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属

    四月清明节后,一波倒春寒连着十几天阴雨绵绵,松樟村苏派茶园也连着放了十几天的长假。

    总算熬到天空放晴,阳光如恩泽播撒人间,草木苍郁繁茂,茶农们也都褪去冬衣换上夏装。

    苏雅心头的阴霾随着晴空万里一扫而光,总算没耽误她采摘新茶。

    她头戴斗笠,背着竹篓,弓着腰站在茶园里,熟练的用左手拉过枝条,雨滴顺势滑落,嵌入土地滋养起她面前的茶树,她右手轻捻过初展开来的芽叶,巧力一扽便将一片完整的茶叶摘下。

    她凑近看了看掌中的茶叶,颜色鲜绿,叶片均匀,根茎上有明显茸毛还挂着晶莹露珠。

    她对手里的茶叶十分满意地小心翼翼地放到背后竹篓,心想:今年的茶叶品质不错。

    “小雅姐,有订单进来。”曹宝儿激动地扒着门从茶园上方的简易办公室探出头来。

    苏雅听到消息,顾不上摘下装备,满心欢喜往办公室跑去,茶园很大正常走路过去也要十几分钟。她负重一路小跑,竟然只用了十分钟不到。期间路过几片茶树,还是下意识的注意小心避让。

    她跑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的推开门,用斗笠扇着风。几缕碎发被汗水浸湿凌乱的贴在脸颊两侧。

    然而,当她兴冲冲地走进办公室,却看见曹宝儿坐在电脑前,一言不发,方才的激动和兴奋都不见了。

    看着已申请退款的按钮,看着面色难掩失落。见苏雅满怀期待跑来,更是万分歉意,嘴角微微下垂小声道:“这一次……又被退单了,也是觉得咱们的茶叶没名气,拿不出手。”

    苏雅眼里的喜悦还未完全散去,待听清了曹宝儿的话后,尴尬地笑笑。她担心曹宝儿沉溺在失落中影响后面工作,努力克制着情绪,安慰他:“没事儿的,下次肯定会有更多单子。”

    其实这种情况,自她接手茶园的两年来,已经不是新鲜事了。

    没有办法,现在人喝茶、送礼都讲究一个名气,加上家中茶园已经没有多少人愿意跟着打理,因此生意并不景气——这么多年过去,许多老客户也渐渐走远了。

    可能是经历了太多困难,见惯了希望变成失望,她性格也比两年前沉稳了不少,如今也学会隐藏情绪,可以开导别人了。

    曹宝儿帮苏雅打理网店生意不到三个月,还没见过一笔订单成交,心里不免犯嘀咕:“小雅姐,你为什么放着外面的高薪工作不做,回来做这么不稳定的茶园生意啊?”

    听完他的话,苏雅没有回答,只是脸上泛起苦笑。

    谁不愿意在自己一开始选择的梦想上一路披荆斩棘呢?

    可是那无数人向往的都市,表面光鲜亮丽,实则比茶园中充满蛇虫的夜路还要难走。

    你是女生,天生就没有力量优势。

    你未婚未育,晋升本来就要难。

    一个女孩子,不早点嫁人,这么拼干什么?

    不够圆滑,不会说话,偏见将她逐渐淹没,让她失去了对造梦之地最后的一丝幻想。

    没有办法,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七年的努力最后付之一炬。

    不过好在,家乡的茶园已经将创伤渐渐治愈。

    回到这里,苏雅才重新燃起了斗志——她接手了家里的茶园,决心要将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发展成繁华的茶乡。

    暮色逐渐笼罩茶园,堆满晚霞的天空落幕,由点点星光接替。

    曹宝儿心里虽然打起退堂鼓,但该干的工作一点也没有耽误,他按动电脑上的下班音效。

    不一会儿就听到茶农们迈着疲累的步伐,熙熙攘攘走了出来。遇到相熟的茶农,路过办公室还会停下来和他们打招呼。苏雅和曹宝儿挤出自然微笑逢迎,演技还是骗得过的。

    曹海宽从换衣间出来,一眼便看出办公室里气氛不对。他将手里已喝掉大半的塑料茶杯放在桌子上,试探性问道:“怎么了?”

    曹宝儿简单跟父亲说了下情况,怕他担心隐瞒了茶园目前的经济状况。曹海宽听完不以为意:“车到山前必有路,创业要是这种容易,那全去创业了。你们别想那么多,一会儿我跟几个兄弟去村口旷野打铁花,你们要不要过来看看?”

    苏雅从小就对打铁花这项传统文化充满好奇,但一直无缘亲眼看见。一听曹海宽的话,登时来了兴趣,赶紧点头表示要去。

    她虽然是松樟村人,但从小被父亲送到城里寄宿学校读书,只从父亲的描述里略知一二。

    打铁花是松樟村自古以来的文化传承,苏雅父亲在时还带头申请了非物质文化遗产。

    古时候用于祭祀,但现在多用于祈福。实际上,村民们闲来无事,也会聚在一起打铁花,不局限于祈福这个范围。

    曹宝儿总跟着父亲在旷野打铁花,看都看烦了,外加上他实在不喜欢高温热气簇拥的感觉,总是充满恐惧。所以主动提出加班帮苏雅巡视茶园。

    苏雅核对好账目后又跟曹宝儿简单交代了几句,她满怀期待拿着外套一只脚迈出门,就被身后的曹宝儿叫住。

    “穿这个吧!免得受伤。”曹宝儿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呢子外套,朝苏雅扔了过去。

    苏雅接过外套,瞪大眼睛难以置信:“观众还有危险?”

    曹宝儿没再说话,一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表情,指了指呢子外套。苏雅低下头仔细翻找起来,果然袖口有几处被火星烫穿的小洞,密密麻麻。

    她果断扔下自己的外套,穿上呢子大衣朝旷野走去。

    旷野早已围满了来看热闹的村民,就连村口的大树上也有几个坐着观望,苏雅穿着呢子大衣找了个角落站好。

    只见曹海宽带着几个茶农□□着上身站在旷野的花棚下,村民们不约而同一片静谧。苏雅也有样学样跟着摒住了呼吸。

    “小雅你咋穿这么多啊!”村民巧婶儿穿着从茶园出来时的夏装,露出小腿和胳膊不解的问道。

    苏雅环顾四周,村民们都穿着单衣,不由得想起曹宝儿从小怕火,她只得尴尬笑笑为自己找补:“晚上有点冷,我体寒。”

    浓郁的夜色下,一口大锅烧得旺旺的,里面满是铁水,通红滚烫地翻滚着。

    两支木棒,其中一只里面盛满铁水,端在手上。

    “走嘞!”曹海宽一声响亮的吆喝,茶农们听到这代表开始的信号,一个接着一个小跑入花棚,用一只木棒敲击盛满铁水的那支。

    霎时间,铁水高高扬入半空,铁汁四散开来,好似爆炸的繁星,不是烟火而胜过烟火,照亮了整个花棚。

    苏雅惊讶地睁大眼睛,火光映在她的眼眸中。在来之前,她设想过无数个打铁花的场面,但都比不上此刻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这一刻,前面所有的难受和不甘都一扫而空,漫天的铁花就如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生生不息,无一不彰显着生命的壮阔。

    她盯着漫天的火树烟花,隐隐感觉有人在拍她,她转过头去在人群中寻找但一无所获,她以为是自己多想了。

    此时,就在苏雅的不远处,一个年轻人正频繁按动快门,将打铁花的画面尽数拍摄下来,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震撼人心的瞬间。

    镜头扫过人群,他一眼便看到了穿着突兀的苏雅。她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高高扬起下巴,包子脸的两颊泛光,如含苞待放的花朵,模样甚是可爱。

    她目不转睛的盯着花棚,待铁水腾空散落,嘴巴微张,浅笑间带着一丝清冷。

    她的侧脸被火光映出一半侧影,明暗交接,仿佛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朦胧氛围感。

    他心头一紧,忍不住按动快门又多拍了几张。

    苏雅被偷拍的感觉再次袭来,转头再次寻找,年轻人的镜头被她抓了个正着。

    打铁花的茶农站在花棚下不断变化位置。苏雅周围人头攒动,她被推着移动实在挤不出去,伸出食指轻晃了晃告诉他不可以,脸上带着明显怒意。

    “夏燃,你觉得怎么样?是你要找的灵感吗?”曹海宽拿着毛巾向夏燃的方向走来,擦了把汗涔涔的脸,迫切问道。

    曹海宽和几个茶农站在夏燃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歪着头从缝隙里去找苏雅,但早已没了踪迹。他只得一脸诚恳回答他们的问题:“是,打铁花就是我要找的灵感。”

    苏雅只见夏燃不耐烦的歪头,误以为他有些不屑于理会她。被人偷拍还被人轻视,她瞬间怒火中烧,奋力扒开人群走到了他面前。

    “请你删掉我的照片。”苏雅声音冷冷地,像个机器人在传达准确的指令。

    夏燃闻声抬眼,苏雅已走到面前,他又惊又喜。

    对于苏雅的请求,他满脸堆笑,语气里带着歉意。实在没想到会给苏雅留下这样的印象,心里有些失落。

    “不好意思,我这就删掉。”

    夏燃说完迅速按动删除键,将苏雅的照片一键清空,心里虽有不舍,但动作没有半分犹豫。随后举着相机拿给苏雅检查。

    她眼角微挑,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头戴棕色毛线帽,身穿艳红色夹克,背着双肩登山包。

    她心想:这是什么死亡穿搭?不过一双笑眼倒是清透的仿佛湖面泛起了粼粼波光,看得有些醉人。

    苏雅余光看到夏燃已经将照片清除干净,她两根手指将相机轻轻推回,淡淡道:“不用”

    曹海宽见苏雅眼神锋利,并没有完全消气,担心两人再闹出不愉快。赶忙出来解围:“小雅,一会儿还有一场更精彩的,你要不要看呢?”

    苏雅冷漠的语气还没完全转换过来,对着曹海宽也只淡淡说了句:“好”。

    苏雅对陌生人一向刻薄疏离,一旦没了家人滤镜,怎么看都不太讨喜。

    曹海宽从她身上总是能看到亲姐姐的影子,他知道这不过是她保护自己的防御方式,但放在陌生人身上,他就不知道人家会怎么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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