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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观往事一

    自百里策熟悉了几条常去之处的路径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孙娘子的声音。

    连带着那些照顾他们饮食起居的人,也很少在她面前弄出动静。

    她所能闻到的香味,除了花香,就是饭菜香。

    就像是大家都被禁言了一样,每个人都竭尽全力的在她的世界隐身。

    不过王青衍的话依旧那么多,且每天都会给她带新鲜花朵回来,顺便将前一天的拿去扔掉。

    百里策暗自“观察”过,这些花每一种都不一样,却又总给她一种相同的诡异感。

    能不诡异吗?

    这都十一月了,怎么可能还有这么多花。

    植物间的竞争关系从来不逊于人类,王青衍再怎么厉害,这个地方的气候再怎么与外界不同,以当下的生产力,也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同一土质中种出这么多品类的花木。

    而且王青衍显然没有“有些花不能放在室内”这种忌讳。

    毕竟他连胭脂花、夜来香这类香气浓郁的花都敢放在他们房间里。

    排除他不懂这个的可能,那就只能是,“这些花你都改良过?”

    “算是吧。”

    “嗯,那就没事了。”

    将花瓶也一并换了,王青衍顺手修剪了一下花枝,“就一点也不担心这些花有毒?”

    百里策起疑的事他一早就知道了,否则他也不会调走孙娘子,只是这会儿,他还是想听听她的答案。

    “我这个样子,用得着这么麻烦吗?”

    她如今还不如一条砧板上的鱼,真要怎么样,何需下毒。

    “你一拳下来,神仙都救不了我。”

    “......”

    周围突然没了声音。

    就在百里策寒毛竖起来的时候,那股诡异的阴冷感又瞬间消失不见。

    王青衍蹲下来握住她的手,似乎有些疲惫,“其实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

    “我不愿意。”

    任由他握着,百里策比屋外寂无的空气还要平静,“既然你想怎么样,是你的事。”

    “那我想怎么样,也是我的事。”

    “......呵”大约是在苦笑,王青衍大概还挺难过。

    可比起以往,他确实也没生气。

    又或者,终于觉得没必要为她生气。

    “这些日子,我总会想起从前的你。”

    索性席地而坐,自问自答起来,“知道为什么我总给你准备天青与玉白色的衣饰吗?”

    “贺家派人劫杀你的那一次,你穿的就是玉白色的衣服。”

    “不过你应该都忘了吧?”

    确实完全不记得。

    “那时候救你,其实也只是顺手而已,更多的原因是想找出极恶天道的所在,再利用贺家私军转移一下陆缄的注意力。”

    “我原以为你会很意外,很害怕。”

    “可在你抬头看我的那一刻,我只觉得满心的浮躁都静了下来。”

    “我瞧了你好一会儿,越瞧越觉得你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柔光。”

    “再后来,你吃了止痛药,靠在我怀里睡了过去,我整颗心便都提到了嗓子眼,怕你掉下去,怕你睡得不安稳。”

    “全程轻也不得,重也不得。”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在想与你那般岁月静好的相处下去,好像也不错。”

    “那时你的头发上别着一支小鱼发簪。”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居然有这么凶的鱼。”

    能把鲨鱼刻木簪上,她是独一份。

    “再往前一些,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还戴过一对小鱼耳坠。”

    “都是天青色的。”

    “......”

    听着他温声细语的描述每一个细节,百里策的记忆渐渐复苏,依稀想起来那些衣饰应该是过年时溪州老家给大家送的礼物。

    不光是她和百里茗,就连五房、六叔、三姑以及一些和百里氏有生意往来的人都有。

    所以严格来说,不是她喜欢天青色,而是溪州老家为了一碗水端平,也方便被送的人按自己的心意做搭配改样式,送的都是半成品的天青色物件。

    “我第一次试着摆脱极恶天道却失败之后,在一群等死的人里藏了十余年,那时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每天想尽办法活下来,精疲力尽地躺在地上时,能看一会儿天上青。”

    他被束缚了太久,唯一觉得自由的东西,就是雨过天晴,云散天青。

    “虽然不是时时都能看到,可只要能有那么一丝,我就觉得我一定能比那些废物不如的东西活得更久。”

    “可活得越久,我越不甘心,为何我是被选做要成为‘罪徒’那一个?”

    “难道就因为我想过得更好一些?”

    “......”这个问题百里策着实无法回答。

    他的“想过得好一些”,可不是抢抢生意、搞搞对手那么简单。

    可若不是一次又一次的被天道那可笑的理由拖进地狱,他可能不会疯魔至此。

    “或许,我真的是天生恶鬼”王青衍也不打算她能认同自己。

    “可人来这世上一遭,不争不抢又有什么意思。”

    “所谓平淡知足,不过是自己无能而已。”

    “既然人往高处走,那为何我不能是众人仰望的那一个。”

    轻轻枕在百里策腿上,他确实有些累了,也不喜欢她这样对自己。

    可舒服是给死人准备的。

    她对自己再不好,不也只能对着他过日子?

    “......”该说不说,她突然又对王青衍多了一重了解。

    简单来说,“天青色”是他曾经的精神寄托,而现在的她,代替了他所有的精神寄托。

    “还记得临城家中的那些瓷偶吗?”

    听她主动说起这个,王青衍有些高兴,整个人显得更为温柔俊逸,“你看,你到底还是认同那是家的。”

    “那尊猴子,叫齐天大圣。”

    “......什么意思?”

    “在我的时代,祂也是很多人的精神寄托。”

    王青衍恍惚地抬起头,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祂的故事,形象人尽皆知。”

    “你如果真的跟我来自同一个时代,不可能不知道祂代表什么。”

    坚韧,不屈,破碎一切不公,却又能细嗅蔷薇,怜悯孤弱。

    “......”王青衍心神巨震。

    而后微微颤抖起来,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什么在“相认”被宋昭和打断后,她再也没提过那件事。

    “所以你一直以为,我当初提示你,我与你来自同一个时代,是在骗你?”

    “已经不重要了。”

    “什么叫不重要了?”一把抓起百里策的手,他不甘心,也不愿意相信。

    “你就凭一个什么都不是的瓷偶给我定了性?”

    寻着他说话的方向看过去,强烈的压迫感并没有让她退缩半分,“在那之前,我给你说过很多‘暗号’,临走前也是,可你一次都没有答对过。”

    “你甚至,都没有意识到那是暗号。”

    “......”他想问什么暗号,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居然......如此疏忽。

    “也许,这世上真的有一个我的同类,但一定不是你。”

    若真是她的姐妹,就算换了一身皮,也绝不是王青衍这个样子。

    “至于那些习惯喜好,我虽极少与人说起,但你都能打压天道了,想提前知道,也不是没有可能。”

    “......”失魂落魄地松开百里策的手,王青衍不敢相信的后退。

    如果他的那些记忆都是假的话,那他...他又是什么......

    “你其实已经不那么喜欢我了。”

    “你所执念的,不过是个同类。”

    “你在这段感情里投入了太多,所以不愿意回头。”

    “可如今你我连同类都不是,实在没必要再纠缠下去。”

    “......”王青衍没再说话,只是倚着门颓废地滑坐下去,呆滞到双目无神。

    没有一会儿,便潦倒得没了一丝生气。

    原来竟是这样......

    “你是不是觉得,一开始我能知道你的习惯喜好,是因为你的那个‘同类’早就死在了我手里?”良久,他又问。

    百里策神情淡漠,手指却不由地收紧。

    “那在你看来,我又是什么?”

    “怪物?”

    “骗子?”

    “只会玩弄人心的疯子?”

    “又或者......”

    异常平静地起身,弯腰抱住座椅里的百里策,他不想再跟她吵了。

    “我就是个纸片人。”

    ......

    借助百里策与赫达间的因果,观星道人总算是推算出了她的大致位置。

    只是他没想到,王青衍对于天道的影响,比以前更深了。

    “怎么个深法?”赫达。

    “此消彼长,微不可察。”

    “换句话说,王青衍会越来越强大,而天道将会慢慢消失,不复存在,这个天下...”

    “别说这些没用的,你就说,我们怎么才能找到他,弄死他”不耐烦观星道人的长篇大论,仇江只想要个确切的结论。

    观星道人也不惯着,“若真那么容易解决,阁下就不会远走他乡了。”

    以仇江的心理素质,当然不会因为一句话就破功,“都说摘星观的道士远离红尘,不问俗事,怎么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知道的这么清楚。”

    “远离不是脱离,该知道的事,老道自然会知道。”

    “既然知道,又为什么不早点阻止?”

    “时机未到,因果未动。”

    “非要等我们来了才动?”

    观星道长看了赫达一眼,也不说透,“如此,大家方有一线生机。”

    “大家?也包括王青衍。”

    “是否包括,在于他自己。”

    仇江更加阴阳怪气,“道长不会是想说你能点化他吧?”

    “......”观星道长被噎住,态度一下就没那么强硬了。

    还突然多出了点莫名其妙的愧疚,“昔日师门昌盛,倾尽全力都未能改他半分,老道又怎么会有这个本事。”

    看老道士还挺有自知之明,仇江也没有揪着不放,“那道长的意思是?”

    “虽非老道之力能改,但今日之祸事,确实与在下师门有关。”

    “......”赫达疑惑地看了看仇江,有种越发听不懂的感觉。

    仇江略做思索,很快就猜到了观星道人的意思。

    “传说摘星观成立之初,曾经出过一个邪道?”

    听出仇江言词中的不快,观星道人长叹一口气,愈加惭愧。

    “按辈分来算,那位邪道正是老道的师叔祖。”

    “你师叔祖干了什么?”

    “他曾作为天道在人间的使者,为天道甄选过不少的‘罪徒’......”

    ......

    完全摊牌后,王青衍整个人都斯文了许多,没有想象中的大发雷霆,歇斯底里。

    也没有彻底陷入绝望,不计后果的报复她,折磨她。

    就难以置信了那么一下午,他就完全无所谓了。

    哪怕她告诉他祖蛊确实是她一直养着的,以蛊制蛊的解药最早就是从她这里出去的;要不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祖蛊没能完全融合天道,临城一战他就死了;她根本不是天道正义一面的化身......

    王青衍也只是一句,“知道了。”

    “知道?”

    “现在想想,你怎么可能既是我的同类,又是天道化身。”

    “到底是我自己把事情想得太好,所以才会失望。”

    “可现在......”将编好的花环戴在她头上,王青衍十分满意,“果然,真正的美人不需要任何雕饰。”

    摸了摸花环上大大小小的花朵,她还是第一次披头散发的出门,总感觉有点奇怪,“都说失望攒够了就会离开,你现在还不打算走吗?”

    “你对我已经没有任何隐瞒,我又为什么要失望呢?”

    他们夫妻终于可以真真正正的坦诚相待,这世上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她所有的秘密,这不是很值得高兴的事?为什么要失望。

    “......”百里策脑子一宕,完全无法理解王青衍的逻辑。

    “嗒嗒.....”

    “嗒嗒......”

    石臼捣碾的声音传来,默默听了好一阵,百里策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还在坚持什么?”

    “你到底在坚持什么?”他反问。

    但没有等百里策回答,他就岔开了话题,“其实朝生原本是天道用来惩罚‘罪恶’的东西。”

    “不是有天谴吗?”

    “祂觉得不够咯。”

    “天谴既不受天道控制,也不是什么人都劈,像我这样的更是绝无仅有,天道自然要想办法按照自己的意志赏善罚恶。”

    只怕是赏善未必,罚恶就一定。

    将捣烂的花泥敷在她指甲上,然后用叶子麻线绑好,他用他的亲身经历告诉百里策,自己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天道涉凡过多,便会深陷欲念,脱离大道,无法再处于众生之上。”

    “所以在天道坠凡前,祂一定会选择让别人来做这些事。”

    看她有认真听他说话,王青衍低眉浅笑,继续给她染指甲,“能凌驾于众生之上操控命运,又怎会愿意走下神坛。”

    “那一开始是谁在替祂罚恶?”

    王青衍满不在意地说,“一个道士吧,具体叫什么我也忘了,只记得他姓蒋,天赋不错,三十岁就做到了能通过香火跟天道沟通的程度。”

    “比起那些只会骗人的巫祝神婆,也确实解决过不少天灾人祸和疑难杂症。”

    “巫”这个职业本就集治病与鬼神事于一体,作为发展更为全面的道士,能治病也不稀奇。

    “那这个道士......”

    “他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做了许多你们眼中所谓的‘好事’,又广收信徒,传人强身健体之法。”

    “名声盛极一时,比当时的皇帝还要受人爱戴。”

    “而我作为他的‘好事’之一,被关在三城之地,也就是安洛时所在的镇子‘改过’了七年。”

    “后来呢?”

    “后来?呵......”王青衍轻轻将她的手放在桌上。

    还真是想起来就觉得好笑。

    “后来啊,我杀光其他的犯人,蒋道士所有的徒弟,逃了出来。

    就跟和李掌事玩游戏那次一样。

    不同的是,他可没有爬在地上去捧别人臭脚。

    “这跟安洛时有什么关系?”

    “我逃出来的第一天,就被他家祖上举报抓了回去,你说有没有关系?”

    “强词夺理。”

    “十世之仇,犹可报也。”

    “是他安家对不起我。”

    “那其他人呢?安家的邻居,整个镇子的人,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没做错什么,就是只杀安洛时一家不够解气而已。”

    “......”百里策无言以对。

    “是不是觉得我的残忍又上了一个高度?”

    微风轻拂她的发丝,王青衍将其理到耳后,他如今已经不在乎什么同类不同类了。

    因为他从来都不是以为百里策是同类才喜欢她。

    而是以为他一眼就喜欢的人,恰好是他的同类才会一直强调他们是一样的。

    但是现在,“百里策,你可以跟我不一样了。”

    “但也只能跟我不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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