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藏匿月,大地悄然无声。
又是这间熟悉的急诊室。
以前是她和季褚望两人,如今是三人外加一推车。
护士和上次一样,仍是匆匆留下一句话,就把两扇门一合。
“家属请在外面等候。”
盛衿雾顿觉失了力气,宁宇扶住她,叫住一位路过的护士。
护士见他身穿警服,赶忙跑了过来。
宁宇皱着眉头,沉声说:“她受伤了,麻烦你请医生帮忙看看。”
“好,请到隔壁的急诊台来,那边有空余的病床,”护士瞅了眼盛衿雾,“需要轮椅吗?”
“不用,谢谢。”
在宁宇的搀扶下,盛衿雾亦步亦趋,走进了另一间急诊室。
一位中年女医生也随后就到,见病床上的少女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脸上和米色蕾丝衬衫也沾了红迹,不禁眉头一压,敛向眼角。
“怎么回事?家暴?”
“街暴。”
女医生的不解视线投来,宁宇简单描述了几句他们的见义勇为。
听完,她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接着就是对盛衿雾一番细细的望闻问切。
“没什么大碍,应该只是精神上突然受到刺激引起的体力不支。”
“姑娘,你头上有木屑。”
女医生伸手拂去几块,床上的少女突然背过身,把头埋进枕头里哭了起来。
“呜呜呜……”
哭声隐秘又悲恻。
宁宇顿时举足无措,唤了几声盛衿雾无果,又望着医生,商量:“那个......医生,您去忙吧。”
待医生走后,他拉过床帘,替她盖好被子,然后无声退到帘外,走到急诊室门前,候着季褚望。
-
一小时后,季褚望躺在病床,被护士从里面推出来。
所幸内脏无出血,只是肋骨骨折。
在病房待了不多时,所里一个电话打来,宁宇见盛衿雾处理好了情绪,才放心离开。
坐在这过分熟悉的病房里,盛衿雾叹了口气。
看到万亥夜间查房时,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万医生。”
短短一周,这对男女送进急诊三次,万亥早已印象深刻,语气也跟着熟稔起来:“懂事。”
羽睫一颤,盛衿雾想到上次她霸占了季褚望的床位,面上发热,不敢言语。
“你男朋友……不,你哥们他这段时间饮食要清淡,可以补充营养,比如钙类丰富的食物,一定要记住,少折腾他少用力。”
“还有,我觉得你们这简直是过命的哥们交情啊!小姑娘你再不稀罕他,我想把我表妹介绍给他。”
“你哪里……”看出来我不稀罕他的?
后半句还存在嗓口,盛衿雾就听见了下方的唤声。
“想喝水。”
急急吞下后面的字,盛衿雾倒了杯热水,又添了些常温的矿泉水进去,用手背试了试水温,确认是能够入口的温热后,才放进根吸管。
“慢点喝。”
看着这一幕,万亥忽然觉得这小姑娘也是有那心思的,也不再去插嘴,无声走开了。
季褚望似乎累极,喝完水后又阖上了眼。
睹着他沉静的睡颜,盛衿雾喃喃:“为什么遇见我,你总是受伤或者就是在受伤的途中啊?”
“季褚望,你是不是不应该认识我?”
“这次你的伤好了,你就去你的青梅那里住吧。”
停顿的间隙,男人的沙哑嗓声插进来:“我受伤的事不要告诉秦祎。”
盛衿雾抬眼,触及到的凤目横扫,眼波流转,她骤时心里一抖:“你没睡着?”
“嗯。”
“你不愿告诉她,是因为心疼她?”
“本不是什么大伤。”
听到这话,她又想起刚才万亥说的,这哪里是她不稀罕他,分明是他不稀罕她。
唇角轻弯,杏仁眼也满是善意,但脱口的话却含着讥讽:“叫她来照顾你多好,或许你们俩还能趁这个机会促进促进感情,没准某人进医院是一个人,出了院就是两人了呢。”
“我进医院是三人。”
“……”
凝了眼她的褶皱衣服,他俊眉蹙起,薄唇启开:“你回家吧,这里我自己一人就行。”
“不要。”
“小君子明天需要你喂食。”
“那我回家换身衣服就来。”
“不安全。”
【嗡嗡——】
床头的手机适时响起,盛衿雾凝眼一看,竟是盛明史。
她对季褚望丢下一句:“我先出去接个电话,这件事等会再说。”
匆匆走到走廊,她小声唤了声:“喂,爸,您这么晚还没睡?”
“九九,我看到新闻说巷口出现了通缉犯,你们没事吧?”
盛衿雾疑惑反问:“你们?”
“咳,我说的你们是指你和叶子,你俩小女都住在那老巷子里,我们这些长辈本就不放心。”
盛衿雾拖长语调:“哎,爸,我们都没事,我都已经关灯睡觉了。”
说着,她故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电话那端突然传来宋云秀的急声:“……明史你快看!这个打了马赛克的人是不是咱女儿?”
“盛衿雾。”
隔着无线电波,盛衿雾都感受到了来自老父亲的怒威,她只好坦白:“对,新闻里那见义勇为的盛某某就是我。”
“爸妈您们别担心,我也没受伤,都是那位路过的季某某救的我。”
盛明史的声音不容置喙:“改日你约个时间我请客,我们一家都得好好感谢他。”
“爸,您们也别太兴师动众了,季褚……季先生他很低调,我一个人好好感谢就行。”
有那小子在,盛明史也算放心,余光瞥到床头柜上的茶杯,他又说:“那行吧,那我明早给你送些补品来,特别是那普洱茶饼,是我近日的珍藏,你可得好好拿去感谢他。”
盛衿雾倒是没多想,高兴应承下来:“知道啦,谢谢爸,那您们好好休息。”
末了,她想起刚才的事,又说:“爸,明天你顺便把小君子也带回家,这几天我要在医院。”
“好。”
见盛明史这么快挂了电话,一旁的宋云秀端着药和热水进卧室,问:“怎么样?九九说什么了?”
拿着手机的人摇头,摊手。
宋云秀默契十足,把降压药片倒了两颗在他掌心,又递过热水。
盛明史一口吞入肚,把水杯放在红木茶几上。
“九九护他得紧,不让我俩去看他。”
“那这是好事啊。”心知他舍不得宝贝女儿,宋云秀顺了顺他的后背,“危难关头,最考验一个人的人品,他舍命救九九,我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盛明史长长叹了口气,眉间皱纹绞深:“就是嫁得远了,我俩见她一面都难。”
宋云秀笑了笑,劝慰:“那有什么?明史你就是想不开,我俩还有几年就退休了,到时候把华市的房子卖了,就去九九那里定居,你什么时候想见九九都行。”
“哎,”盛明史从枕头下拿出一张照片,整个人仿佛也因这照片一瞬苍老了许多,“我们终归是要去淮京看看的。”
宋云秀愣住,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他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
那是怀理入警宣誓的当天,他们抱着花前去探望,特意留影合了张照。
这照片是怀理的师父宁国民照的。
自从那次跨国办案失去师父后,怀理也不辞而别,他们再也没收到他本人发来的消息,打电话过去也是空号。
第一次收到有关他的消息,是淮京警方联系的他们,说是在现场留下的带血毛发DNA比对结果出来,是盛怀理,但现场清理得很干净,是否已经遇害,还没有结论,只能先立案调查。
仅仅一晚,他们俩白了鬓发,而那时正在上高三的女儿还跟着她姓,叫宋缃。
当年也休学弃了高考,修整了小半年才重振旗鼓,而宣布复读的那天,女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派出所申请改名。
宋云秀至今都记得十七岁女儿写下的改名理由:
【盛是盛怀理的盛,矜意为警惕,雾是哥哥的案子。
我相信邪不压正;我也相信哥哥愿意用生命守护的热土会拨开迷雾,回报他以歌;我更相信总有一天我会用哥哥的姓见证正义之光的到来。
此致,致以我崇高的敬意与重生的生命。】
就这样,他们很少提怀理,也没申请注销户口,或许是一家人有足够的默契,他们坚定地认为怀理会回来。
但这几年来,华市、淮京联合动用警力,也没有寻到他的蛛丝马迹。
所以,她和盛明史直至今日,也没有勇气再踏进淮京那块伤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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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有了理由留下的盛衿雾走进病房,语气十足的轻快:“我爸说了得好好感谢你这个救命恩人,今晚我就让护士加个陪床和被子,我要在这儿守着你。”
季褚望也不再拒绝,凝了眼那艳丽的笑颜,说:“那你想想该怎么报答我?”
她一愣,脑海里倏地冒出上次在青北里的相似对话。
【那如果我说今生愿以身相许……】
如是这么想,盛衿雾乌黑的眼珠一转,也起了逗弄之心,说:“那只有等来世我为你衔草结环,为你做牛做马咯。”
“好,发个誓。”
见他说得认真,她慌忙摆手:“我开玩笑的,我可不想沦为畜生道。”
季褚望并不意外,凤目含着头顶上方的屑细珠光,不疾不徐道:“那说回今世。”
“今世……今世,那我就允你一诺。”
少女的话音传入耳,他眼皮轻抬,目底清亮,询问:“永久生效?”
她重重点头:“永久生效。”
“簪子,我会赔你一根。”
这话题转得有些快,盛衿雾反应过来,说:“没事儿,我家里簪子多。”
“没有青玉簪。”
“上次阮神给我送的白玉簪也不错。”
“青玉簪更衬你。”
第一次见他这么较劲,她不再推脱:“你直播提现买?”
“直播的打赏我会联系官方退回去。”
“那你怎么攒钱买?”
眸色转深,季褚望答:“很快,我已经找到工作了。”
盛衿雾来了兴致,月眉一瞧,凝着眼追问:“你什么时候去应聘的?我怎么不知道,是哪家公司?”
他只笑不语:“你以后会知道的。”
“对了,听小宇警官说你在巷子外解决了一个才来助我的,这么厉害?”
“嗯,学过咏春。”
“咏春?”杏眼冒着精光,盛衿雾比划了几个招式,提议,“等你伤彻底好了,我们去切磋切磋?”
季褚望冷淡回绝:“我不打女人。”
她纠正他的措辞:“这不叫打,这叫切磋武艺,好不好,好不好嘛?”
“……嗯,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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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入三更,男人长手一伸,杳暗的床头灯被摁亮。
陪床上的少女双手搭在胸前,睡相沉静美好。
他下床,大拇指抚过她贴着创口贴的额际,辗转向下,目色流连,落到那对轻阖的杏眼。
眼皮浅红,羽睫也湿湿润润紧密贴着。
显然趁他睡着,又躲在被窝里哭过。
凤目逐渐幽深,季褚望想起那通电话。
方才她出去接电话时,他也接了个电话,是宁宇打来的。
“季先生,感觉好些了吗?”
“嗯,打了止痛针,已经好多了。”
“你在手术室的时候,盛衿雾在病床上哭得很伤心。”
凤目的褐沉了底,心疼落得稀碎,季褚望沉吟片刻,道:“或许不止为我。”
听筒那端无声,他继续说:“宁宇,你比我更清楚,她害怕的是什么。”
“这个案子破了,我很有可能调任到省局去,到时候我打算申请寺国的案子。”
寺国,也就是当年盛怀理他们破案的地方。
季褚望曾经对盛怀理去了寺国这一则消息深信不疑,也托人找了多年,但也和警方给出的结果一样,查无此人。
“季先生,我不相信怀理哥遇害,他是立下赫赫战功的人,是我爸引以为傲的徒弟,也是我终身学习的榜样,他离家出走不可能是心中所写,只是为了疗愈心理创伤,很有可能是那年的案子有隐情,他想撇清所有亲人好友,独身一人去调查清楚。”
“我看过那次的卷宗,上面记载着现场清理得很干净,只在床底下发现了毛发,为什么反侦察能力那么强的凶手唯独会漏下那几根带血的毛发,我怀疑这一切都是怀理哥金蝉脱壳的计谋。”
季褚望接过话,说出对方推导的结论:“他极有可能有了另一个新的身份。”
“季先生,这么多年,也只有你和我对怀理哥的去处是最关心的。”
“不。”
季褚望看了眼门口,走廊的少女正和电话里的人笑闹,他的目光柔了几分:“盛家也很关心,只是生活还得继续过,没必要把阴郁悲痛溢于言表。”
对方默了几秒,方才道:“我知道了,季先生,那您早点休息。”
“好。”
回忆收起,季褚望触了触少女的白嫩脸颊,轻阖起眼,在她的湿睫处落下一吻。
“九儿,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盛怀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