醡浆草

    窗外好大的雪。

    江城很少下雪,几年也仅有这么一次。

    鹅毛白雪落在醡浆草上,黄黄粉粉的花瓣表面立刻洇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水。

    水来不及滑落,压的花瓣微微下沉,远看像是花朵在低头欣赏那片浅浅的冬雪。

    虔诚地,专注地,很认真。

    “唔,还在下雪啊。”

    苏茵从客厅窗口离开,推开别墅后门,见大雪之中的庭院仍有冬花盛开,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淡淡的笑意。

    冬花不畏乱琼碎玉的磋磨,兀自低头赏雪,倒是很有一番顺其自然的美。

    撑开伞,苏茵走进雪中。

    懒懒散散走到一片白色小花旁,她俯身仔细检查香雪球的花叶,弯起了水润的眼睛,“嗯,长势不错,爆花了确实好看。”

    苏茵闭眼嗅了一口带着雪冷的复合花香气,轻声夸奖自己:“幸好我刚入冬就用醡浆草和雪片莲替代了波斯菊,不然这花园都没法看了。”

    大多数花草都不耐严寒,苏茵为此早就做了准备,这会下了雪,更显得她的未雨绸缪很明智。

    苏茵弯着嘴角起身,按照惯例继续巡视自家花园,行走间觉得撑伞有些麻烦,干脆又收起来放进袋子里。

    她没戴帽子和围巾,雪就这样落入发间和肩头。

    到底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五十平米的庭院,虽然因为冬天的到来不见葱茏,但花草树木仍然齐全,如果在盛夏时节,那便是清风穿林,繁花从容,满目都是恬静的美。

    苏茵对她亲自设计的花园很满意。

    嗡——

    正弯腰间,手机响了。

    苏茵站直,低头摸向大衣口袋。

    看到来电名字,悻悻然深吸一口气,迅速接了电话。

    “喂,周老板,今天怎么这么有兴致……”

    “苏茵!“

    中年男子的声音在苏茵耳边炸开,她的话被直截了当的打断。

    “小祖宗啊姑奶奶啊,你怎么还在家待着?我就问你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上班?!”

    老周的语气愤怒又焦躁,凶残催魂的劲儿震的她浑身一激灵。

    苏茵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刚才的好心情淡下来,这会瞬间觉得自己成了受苦受难的白毛女。

    她才因伤休假多久啊,甚至都没要一天带薪休假,全请的无薪假,就这样还要来催她上班?

    当代周扒皮,不外如是。

    不行,工人阶级要反抗。

    “老板,你行行好吧,我的病假都还没结束呢你就来找我。我伤的可是后脑勺啊,这是开玩笑的事吗?”

    苏茵一边电话,一边打开后门回到屋子里,让自己收收心里的气,语气尽量软和,但话却往严重了说。

    要不是因为之前去工地找哥哥,拉沙车侧翻导致她磕到后脑勺昏迷,她也不会请两个月这么久的无薪病假。

    她伤的确实挺重,真的不是在偷懒。

    关上门,飞雪收住,温暖回身。

    苏茵舒服的靠在门边,一只脚搭在平时做园艺用的小凳子上,轻轻碾来碾去。

    资本家不管不顾,继续轰炸,“你就不能克服一下?上周小陈辞职回老家去了,公司一时半会又招不到合适的人,现在庭院景观项目爆炸了你知道吗?我真要疯了我,我一个老板都在做方案设计这像话吗,我现在是真天天加班啊!”

    苏茵浅浅拉开手机,躲开老周的咆哮,哼哼唧唧笑出了声。

    周扒皮,叫你接那么多单子,之前每个人都在超负荷工作,现在福报可不是来了?

    一番激情输出后,对面终于安静了。

    苏茵拉回手机,开始劝他:“老板,请三思,我这要是昏倒在工位上,公司岂不是更要雪上加霜?就是,那个劳动法怎么说的来着?”

    “我……”对面哽住,但终究还是坚持住素质底线,忍住了那张想要骂骂咧咧的嘴。

    苏茵听到周扒皮大大的叹了口气。

    “行吧,那你接着休息,啊,你休息。不过姑奶奶,你才真的要行行好吧?你等伤好了得尽快回来,公司正在紧要关头上,真特别需要你,我绝不是开玩笑!”

    苏茵头靠在门上夸张哑笑。

    公司哪天不在紧要关头上?

    随便换了谁,不都还是这句万年不变的“公司特别需要你”。

    这根本不是嘉奖,这是戴在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啊。

    “老板,你先别急,我司还有救。我给你介绍个我国外读书时的学姐吧,本硕背景都挺不错的,项目经验也丰富,最近正好辞职在找下家,要不你们面试看看?”

    看在老板涨薪还算大方的份上,也不能见死不救。

    这样想想,老周其实算是个挺好的老板。

    “苏茵,我就知道你靠谱!行啊,那可太行了!快快,你把她简历给我微信发来,要是合适我就自己约她聊聊,只要过往作品过得去,我能当场给offer!”

    老周总算抓到救命稻草,语气一改郁卒,像是已经面试了那姑娘似的,气定神闲道:“唉,不对,还是要装装矜持,先让她回去,然后再让HR通知她来上班,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

    苏茵连连应声附和,仿佛能穿过信号看到他神气的模样。

    得到了解决方案,老周终于满意了,于是两人假惺惺嘘寒问暖几句,欢欢喜喜挂了电话。

    谁能相信,她回国后的第一个老板竟然是个四十岁中年炸毛男?

    好在他人不坏,这样互相阴阳也不过是大家在公司里无聊的消遣。

    苏茵收回那只□□凳子的脚,瞥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下午三点。

    这个时候,叶淮让应该非常忙吧。

    大建筑院基本天天加班,他每次都是深夜才回来,然后轻轻躺在她身边,天一亮,人又不见了。

    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子里,但见不了面是常态。

    苏茵抿了抿柔润的唇,将手机熄屏,转身踩着楼梯去了二楼。

    因为头有些晕,所以右手一直牢牢抓着扶手,直到跨上最后一阶楼梯才敢放开。

    中央空调打的很大,苏茵进房间脱了大衣,只穿一件软糯的米色高领毛衣裙,蹲下身子一个个翻找抽屉。

    “奇怪,上次叶淮让送的那条项链到底放哪去了……”

    她自言自语着,每一个抽屉都翻遍了,还是没有找到那条白金项链。

    于是又起身去翻找隔壁房间的抽屉。

    打开房门,暗色的极简风格扑面而来。

    阳台照进来光,房间里很敞亮,书桌上摆着一台黑色笔记本电脑,旁边堆着几叠设计图,不乱,但也不算太整齐。

    叶淮让工作后只用软件绘图,这些繁复的手稿基本都是学生时代留下来的。

    透明的衣橱里挂着几件西装和体桖,但他基本都不怎么穿。

    这是叶淮让之前住的房间,有时工作也在这,不去书房。

    自从他们结婚,叶淮让就搬到她的房间来住了,只有在家加班的时候才会来这间房,按理来说,那条项链应该不会在这里。

    但苏茵还是来找了。

    自打在工地摔伤,她的记性就一直很差,完全不记得先前将这条项链放去了哪里,今早在首饰柜里找过,也没有。

    但她确实很想找到它。

    江州大学马上就要百年校庆,她和叶淮让都要去参加,她都已经素面朝天两个月,也是该打扮一下。

    她之所以很想戴那条项链,是因为吊坠是她喜欢的流苏花形状。

    叶淮让确实是一个细心又体贴的丈夫,连她这样博爱所有花草植物的人,都能从细微之处发掘出她最喜欢的是什么花,并认真记在心里。

    虽然并不清楚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但对于她来说,除了加班太多,见到人的时间太少,叶淮让几乎是个完美的丈夫。

    苏茵有时会沉溺在他黑色的眼眸,但有时候也会发现,其实在阳光下,他的瞳色很浅,并不是漩涡一般的深黑。

    他笑起来很温和,眼里总是有细碎的光。

    但他挺少笑的。

    苏茵觉得自己算是喜欢他,可有时候,她心里又总会有种惶惶然的不踏实感,那种感觉是没由来的,她找不到源头。

    这会,她就稍有一些。

    翻了一圈,苏茵仍然没有找到那条项链,于是关上抽屉。

    身子站起来太快,脑中晃神般昏沉。

    她扶住橱门,转头看到倒映在玻璃衣柜上的自己。

    眼神与玻璃中倒映的眼眸交汇。

    这双她曾经自傲的,猫一样的细长眼,如今虽然仍然泛着清凌凌的水色,但已然能从眼下的肌肤上窥出些疲态。

    她不过才二十八岁,也不知道岁月为什么特别不轻饶她,看上去总是有些累。

    明明这二十八年过的顺风顺水,现在还有个大学时候就特别恩爱的丈夫,走几步往阳台外一看,楼下就是她精心设计的漂亮花园,在大雪里都仍然灿烂。

    任谁听了都是特别幸福的人生。

    她出身豪门,本不用做什么苦哈哈的园林设计,但因为喜欢,她还是选择了去景观设计公司工作,爸爸阻止不了,也就由着她去了。

    脸上疲惫,可能是之前失眠太多了吧,她想。

    苏茵稍稍弯起淡色的唇,朝着自己笑了笑,移开目光,转身走到房门口。

    手刚拂上门把手,她突然又回过身来,眼睛看向书桌旁的黑色抽屉。

    外面空调的热气传进来,她将毛衣领向下翻了一翻,心想一会就去换睡衣。

    脚步落在书桌前。

    苏茵稍稍弯腰打开抽屉,看一眼,全是制图用的笔尺工具,放的整整齐齐,底下还有一层设计手绘图纸。

    苏茵一愣。

    这里有什么好找的,项链怎么可能会在这?

    她本想要走,却不知为什么伸手拨了拨制图工具,拿出底下的手稿,开始随手翻看。

    现代木结构建筑,非常精细的手绘图纸,透视很绝。

    翻看了几张,苏茵决定放回去,却没想到手腕不小心敲到抽屉的角,图纸洋洋洒洒掉了一地。

    眼眶里泛出生理性的泪,她揉着手腕弯腰去捡图纸,一张一张收进手里。

    却在看到床边两张纸的时候,陷入怔然。

    苏茵捡起那两张纸,眼神有些涣散的盯着,交替来去的看。

    一张非常粗糙稚嫩的庭院设计图纸,看上去不是很成熟的作品。

    一张同样稚嫩的花园内外景象水彩画,花园里的树木和花草上都结了冰花,围栏外站着一个身穿蓝白色校服的男生,眼神冷淡的盯着花园里的一棵树看。

    右上角写着画的名字。《我的花园》。

    苏茵抬头,惝恍中又一次看见玻璃中的自己。

    心脏无端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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