀了一颗暖玉,很舒服,极其温暖。

    下意识的,他伸手想要握住那块暖玉。

    “喂!”

    女孩更大的娇呼在他耳边炸响。

    赵政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紧紧攥着房荞的手压在胸前,致使她不得不将半个身子撑在榻上。

    这举止确是过于孟浪了。

    赵政如碰上烫手山芋般猛的松开手,再想想适才的情形,便是面色一红,羞得急忙侧过身去,面朝墙壁不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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