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出的热气在氧气罩内拢作白茫茫的雾,铃理的意识在长年累月的痛苦中沉浮,被拉扯成的飘散的星子,游离于身体之外的亿万星河。
熟悉的呼吸机警报声将她飘渺的自我拽回□□的空壳,昏昏沉沉的困顿,她睁不开眼睛,却想起床头柜上的那束满天星,恍惚间看到它们乘着袅袅的风,散落至另一个没有伤痛的港湾,星光洒满大地。
死神终于如约而至,夺去铃理年幼的、还没有绽放就凋零的生命。
恍惚间,铃理听到呼唤,伴随着咕噜咕噜的气泡水声。她好像在往下坠,又有什么柔软的、触手一样的东西缠住她的手腕,牵引她向上。她拨动沉重的四肢,奋力地向上游。
越往上,越觉得轻快。
当她终于浮上海面时,那块沉重的、被人类命名为“疾病”的、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石头被风轻柔地吹过,像蒲公英一样轻飘飘地消散。
毫不费力地睁开眼睛,入目的不是苍白寂静的病房,而是多彩生机的世界。
“铃理!”
一只伞帽上印着十字星的水母飘在半空中。
观察到铃理醒来,水母激动地小幅度晃动触手,一条触手亲昵地缠上她的手腕,与梦里类似的触感,令她安心。
她感到莫名地熟悉。
“我还以为失败了呜呜”
水母发出撒娇般的呜咽声,她的声音像稚嫩的女童。还没等铃理询问,她就投进铃理怀里,把自己知道的全说了出来。
“铃理小时候能见到我的吧!”
铃理想起来了,在小时候,父母忙于工作,长姐在学校住宿,家里只有她和保姆。她没有朋友,虽保姆待她无比温柔体贴,她也常觉得孤独。
有天她坐在书房里翻动绘本,突然觉得书页底下软绵绵的,正奇怪,一只小水母慢悠悠地从书页后爬了出来。
铃理好奇极了,眼前这一页正画着:小女孩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精灵。原来绘本里画的是真的呀,她摊开双手,小水母亲密地飘上来,凉凉的。
她不再孤独了,无论她做什么,总有一只独属于她的小水母飘浮在她的左右。小水母不会说话,只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在吐泡泡。
当铃理被保姆抱在怀里,喂着午饭时,她小声地讲述这个秘密。保姆笑了起来,夸她可爱,她看不见的小朋友一定也是最可爱的小水母。铃理咽下甜粥,幸福地眯起眼。
铃理的身体却愈发虚弱。她感觉四肢像被灌满了水,沉甸甸的,逐渐地,她连日常的行走都是由保姆抱着。
保姆怜爱地替她擦拭身上的冷汗,低下头亲了亲女孩的额头。铃理感觉身上好热、好冷,她蜷缩在保姆的怀里,寻找脆弱的安全感。
小水母焦急地贴在她的脸颊,保姆守在床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抚摸她的脸颊。
以绝对保护姿态怀抱着她的女人露出满足的笑容。
“我可怜的小姐。”
“你怎么离得开我呀。”
她想要像往常一样安慰保姆,头却感觉到恐怖的晕眩。她昏迷了过去,坠入冰冷的黑暗。
再醒来时,铃理已经躺在病床上,脸上盖着氧气罩。她睁不开眼,觉得身体好疼,哪里都好疼,连呼吸都变成惩罚。
她听到父母的声音,想起来和他们抱抱,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她被喂了太多毒药。是慢性的,但很杂。她年纪小,发现的时间也晚……”
医生的话到这就停了。他们都明白,再怎样的治疗都只能延缓她的死亡期限,徒增痛苦。
毒药?
铃理懵懂地想,她不明白。
静的可怕,只有母亲压抑的啜泣声。
到底怎么了,不要难过了。铃理也觉得喘不过气,而在沉重的哭声中,她又捕捉到微弱的水流声。
我会救你,铃理,等等我。
小水母贴近她,最后看了她一眼,消失在空气中。
“事情就是这样,我成功啦,铃理夸夸我嘛。”
小水母隐去其中艰辛,骄傲地在半空中转了个圈。
明明什么都没说嘛。铃理默然,她的小朋友遵守单方面的誓约,终于赶在灵魂消散前,把铃理带到了新世界。
水母没有实质的眼睛,铃理却感受到她的目光在忠诚地追随自己。
“好厉害呀,伊德。”
铃理也想起了水母的名字。
她们一起看宝可梦图鉴,水母黏在一只与她相似的宝可梦图片上,触手指着它名字后两个字打圈。四岁的铃理还认不全字,她捧着图册去问保姆,得到“虚吾伊德”的读音。
于是她试探性地唤道:“伊德?”
水母朝她冲来,粘着她不撒手,抱着一边脸颊蹭。
看起来喜欢极了这个名字。
在铃理叫出伊德的名字后,某种说不明道不清的虚渺之物将她们链接。此后,她能更轻易地察觉到伊德的情绪,即使伊德只会吐泡泡,她们也能无障碍交流。
——保姆。
铃理又想到那个待她极好的保姆姨姨,会做好吃的饭,会耐心地照顾她、教她识字,会温柔地给她念童话,会哼着小调哄她睡觉。可是在她住院后,保姆一次也没有来看过她。
她问妈妈,妈妈却露出愤怒又痛苦的表情,眼眶红红的。她便不敢问了。
“铃理!”
水母的呼唤将她唤回现实,伊德感动地再一次呜咽起来。
“太好了,铃理还记得我叫什么。我还以为、还以为……”
情绪过于充沛的水母伊德哇哇哭,怎么也停不下来,丰盈的水母伞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滩成一张皱皱的皮。
铃理手忙脚乱地捧着哭没声的伊德,现在该怎么办,她懵懵的。
“把她放水里待会就行,脱水了而已。”
一只漆黑的爪子提起伊德晃了晃。
“啧,拌点盐做凉拌海蜇皮吧。”
虽然这么说着,爪子还是把伊德丢进了玻璃水缸里,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落水时溅起的水花也被水母尽数吸入体内。她又像充气般膨胀起来。
铃理看到伊德无碍,才放下心。她转过身,撞到什么东西身上。
“人类小孩,没长眼睛吗”
铃理抬头,是一只穿着黑色西装的渡鸦。他有着类人的身形,裸露在外的鸟类四肢和渡鸦脑袋揭示了他的身份。
怪异的场景。
铃理却丝毫不觉恐怖。年幼的女孩没有接触过外界,她天真的世界由绘本与童话堆叠构建,一切光怪陆离在此都是合理。
“水母骗我来做事,现在变成这幅德行。人类小孩,她是因为你才这样的,你得替她付账。”
“你要是惹烦我,我就把你吃了。”
渡鸦弯腰,长长的鸟喙尖抵在铃理的额头,暗褐色的眼睛盯着她看。他张大嘴,上下喙夹住女孩的脑袋。再低点头,就能把小孩一整个吞下去。
或许是天赋,铃理能辨别他人对她的好恶。女孩短暂的生命里从未碰到过坏人,每个人都是如此地爱她。
恰如此时,即使是恐吓的姿态,铃理也没从渡鸦身上感觉到半点恶意。她更在意另一件事——伊德为她付出了什么?
“哼,笨死了的水母,她把自己的能量全换给你,现在弱成这样,还哭,一哭就跟死了一样。”
毫不掩饰的嫌弃。
铃理的脑袋被衔在鸟喙里,渡鸦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在她脑子里拉动坏掉的破手风琴。
“谢谢鸦鸦!”
得到答案的铃理礼貌地朝渡鸦道谢,又立刻朝他保证。
“我现在就去赚钱养你们!”
根本没想到是这种反应。渡鸦愣了片刻,自觉无趣,直起身朝后退了一步。
“……倒也不必那么快。”
他依旧维持着冷硬的态度,语气却明显软化。
一声咕噜声从铃理的肚子里传出。她不好意思地眨眨眼,把手藏在背后捏手指。
“橱柜里有面包。算了,给你做点吧,带利息记账上。”
“鸦鸦你好好呀。”
渡鸦对上女孩亮晶晶的眼睛,咳嗽一声,别过头。他叮嘱女孩好好待在房里别乱跑,自己去厨房做饭。临走前,他又像随口提到。
“叫我鸦先生,鸦鸦难听死了。”
铃理乖乖等到鸦先生关上门,才抱着小水缸惊呼出声。
“天呐,好酷啊。”
铃理天然地亲近这些有着奇诡色彩的幻想生物,她一点也没意识到渡鸦动作的危险,还觉得是在玩闹。或者说是渡鸦下意识地放轻了力道,怕真的伤到小孩。
伊德吸饱了水,在小女孩的期待中,她“哗”得一声破水而出,和铃理的小脸零距离贴贴。
浸满水的身体湿润极了,水母的体型和女孩的脑袋差不多大。铃理感觉像是被一层透明的水膜包裹住,依然能自由呼吸,只是视野变得水蒙蒙的。
“铃理——”
“我最喜欢铃理了!”
“我也最喜欢伊德!”
久违的贴贴,汲取着女孩身上的体温,伊德幸福地快要昏迷过去。铃理也觉得晕乎乎的,和在病床上不同,是另一种满足的感觉。
两个小笨蛋话也不会说了,互相一遍遍重复着喜欢,怎么也说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