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旌旗被风扯得烈烈作响,犹如在耳边嘶鸣。

    夏间将暮时刻起的风格外冷冽,刺得路过之人露出的赤膊发痛,路上的人们行色匆匆,可面容上确实掩盖不住地畅快神色。

    尤其是从德阳门城墙边回家的人,松着筋骨,边三两哈哈大笑。

    “真是痛快……”偶尔能从他们的话语中听到一两句遗漏的字眼。

    斜阳西下,高大厚重的城墙遮住了最后一丝昏黄的光,风阴嗖嗖地发冷。

    角落里的人形生物眼白动了动,速度缓慢地将身子向后挪去,勉强使稻草覆盖在身上。

    他身边尽是些粪便杂物与零落的稻草,气味难闻至极。

    近日来才赶到京城的人以为竟还有人惦念此人,给他铺了厚厚的稻草御寒,可细看去却发现,那稻草似乎是从这人性生物身上露出来的。

    他的手筋与脚筋已悉数断掉,四肢上还有着深可见骨的猩红伤口,而手腕与脚腕处的伤口中竟塞满了稻草。

    甚至脸侧也被狠狠割了一刀,稻草被从伤口处塞进去,又刺破薄处的面皮支棱出来。

    然而这人形生物处于这番可怖之景,却没流多少血,他的手边散落着几粒白色药丸,圆润得与旁边沉重的城墙格格不入。

    清脆的一声脚步踩碎稻草杆的动静后,一个小小的人影迈着碎步,向暗处的人形生物来。

    所来之人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仔仔细细看了许久后才似乎笑了一下,用着较为尖细的声音说道:“陛下英姿令人佩服。”

    地上被他明朝暗讽的人形生物,也就是恭宣帝撩了撩眼皮,肌肉牵扯间稻草抖啊抖的直掉屑。他却无知无觉一般,真如同个草人一般了。

    然在看清来人时,他却精神一振,眼皮唰得掀开了。

    “德全,你来救朕了?”数日来这把破嗓除了哀嚎外吐露出的第一句人言,沙哑得不行。

    被他一唤,来者眯了眯眼睛,笑盈盈道:“陛下记错了,德全是干爹的名字,我是德奉。”

    “记错了?……”恭宣帝眼中有些许震惊,可旋即又转换为讨好与谄媚:“是,是朕记错了,你是德奉,你是来救朕的对不对?”

    德奉蹲下身去,摸了摸身旁的城墙壁,粗粝的质地留下他五指的血迹,他拿出白净的帕子一根一根擦着手指。

    那双总是流露着恭敬与惧怕的双目如今像是鹰隼的眼睛,锐利得吓人。

    恭宣帝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向后捎了两步,牵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狗奴才,连你也要……”

    他话都没说完,便被猛然站起身的德奉一把揪住头发,直直向坚实的墙壁上撞去,发出咚的一声,惊得城门口执勤的士兵都看了过来。

    “喂,”士兵双手拢在嘴边,朝这里喊着,“下手轻些,莫要打死了,还有许多人不远万里赶来呢,别叫人家扑了空。”

    他语气甚至带点不在意的笑与惋惜,然而令恭宣帝听得毛骨悚然。

    疯了……都疯了……他究竟还要这样“活”多久?

    胃里涌起呕感,他抓住德奉的手道:“德奉,救救朕,求求你……”

    德奉放声大笑,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他擦了一把眼角,凑近那张沟壑纵横的老皮,一字一字问道:

    “昔日你将我师父撞死于柱石上时,我求饶于你,你可曾听过?”

    “昔日……”恭宣帝眼神迷惘,似在努力回忆中,他几番闭上了眼睛。

    “哈……”德奉嘴里发出简短急促的笑音,又是咚地一下抓着他往墙上撞去,势如千钧,与平常谨小慎微的模样判若两人。

    “你居然忘了,你杀了我师父,居然忘了如何杀他的!”

    这次,他没有停下动作,一下又一下,看着血浆飞溅。有一滴血溅到了他的眼皮上,正如师父的那滴一样。

    德奉最后是被侍卫拉走的,他已经近乎失控,被拖拽走时还踹了恭宣帝好几脚。

    恭宣帝被踹翻过去,额头上破了个大垌,糜烂的血肉发出腥臭味。

    血液从额上的血洞流出,糊住了他的眼睛,他开始全身发冷。

    恍惚间,天完全暗了下来,而巷口忽然出现一道提灯的身影。

    那灯具竟是皇宫内的样式,通明之光映照了那人半张脸。

    恭宣帝瞪大眼睛仔细看去,竟发现那是他的皇后。

    她冷冷地看着他,眼角的细纹都镌刻着恨意,手握剑刃在发抖。

    “豆蔻时光,锦绣年华啊,本宫的一辈子都浪费在你这老贼身上了,是你让我变成了鬼!我也要让你做鬼!”

    他在对方疯狂的捅刺中昏了过去,浑身凉得如坠冰窟。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就要解脱了,在全身血液都流干放净之后。

    可不知过了多久,他最终被塞进白色药丸,他的血又渐渐止住了。

    身体开始回暖,疼痛愈发明显,嘴里弥漫的苦涩在明明白白告诉他,他将永远活在地狱中。

    纵使死后,也会受千万人唾骂,遗臭万年。

    他该怪谁呢……

    “呸”路边有三两偷跑出来的小孩路过,梳着朝天的发髻,朝他啐道:“活该!”

    ===

    在恭宣帝接受着众人拷打出气,人不人鬼不鬼时,公西祐在灯火晦暗的室内批奏折。

    他揉了揉眉心,盯着眼前墨迹许久,才被烛火的噼啪声拉回神来。

    一人打帘入内,轻步踏进室内,剪断了烛芯,案几处稍稍便亮了些。

    宁苁蓉低眉顺眼,静静给他打着扇子,轻声劝道:“陛下仔细眼睛。”

    公西祐扫了她一眼,未发一言,却是接过了她递到手边的温茶。

    他吹了几口气,吹走茶沫与浮梗,沉默许久后道:“寻个日子,我们成婚吧。”

    天子大婚就被这短短一句话带出,宁苁蓉一时间被冲昏了头脑,打扇的手停住,面上恰到好处的笑容也僵住了。

    公西祐将茶盏放下,顿在桌上发出轻微响动,他漠然道:“你这一瞬间的错愕,与她甚是不像。”

    宁苁蓉被惊醒,她眼睛飞速眨了几下,放下扇子道:“妾只是开心过了头,有些失神。”

    “开心?”公西祐并无喜色,唇角一抹自嘲的笑:“也就只有你、你们,在听到与朕的婚讯时会开心了。”

    这是自然,那人才不稀罕当你的皇后。

    宁苁蓉在心中腹诽,她整理了下鬓角的发丝,又起身给公西祐添了茶。

    “陛下君无戏言,可苁蓉还是想多嘴问一句,陛下是要娶妾为后?那婚讯可会昭告天下?”

    “自然都是,”公西祐没什么表情地答了一句,转而又沉吟问道:“你不问朕为何娶你?”

    女子挽起一抹羞赧的笑容来:“苁蓉自然铭记于心,陛下娶苁蓉,是因为我像圣……”

    “不是,”公西祐将她的话冷冷打断,“是因为我死心了而已。”

    宁苁蓉眨了眨眼睛,没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盯住那双眼睛,其望向帷幕之时满目的占有之欲。

    他死心?骗鬼呢?

    ……等等,不会是骗她呢吧?宁苁蓉有一瞬间慌乱,想要离他远几分。

    她可并不需要夫妻间的虚情假意、海誓山盟,她只是要皇后之位而已。

    公西祐兀自苦笑,却没在继续说下去,他摆摆手让宁苁蓉不必再侍候,即刻退下。

    室内静默良久后,他重新抬起手,却不是去执笔,而是以指沾水,在深色案几上笔走龙蛇。

    几个字出现后又即刻消失,他唇角的笑容越来越大了,逐渐笑了出来,略显病态。

    “只是死心了,今生她无论嫁谁,也不会嫁我了。”

    这份情谊走到今日,他已分不清是爱还是恨,抑或是向往。

    他只知道,那轮永远悬挂于灵朝天上的明月,却永远不属于灵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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