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初刚放下行李包，小石头就从婆婆怀里梭下地，向他扑了过来。新初母亲笑道:“还是你爸爸亲，婆婆带孙那是空搞灯。”就回灶屋给新初热饭去了。
    小融说:“你回来得正是时候，都等着你发压岁钱呢！”
    新初一屁股坐在板凳上，顺手就从衣服包里掏出一扎崭新的面钞说:“早准备好了的，只有细娃儿才有哈！”
    报社的刘燕，是个既细心又暖心的大美女，年前的奖金都是从银行里换出来的一百元的新面钞。新初又专门跑到银行，十元、二十、五十的都换了些。
    新初父亲在三江镇当“包工头”那些年，一年到头虽然很少见到人，但每年都必须得回家过年，除了从镇上买回大包小包吃的穿的外，大年三十晚上，都要给四个儿女发压岁钱，钱是从镇上信用社换回来的新面钞，一角、两角、五角和一元、两元、五元、十元的都有。当然，五元、十元的面钞，几姊妹也只是拿在手里看看，真正到手的最大面额的就是两元的了。
    成成从舅舅手中接过钱来就揣进了裤兜。新雁觉得自己多一个孩子，这压岁钱发过去发过来的新初就吃了亏，说:“蒙蒙还小，就不要了！〞
    小融说:“这怎么行呢？蒙蒙再小，他也是个人啊！”
    蒙蒙居然伸出小手丫把钱紧紧地抓在手里。
    新初母亲端着一碗汤圆从灶屋里过来，叫新初趁热吃了，又看着蒙蒙笑道:“这么小个娃儿，都喜欢钱，这钱确实是个好东西！”
    新明给成成、石头和蒙蒙分别发了钱，一边发一边说:“最划不来的是我，只出不进。”
    新初母亲说:“那你在外面争气些，多挣点钱回来把房子修了，把婚结了，给我多生几个孙孙，就不吃亏了。”
    张玉的脸一下就红了。
    新明说:“我这一辈子，无论住与不住，都要回老家把房子给妈修起！”
    新初母亲说:“真有了那一天，妈睡着了都要笑醒。新明你光有那个志气还不行，你还得要有那出息，那本事！”
    电视里就传出范伟对着赵本山说的话来:“忽悠，忽悠，你接着忽悠！”
    新雁笑着说:“妈，你听新明忽悠，他还要在老家给你修别墅呢！”
    新明抬头看了新雁一眼说:“二姐，这还真被你猜着了，我想的就是要回家修幢大别墅，到时把大姐、大姐夫，还有圆圆、满满都接回家过一年，一家人住一个房间，就是没有你的，你回学校住去！”
    新雁撇着嘴说:“我就等你修别墅！一会儿做梦去，一晚上就修起了。”
    新初看新明掏出的钱皱巴巴脏兮兮的，说:“先不说你修别墅的事了，你看你这钱，估计也是麻将金花桌上摸爬滚打过来，细娃儿怕都不得要。”
    成成大声喊道:“幺舅舅，我不嫌旧，我要！”
    石头也跟着喊:“我也要，我也要！”
    新明笑道:“这世上就没有哪个嫌钱脏的，它再脏，也是钱啊，只要是人，都喜欢！”
    小融说:“石头，你把钱给妈妈，妈妈给你保管着。”
    石头把头一偏，埋在新初怀里就哭了。
    新初母亲说:“这过年过节的，就让娃儿揣起嘛！”
    小融说:“他身上揣不得钱，转眼就掉了！”
    石头就把头转过来大声说道:“妈妈撒谎，她就是想要我的钱。”
    刘磊笑道:“都是几个想钱的人！”
    一旁抽烟的幺爸笑着咳了两声。满屋的人都笑了！
    看到电视机前吵吵闹闹儿女孙孙们，新初母亲突然就想起自己的母亲来。她想，趁今年一大家人凑得齐，趁自己年轻还能走，那就回趟娘家看看自己的母亲吧！自从那年她带着新初把那头猪给弟弟李淑宝送了回去后，她就再也没回过娘家一趟了。新鸿、新雁、新初、新明四姊妹，也只有新明自己说他去看过外婆，有好几次他打牌赢了钱便买了几包冰糖去看外婆。新明说的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外婆不吃鸡鸭鱼肉，就喜欢含一块冰糖在嘴里却是真的。
    母亲的倡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幺爸王道庆扔了烟头说:“你们也是该去给外婆拜个年了。”
    一行人是初二去的。大年初一只是烧香上坟不出门，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老规矩。
    新初父亲没有去，他倒并不是想留在王家湾打牌。自从那年娶新初母亲去过大溪口之后，他再也没有去过丈母娘家。
    幺爸也没有去。新初母亲说管他的，自从他进了王家的大门，就没有看到老幺走过人户。
    小融从来没有走过那种杂草丛生的羊肠小道，说:“那山沟沟里面，住得有人吗？”
    新初说:“你时不时都听得到狗叫声，凡是有狗叫的地方，就一定有人住！”
    新初母亲说:“过去这都是到河西赶场的大路，现在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这路走的人少，小融你可能不习惯这农村的山路，走慢点就是了！”
    听到地坝里的大黄狗叫了两声，正在家看电视的李淑宝就把头探出了口，看到二姐领着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走进了地坝，忙喊了一声:“妈，您快出来看看，哪个来了？”就不知所措地搓着手。
    新初母亲瞪了他一眼，说:“你把脸愁起干嘛？吃的喝的我都给你带着呢！”新初母亲心里明白，这突然一下去这么多的客，弟弟李淑宝肯定没得个准备，就把家里的稣肉圆子腊肉香肠糖果瓜子大包小包地各带一些。
    新雁笑着说:“舅舅，你还不快点帮你二姐把东西接进去？”
    李淑宝这才“哦”了一声，从新初母亲手中接过了包裹。
    这时，身材瘦小的外婆挪着小脚，从灶屋里走了出来。新初就看到，满脸笑容的母亲眼里已噙着泪花！
    新初也是多年没有见到外婆了。那个当年去舅舅家只要自己说要回家了就往自己包里抓花生的外婆，那个无论酷暑寒冬只要来到王家湾就一大早起来生火做饭的外婆，那个当年父亲被抓走后迈着小脚过来与母亲在田坎上抱头痛哭了一整个下午的外婆。
    新初牵着石头走了过去，说:“石头，快喊祖祖！”又对小融道:“这就是外婆！”
    小融看到白发苍苍的外婆，慈祥如自己当年的婆婆，赶紧上前双手握住外婆皱皱巴巴的双手。
    新初母亲一一地给母亲介绍着她膝下的孙子曾孙，外婆每见一个，都说着同样一句话:“都长这么大了！”
    在外婆的眼里，一个人要健健康康地长大，该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新明问:“舅舅，几个老表只晓得挣钱，都回家过年？”
    李淑宝说:“老大倒挣了些钱，但他跟到岳父岳母住，挣的钱也在那边修房子了。老二说明年挣到钱了再回来。你也晓得，他跟你是大差不差，钱是挣好多就花好多，至今朋友都没得一个，不晓得他哪一年回来。老幺嫁出去后，也是跟着女婿在外面打工，很少见到人了。〞
    新初和舅舅、舅妈也没多余的话说，带着小融和石头去了生产队保管室外的晒坝。小时候，他和新明在这晒坝里看过电影，捉过萤火虫，也看到舅舅、舅妈和队里的人为争晒坝晒谷子而吵过架。如今，这里只住舅舅、舅妈一家人，这冷冰冰的青石板再也没人来抢占了。
    新初母亲和外婆坐在灶面前的木凳上，倒是有说不完的话，不时传出爽朗的笑声。
    李淑宝走进灶屋说:“妈，做饭了！”
    外婆就对新初母亲说:“你是哪家的女儿，还不回去，我要做午饭了哦！”
    新初母亲这才发现，跟母亲摆了一两个小时的龙门阵，她也不过是顺口答应着，她都还没把自己认出来呢！
    舅妈走过去对新初母亲说:“妈八十岁的生一过，基本就记不到事认不得人了！”
    新初母亲就问母亲:“您仔细看看我是哪家的女儿呢？”
    外婆木然地摇了摇头，问:“你怕就是我们坎脚下的女儿，你叫什么名字？”
    新初母亲笑道:“我叫李淑贞，您认得不嘛？”
    外婆显然有些激动，双手抓住新初母亲仔细端详起来，连声说道:“幺儿，你是淑贞？你是淑贞？难怪我总觉得你有些面熟。你是淑贞啊！”就抓起一大把柴禾点燃，做起饭来。
    压岁钱这个东西，是你的时候想要呢没人给，你长大后有人给了呢你又不能要。
    出门的时候，新初母亲就打招呼说:“等会回来的时候，你们舅舅、舅妈打发压岁钱，你们都不能要哈！”
    新雁说:“妈，您这是无话找话说，说得我们几姊妹多不懂事一样。”
    “你不赶紧给侄男侄女些打发压岁钱？”临走时，舅妈站在一边催促道。看来这钱，掌握在舅舅李淑宝手里。
    李淑宝就不紧不慢地掏钱。
    新初母亲忙说:“他们都这么大了，要啥子压岁钱？”
    李淑宝的手就停留在了裤包里，说:“成成、石头、蒙蒙三个小娃儿总该要吧？”
    新初母亲又道:“娃儿那么小，钱拿去了都晓得怎么用，更不能给！”
    成成大声喊道:“我会用钱？”
    新雁赶忙制止道:“你会用个屁，钱拿去都是打游戏！舅舅，你真不能给小娃儿钱！给了不是好他，是害他！”
    这害人的事，当舅舅的肯定是不能做的。李淑宝说:“那，我就听你们的了！”就从包里掏出烟来，要递给新明。
    新明忙拿出烟来递给舅舅说:“抽我的，舅舅。”
    李淑宝右手接过烟来，待新明点上后猛收了一口，左手把自己刚拿出的烟别在了耳根上，说:“你的烟好些，抽起来就是不一样！”
    从大溪口回来，刚走到河西场，新明就在当街口上遇见了王小飞，便给母亲说好久没见到小飞了，要跟他一起街上转一转。
    新初母亲心里明白新明嘴里转一转的意思，又觉得这过年过节的年轻要耍就耍吧，便说:“你们这哪是遇到的，我看是早就约好了，你们耍得合适就行了！”又嘱咐张玉道:“你把他好好看到，千万别打大牌！”
    张玉说:“李姨，您都把他管不到，我还管得了他？”
    新初说:“你们早点回家，大家等着一起吃饭！”
    新初母亲一路上埋怨道:“这开过了年，干脆就让新明和张玉把婚结了，等他搬到她家里去住，我眼不见心不烦，就当没有这个人！”
    新雁说:“妈，只要您和爸爸同意新明跟张叔叔他们住在一起，这个还不简单？您和爸爸找张叔叔他们见个面商量一下，选个日子把婚礼办了就是！”
    新初母亲摇头道:“叫你爸去跟他们商量？打死他也不会去的！你这是话说得多轻巧，事情办起来就没那么撇脱。”
    新雁道:“那怎么办？要不就叫他们俩开个证明到民政把结婚证办了各自出去旅游一趟算了，现在的年轻也兴这个，时尚！”
    新初母亲说:“我们农村哪有不办酒不请客就把婚结了的？还时尚！我看这是失常还差不多！
    新雁笑道:“妈，您这就老土了吧？现在这些年轻人在沿海一带打工，见多识广，爱时尚，赶潮流，人家这叫旅游结婚！”
    听到新雁提到“打工”二字，新初母亲一下就想起了什么，便对新初说:“新明一年四季在外，我看也没有挣到几个钱，要不你在县城里给他找个事做？”
    新初说:“妈，这县城里有什么事适合他？正像您之前所说的那样，新明一没文化，二没手艺，挑的抬的重点他不得做，写的画的轻的他又做不来，能给他找个什么事情干？”
    新雁说:“妈，您不是说新明结了婚您就不管了吗？怎么，话音刚落，就要反悔？
    新初母亲道:“哪个在跟你两个说嘛，各自一边耍去，要不去上湾看看，把你爸给我找回来。”又听到新雁所说的“手艺”二字，便对新初说:“要不你给新明找个师傅学点手艺，就是做个泥瓦匠都可以。你看巧儿，就会砌个砖，现在挣了不少的钱，说是要回老家修洋房子了，现正在选地方呢！”
    新初问:“妈，您是说让新明也去学砖工？”
    “学砖工怎么了？难道还叫他跟你爸爸学设计、学施工、学预决算？新明那点文化，前些年学个打字都学不会！我看学砖工又不需要什么文化，适合他！”
    “学砖工倒是可的，问题是跟哪个学呢？到哪里去给他找师傅呢？”
    “宕渠那么大个县城，那么多的工地，难道还找不到一个砖工？”
    “有肯定是有，关键是我不认识啊！”
    “你不认识，你认识的人认识啊！”
    新初听母亲这样一点拨，脑子里一下就浮现出一个名字——李天书，他工地上肯定有！便说:“妈，这还过着年。年后我再找朋友商量商量。”
    “妈也是说的开了年再说啊！妈知道，你这个人打小就不爱求个人。你去求人，事不一定成。但你不去求人，这事，就一定不得成！”
    事情正如新初母亲所言。开年一上班，新初就给薛小美打了个电话，说了给新明找个砖工师傅的事。
    薛小美回答很爽快:“这个可以，工地上正缺小工，他来了一边干一边学，还可以挣点钱。”
    新初就连声道谢。薛小美笑道:“这点小事，谢我干嘛？你要来学的话，我给你开老师傅的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