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晌午,熏风绕蝉鸣。
餐馆冷气过于充足,苏茵抚了抚手臂。
她从洗手间出来,转了个弯到走廊上,神情有些心不在焉。
对面端着满满一盘饮料的服务员迎面过来,苏茵来不及避让,和食盘堪堪撞了个正着。
杯子没落地,但饮料难免泼洒。
苏茵腿上也没能幸免。
“对不起,刚刚没看路。”苏茵道歉,“你这些饮料多少钱?我赔给你吧。”
服务员慌忙从口袋掏出纸巾:“小姐,不好意思,是我不小心,你先擦擦。”
苏茵接过纸巾。
正擦着身子,旁边包厢里突然传出一阵哄笑。
“哎呀,可惜今天叶淮让没来,高考理科状元,这可是咱们镇川一中今年的镇校之宝啊。”
听声音,是班长老田。
里面一阵应和。
“昨天分数出来后,我听说咱们本地记者去他家采访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老田自问自答,语气夸张:“镇川台那个记者照着地址找去他家,本来是开车的镜头,还算正常,结果画面一转,嚯,那豪门大院,那金碧辉煌!”
他又拔高声音:“对了,我亲戚在电视台里干,和我说这采访今晚播,大家记得晚上八点看镇川台啊。”
包厢里陷入哗然。
苏茵对里面的喧闹仿若未闻,朝着服务员笑笑:“姐姐,你给我个二维码吧,我把饮料钱转给你。”
服务员将盘子放在走廊边的桌子上,腼腆的掏出手机,点开收款二维码,“不好意思啊小妹妹,谢谢你体谅。我身上也比较拮据,这饮料钱,我谢谢你。一共60。”
苏茵扫码转完账,看着服务员眼下疲惫的纹路,笑说:“没什么,你也不容易,对了,能送我一张你们的菜单吗?”
服务员点头,麻利的从桌子抽屉里抽出一张硬质菜单递给她,“要点菜的话再喊人就可以了,有专门管点菜的服务员。”
苏茵接过菜单:“谢谢。”
服务员面带感激,急匆匆理好杯子走了。
苏茵留在原地,拿出口袋里的湿纸巾,低头擦拭脚上的水渍,顺便把地上的饮料也擦干净。
“叶淮让家里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我怎么记得他是贫困生啊?”
毕业散伙饭,最后一顿八卦大餐,大家都兴致盎然。
“这都猴年马月的消息了,你隔壁班过来混吃混喝的吧?你猜猜他为什么高二的时候从姓苏的改成姓叶的?”
“不是父母离婚跟了妈妈吗?”
“你消息有误。”老田压低声音,“咱们班苏茵不也从姓叶的改成姓苏的了吗?”
“什么意思?”
老田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据可靠消息,叶淮让和苏茵小时候在同一个私家医院出生,被抱错了,所以……”
“换回来了?”
老田一拍桌子:“可不是吗,就是换回来了。没想到吧?这年头还能有这种戏码,还就在咱们班里同学身上发生了!”
“我去,刺激啊……怪不得苏茵从高二开始都没以前那大小姐脾气了,看来是被贫穷给磨没……”
包厢门打开,说话的人被打断。
瞟一眼门口的苏茵,老田和旁边的男生瞬间噤了声。
顷刻间,满屋安静。
苏茵并不生气,只浅浅的笑一下,然后绕过大半圈男生女生,回到自己座位上,将菜单塞进书包里。
老田眼神乱瞄了会,干脆拉着旁边的男生倒了两杯啤酒,一人拿着一杯,站起来,对着苏茵面带歉意道:“苏茵,对不起,我们刚才不是故意要说你闲话,主要是正好说到电视台采访的事儿,就忍不住发散了一下。”
旁边的男生一口灌下整杯酒,说:“对,你别介意啊,我们真没恶意,就是忍不住想听八卦给闹的。”
“不要紧,本来就是事实,没什么不能说的。”苏茵语气柔和,说话间并无不满。
她没有化妆,唇色素淡,但眼睛却极有神。
三大张圆桌,座上所有人全都一愣。
面面相觑几秒后。
文艺委员朱灵艳站起来调节气氛:“那个,咱们今天这是最后一顿能尽量找齐人的聚餐了,以后还能不能到这么多人都很难说,所以气氛还是得嗨起来啊!反正现在也吃的差不多了,我提议,一会我们去KTV开启下一轮,怎么样?”
“好啊好啊,我知道这家餐馆附近就有一家KTV,要不就去这家?”
“那家我去过,设备特别差,我看去二中附近那家吧,那家最近刚新开的,还打折呢。”
众人讨论热烈,刚才凝滞的气氛也活络起来。
桌上的菜已经吃的七七八八,班长先代付了餐费,一群人勾肩搭背出了餐馆。
二中离这里有点距离,大家商讨决定各自组队叫车过去。
苏茵拉了拉朱灵艳的衣角:“朱灵艳,我下午还有点事,就不去了,你们好好玩吧。”
朱灵艳回身看她,低声问:“你又要去打工?自从高考结束你就没停过。”
“嗯,最近找了份工还挺好的,我不干有的是人干,所以不想错过。”
“那好吧,但你也别太累了。”朱灵艳举起手机晃了几下,“以后记得多联系哈。”
苏茵弯着唇角点了点头。
她长得标致,笑起来有梨涡,其实很有亲和力。
同学们知道她要先走,纷纷和她道了别,虽然嘴上不说,但眼神或多或少都带了点怜悯。
苏茵视而不见,心中平静。
出租车陆续到了,苏茵目送着一车又一车的人离开。
下午一点半,太阳当头,苏茵的后背被汗水洇透,取下书包,米白色的棉质裙子看着暗了一块。
她把先前问服务员要的硬质菜单拿出来,对着自己扇了两下风。
还挺凉快。
苏茵靠这张菜单扛过了在公交车站等车这段时间。
上车的时候,她的额边和颈下都已经汗液涔涔,没扎进去的碎发也一绺绺贴着白皙的脖子。
公交车穿过城市,窗外的风景逐渐变成乡野景象,水稻和玉米种的齐齐整整,蔬菜瓜果也不少。
苏茵没坐位子,扶着栏杆站在离后门最近的地方,看了看手机屏幕,两点了。
车子一报到站,苏茵第一个下了车。
路过“西街村”的路牌,朝着乡间路南面大概步行十分钟左右,苏茵终于在一座装修带点老派豪华的宅子前停下脚步。
汗水让她睁不开眼,她只好掏出先前擦饮料用剩下的纸巾,把整张脸全都抹了一遍。
然后捋了捋额前的碎发,按响了门铃。
大概一分钟左右,一个头发夹了银丝的老人家从宅子里急匆匆出来,径直穿过前庭,替苏茵开了院门。
“外婆。”
苏茵已经离开叶家近两年,但回到这里,还是会叫她外婆。
“茵茵,你怎么挑这么热的时候来?”外婆见她脸都热的通红,眼里泛了心疼,“快,快进来,咱们去里边吹空调。”
苏茵跟着外婆进到屋里,乖乖坐在楼下的沙发上。
冷气扑面吹来,身上一时清凉了不少。
环视一周,这里仍然是以前的模样。
这座乡下宅子有了年头,内里的装修也早已过时,但仍能看出主人家当年花费了很多心思。
外婆急匆匆切了几块西瓜,端到苏茵面前,一边敦促她吃掉,一边在她身边坐下。
苏茵不客气的吃了,小口小口。
“茵茵,你都半年没来了。”外婆上下看她,“又长漂亮了!”
外婆的皱纹很深,只在眉宇间还有些年轻时的风华。
苏茵仍记得小时候,外婆常常穿精致的旗袍或裙子,哪怕岁月的痕迹早已加身,说话时也总是神采奕奕。
如今,外婆却已经有了白头发,穿衣服也不怎么讲究了。
说话间哪怕带了惊喜,面目却仍是郁结的。
“外婆,你最近身体好吗?怎么头发又白了这么多。”
“挺好的,挺好的,就是现在人懒了,不想费劲染头发了!”外婆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的头发。
苏茵放下西瓜,笑道:“那我替您染头发吧,像以前那样。”
外婆一楞,表情又似伤感又似欣慰:“好啊,茵茵要上大学了,以后来的会更少,替我染染吧,就像以前那样。”
苏茵熟练的翻出染发工具,做好准备工作,拢着外婆的头发,仔仔细细往上抹染发剂。
外婆闭着眼,问:“外婆听说昨天高考分数出来了,你填了哪些志愿?”
“我填的都是外地学校,不过以我的排名来说,大概率是江州大学吧。”
“江州大学?”外婆笑出眼角的纹路:“这学校好,是名校,离镇川也近,茵茵以后寒暑假还能来看看我。”
“是呀,我也这么想,想多回来看您。”
“好,好,茵茵乖囡囡!”
苏茵的唇角也挂了笑。
但外婆的语气又很快陷入低落。
“唉,就是不知道淮让那孩子会考去哪。”
说着,外婆隐隐生了怒气,“都怪叶自明这个混账,自从叶淮让回来,他就只让我见过他一面!这还哪有什么外婆和外孙的样子?”
苏茵的手顿了一下,轻轻抹开最后一点染发剂。
“听说他是今年的理科状元,应该会去京北上大学吧。”苏茵说:“不过,我和他不熟,具体我也不清楚。”
“什么?状元?”外婆吓了一跳。
一秒后,外婆用力拍了一下椅子扶手,声音蓦然拔高:“好啊,叶自明这个畜牲真是当我这个老太婆死了,叶淮让考了状元这种事都不让我知道!”
苏茵冷静的看着外婆发怒,轻抚外婆的背。
在她的记忆里,叶自明和妈妈从来感情不和,外婆也并不喜欢叶自明这个女婿。
自从六岁时妈妈因为精神抑郁意外去世,外婆就和叶自明几乎不相往来了。
叶自明对外婆的近乎残酷的漠视甚至波及到了她。
因为苏茵从上小学开始就非要住在外婆这,叶自明也就干脆当他没这个女儿。
后来,叶自明果然如愿以偿的推开了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找回了自己从未谋面的亲生儿子。
苏茵淡笑,安慰外婆:“嗯,外婆别生气,今晚八点镇川台有状元专题的采访,你可以开电视看看。”
“不看,他们电视台去采访,叶自明肯定第一个出来揽功,我看了都心烦。”
“而且,叶淮让今天就要来看我了,我到时候问问他自己就知道了。”外婆说,“茵茵,你晓得吗,高考都已经结束了,我才从叶自明那拿到叶淮让的联系方式,在我联系他之前,叶淮让甚至连我这个外婆的存在都不知道!”
苏茵倏然僵住。
她非常熟悉叶自明的行为方式,对他的作为并不觉得奇怪,于是只抓住重点:“叶淮让要来?”
“嗯,他说三点半左右就会到。你们俩还没见过吧?都是我的好外孙好外孙女,今天你们正好可以认识一下。”
苏茵抬头看钟,两点半超过些。
染发要一个小时。
以防万一叶淮让提前来,她得三点左右就走。
苏茵替外婆包上发套,不动声色道:“应该见不到了,我今天得提前半小时给您洗头发,晚上和同学还有约呢,我得先走。”
外婆转头看她,不满的嘀咕了句什么,问:“怎么才来这么会时间就要走?和同学约明天不行吗?”
苏茵两手揉着外婆的肩膀,眼睛望向面朝后院的窗,轻声坚持:“嗯,都约好今天了,临时爽约也不好。”
外婆只能接受事实。
等待外婆染发期间,苏茵和外婆聊着天,眼睛却仍然盯着那扇窗看。
曾经最爱的花园,如今仅仅从一扇窗里的光景,就能轻易窥得它的落寞。
苏茵忍不住走去打开后门。
酷暑热气霎时迎面扑了进来。
眼前果然杂草丛生。
外婆从不下地,没有苏茵的打理,这座花园已经变得潦草了许多。
“茵茵,要是你妈妈没死该多好。”
外婆坐在沙发上,盯着视线里被一扇门框住的花园,眼神苦楚,萧索。
苏茵知道,自从她妈妈去世后,外婆就一直生活在痛苦之中,精神状况也常年不好。
于是她不提妈妈的事:“外婆,等我下一次来,我一定把后院的花境全都重新设计一下,让你看着舒心。”
对于母亲,或者说养母早逝这件事,苏茵其实比外婆更早走出来。
小时候的苏茵并不知道该为外婆做什么才能让她开心些,因为她也只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小孩。
在这个世上,外婆已经没有其他亲人,叶自明生意很忙,也从不对外婆有任何关注。
曾经,她和外婆可以说是相依为命的。
外婆拒绝去医院,苏茵只能找其他方法去尽量治愈她。
直到初中的时候,她从一次花园艺术展览中了解到,特殊设计的园艺可以一定程度上缓解精神焦虑和抑郁。
于是她开始自学园艺,设计花境,并在宅子后面的庭院里做了实验。
苏茵的手艺和设计粗糙又稚嫩,但外婆看上去却真的开心了很多。
苏茵仍然记得,外婆第一次看见花园时惊喜的眼神。
苏茵陪伴她,观察她,直到离开她,也依然挂念着她。
挂念外婆,也挂念她亲手设计的第一座花园。
但是现在,又到了需要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因为,叶淮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