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泽轩没有当上县委副书记，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与县委书记田行健的关系，相反地，二人的关系似乎更加密切了，有田行健的各种场合，似乎都有杜泽轩的身影。这无疑之中，给新初提供了为田书记服务的机会，他似乎隐隐约约地感受到，自己很快就要成为田书记的秘书，很快就要正式调进县委办公室了。
    然而，新初内心升起的这梦想，就像春节里的烟花，虽然美丽，却又在一声炸裂的爆响声中燃烧成灰烬，随着春节的远去而消失殆尽。
    节后第一次随杜部长陪田书记下乡回来的晚上，新初似乎是习以为常地陪他进了电梯，到了家门口。田行健像平常一样，极为自然地接过杯子和公文包，以极的平淡的口气说:“小王啊，明天起，你就不用跟着我来回跑了，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借着楼梯间昏黄的灯光，新初看到，田书记的双眼中没有一丝歉意，脸上却始终保持着亲切的笑容。在这种亲切的笑容，新初一瞬间就得到了满足，甚至是被深深地感化了。他心里想自己为书记服务过，虽然只是试用，还算不上正式的，而且只有这么一小段小时间，但这已经是自己莫大的荣幸了。新初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沮丧，相反地，充满了知足与感激。不过，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他一时还不知说什么是好，就模棱两可地“哦”了一声，朝书记微笑着点了个头，就转身进了电梯。
    一进电梯，新初的笑容就瞬间地僵持住了。他脑子里不断地闪烁着与书记一起的点点滴滴，开心至极时，耳边又响起书记喊他“明天起，你就不用跟我来回跑了”的话语。
    当电梯门“吱呀”一声打开，新初看见杜部长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早已离开回家，而是在楼下来回地踱着方步。见新初下来，杜泽轩上前望着他说:“把书记送回家了？你也早点回家好好休息！继续努力，把自己的工作做好！
    借着县委机关家属院内昏黄的灯光，新初看到，杜部长的双眼中没有一丝歉意，脸上却始终保持着亲切的笑容。他的眼神比刚才更为坚定，说:“谢谢杜部长，我一定会的！”
    回到家里，新初从那个竹制的书架上找出几本本科教材翻了起来。
    小融翻过身来，梦里梦冲地问道:“几点了，你不睡觉干嘛？”
    新初就抱着书，一觉睡到大亮。他起床时，甚至还想到了冷水澡，是不是自己也要坚持洗冷水澡？当这个念头还没有完全清晰地浮出脑海，他人就冲进了洗手间，试了试水龙头里“哗哗哗”地流出的冷水，又觉得确实有些冰凉刺骨，刚伸出去的双手就猛地缩了回来。
    一夜春雨一树花。几场春雨下来，桃红李白次第开放在村口。賨人寨上的黄花，娇滴滴羞答答中又带有几分恣意几分狂野，疏疏密密扬扬洒洒地开满了山坡。
    新初一早起床就看到了这嫩黄黄的黄花。不过，他并是在賨人寨的山坡上，而是在母亲端到桌上的面碗里看到的。
    黄花是钱程的驾驶员送过来的。钱程说这是今年当春的第一季黄花，颜值高肉质嫩味道鲜，给兄弟送来尝个新。
    新初说，我们两兄弟就不用这么客气，还专门叫驾驶员跑一趟，油钱都够买十来好几斤黄花了。
    钱程说，我也是来城里开会，顺便带了点下来，除了杜部长，就只给你带了两包，过了你就不要再拉了，也就一点心意。
    其实，新初在意的并不是黄花，而是钱程的车，他都有自己的驾驶员了。
    钱程一下就谦虚起来，说这也不过就是个二手货，一辆破长安。至于驾驶员嘛，也不是专职的，是部队转业回来的乡计生指导员，他在部队上学了驾驶，有时空了跑一跑。
    钱程说完，又给董礼和袁华打了个电话，把刚才给新初通话的内容，几乎是大同小异地重复了一遍。
    新初手机刚揣进裤包，一脚就跨进了编辑部。王小军拿着一封刚拆开的群众来信跟着走了进来递给他说:“你看这信，发还是不发？”
    自从新初到蜀川大学参加学习培训后，王小军便开始协助新初编稿子了。王小军在这方面还是有水平的，新初极力推荐，杜泽轩也表示同意。
    新初接过群众来信大致读了一遍，就说:“先放我这里吧！发与不发，我得请示一下杜部长再说。”
    这信，正是賨人乡一个姓龚的人写过来的，告的正是賨人乡的书记、乡长，还有计生指导员，抓计划生育超生罚款打牌赌博、大吃大喝。
    王小军刚出门，新初就抓起桌上的电话给钱程打了过去。
    “喂，你哪位？”钱程就扯着嗓门大声问道，一听是新初的声音，又笑着说，“是你老弟呀，你这座机我不熟，实在不好意思！”
    新初就把群众来信的事给他大致说了。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钱程就急了，说:“那个老龚，我知道，他就是想我的把他超生的孙子把户上了。”
    “那就给人家上了吧！”
    “那怎么行，计划生育超生罚款一万五千块，他就才缴个零头呢！”
    “人家告的就是这计划生育超生罚款。”
    “你莫听他的，他那是打胡乱说，你千万莫发出来了。”
    “先不说发不发，就说信上说的大吃大喝、打牌赌博，你们到底有没有？”
    “新初你在镇上干过，也当过驻村干部，收过农税提留、计划生育超生罚款，大家总不能饿着肚子干革命吧？吃点喝点肯定是有的，但绝不是他说的大吃大喝，打牌赌博更是没有的事。”
    “就这些？就没有点别的？”
    “上面领导来了，搞个接待应酬什么的，送点山上的土特产什么的，大都从那里面出。你也知道，上面也没有专门的预算。”
    “那买黄花的钱，也是从哪里面出的？”
    “那绝对不是，那是村支书老龚家自己种的。”
    “村支书自己种的就不要钱，我看比农民那里买还贵一大半。”
    “嘿嘿，啥事都瞒不了你王新初。所以，兄弟，这信千万不能发！”
    “不发？人家可同时给县委书记、县长，还有县纪委，都寄了一份。”
    “啊？那我去找找杜部长。你千万不能发。”
    “你抓紧找他吧！我也要找他呢！报纸要星期天编，周一才发，时间还有！”
    新初拿着那封群众来信去请示杜泽轩时，已是星期五的下午。当然，在去杜泽轩办公室之前，他给钱程通了个电话，问他是否找过杜部长？杜部长是什么态度？
    钱程肯定去找了杜部长，杜部长只是跟他说三个字:我知道了。便急匆匆地赶过去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所以，钱程说杜部长的态度不是很明确。不过，他估计杜部长是主张不发的。
    新初说我必须要有一个肯定的明确的答复，做事可不能凭大概加估计啊！
    钱程说如果有肯定的明确的答复的话，我早就告诉你了。这样的，还是新初你自己亲自去请示一下杜部长吧！
    杜泽轩又黑又圆的眼珠子在那封信上滚来滚去地扫了一圈，还没来得及等新初请示，就态度鲜明地说道:“这类没有事实根据来经调查核实的群众来信，肯定是不能发的！报纸要多做帮忙的工作，少干添乱的事情。”
    “这一周就这一封群众来信，这封信不发，‘群众来信’这个栏目就没发的了！”
    “表扬的建议的也没有？”
    “没有！”
    “没有好嘛！特别是举报的批评的信件少了，这充分体现出群众对我们的工作总体还是满意的嘛！我们办报纸就得实事求是，有就发，没有就不发。‘群众来信’这个栏目开办了，也没有明确地要求必须期期刊发嘛！”
    “那……这封信，到底是发？还是……不发？”
    “刚才不是说过了嘛？不发啊！”
    新初下班回家顺路买了几斤苹果回家。其实，石头最喜欢的是香蕉。小融说，苹果所含各类维生素比香蕉丰富，而且价格又便宜。于是，苹果就像米饭一样，大家虽然不是很喜欢，却又讨厌不起来，成了家里的主食。
    新初母亲说，新初你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家里的苹果都还没吃完，你又在哪儿买了这么一堆苹果。今后水果这些，你就不要去买了，我下去买，就在板板车那里买。
    新初明白，那拉板板车的嫂子，是母亲做的媒，买水果时，她总免不了让个价。新初买过了两回便再也不去了，他总觉得自己像是占了这位漂亮嫂子多大个便宜。
    “我下次记得去板板车那里买。”新初顺次手抓起灶台上空空的青油壶说，“我下楼去打点青油。”
    “还是我去吧，新初，你猜我碰到谁了？李姨，你刘叔叔的爱人。你刘叔叔出来搞建筑修房子发了，还办了个青油加工厂。李老太婆能干啊！她亲自经营了一门市。要是你爸爸像你刘叔叔这样会挣钱，我才不会做那些了呢！我成天翘起两个脚脚享清福。”
    “哪个李姨？哪个刘叔叔？
    “就是当年和你爸爸在三江镇船上打‘斗十四’那个刘叔叔啊！刘叔叔当年约你爸爸往新疆跑，去找先前跑过去已站稳了脚跟的同学。结果也没跑脱，跟你爸爸一样，被抓去判了刑进了劳改场。”
    “妈，那个年代，到处都一样，你能往哪里跑？”
    “可人家出来就不一样了啊！人家抓住了机遇，挣了大钱。你爸呢？还是跟以前一样，成天打牌。想当年，你爸是绘图施工预决算样样精通，刘叔叔都是跟你爸混，把你抱起买了不少糖果吃呢！你满口的虫牙就是小时候你刘叔叔买的糖吃多了。”
    “还怪现人家刘叔叔来了？”
    “我怪他干啥？你刘叔叔是个好人，还到处打听你爸呢！听你李姨说，他叫你爸爸没事的话，去跟他施工，他会双倍工资奖金请你爸爸。”
    “妈，你知道老汉这个人的性格，他那副孤傲清高的模样，会寄人篱下听人使唤？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曾经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的小弟？”
    “这一点，你倒随你爸爸！”
    “还有，李姨给你的青油价格也便宜吧？妈，我劝你也少去她门市，这事也不要跟爸爸提起，他这个人，知道了生气！”
    “要不，把新明弄到刘叔叔的工地上去？”
    “他一没文化二没技术，去了正事没做好，就怕给人家惹祸。新明他现在怎样？”
    “应该还可以吧！张玉说他每天拿着个砖刀早出晚归，像是个干活的人！”
    新初长喘了一口气。看来，新明总算是走上了正路。他脑子紧绷的弦刚一松弛下来，突地就闪现出賨人寨老龚的那封信来。又一周过去了，报纸没有刊发，那老龚似乎也没有反应。难道，这事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平息下去了？
    新初刚把泡上一杯下午茶，熊杰就通知他去了杜部长办公室，说跟他去巴渠县接省报“热点”栏目的曾主任。
    省报“热点”栏目，专门关注基层群众反映的“热点”问题，类似央视的“焦点访谈”，是最令各级领头疼的栏目。新初听到“热点”二字，又见杜部长亲自出马，知道不是什么好事，还没上车，头就些疼了。
    驾驶员并没有随同，杜部长亲自开车，这还是新初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坐在平时杜部长坐副驾位置上，很不自在，恨不得自己会开小车，临时充当一下部长的驾驶员。
    巴渠县委宣传部分管新闻宣传部的副部长，显然没有见过杜泽轩，当他打开车门时，一把就握住新初的手说:“曾主任正喝得高兴，杜部长要不进去坐一会儿？”
    新初指着主驾位置说:“那才是我们杜部长！”
    那位副部长又赶紧过去跟杜泽轩打招呼道:“真不好意思，杜部长您……亲自开车啊？太厉害了！”
    杜泽轩说:“我开车，也不能喝酒，就不进去了，你去跟部长和曾主任说一下，我就在车上等一会儿！”
    那副部长又赔了几句不是，就转身进了酒楼。二三分钟不到，巴渠县委宣传部的部长走了过来，扯着满嘴酒气的嗓门大声喊道:“看来我是哪里把我杜老兄得罪了，走到老弟的地盘上，再怎么也得进去表示一杯嘛！”
    杜泽轩并没有喝酒的心情，也只有说着客套话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