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翠茶馆

    晴翠茶馆位于青雀街,依水临桥,杨柳依依。

    名家题的金匾,晴水色的釉底。一左一右,是唐时宰辅权德舆的名句“竹风晴翠动,松雪瑞光鲜”,大约店名亦由此来。①

    初十这日,宋子星未初便进了店,要壶明前龙井,静静侯着。

    已是夏初,蝉一声声叫着。力气未盛,还不燥人。店里客人稀稀两两,都作家常打扮,显是本地居民。

    添了两回水,茶泡得快没味了,终于到了申时。宋子星净面洗手,正襟危坐,盯着门口一动不动。

    人渐渐多起来,往空着桌椅坐下。嘈杂闲言纷纷,各处家常里短,生意人情。宋子星心里有事,哪肯听这些,颇有些左闻而右出之势。

    终于,一辆青布马车于门前缓缓停下。童子下车,铺了木阶。一双青布云头履缓缓落下,继而可见石青袍子,软玉带,浅色丝线绣着松鹤山云。

    往脸上看,肤白如脂,莹润生辉,半长胡须清清爽爽,一顶峨冠高束,颇有些魏晋名士风流之意。

    不用问,只观其人其形便知,这就是那碧梧书院山长。

    掌柜从门里亲迎出去:“孟夫子,鹤川先生在楼上等您多时了。”

    原来这山长姓孟,宋子星暗暗记下。

    孟夫子点点头,提步往楼梯去。厅里众人多有打招呼问候者,他含了微笑,不慌不慢招呼。

    一时,孟夫子上了楼,进了包厢。厅里渐渐安静下来,又隔一会儿,众人开始议论。

    “终于遇见孟夫子了,我可是专到这儿喝茶的。”

    “哎,便不遇孟夫子,这儿的茶也好喝。”

    “鹤川先生?可是那清音楼东家?”

    “正是,不想是他侯孟夫子在这儿,两人必是约了斗琴。”

    宋子星于众声嘈杂里,寻找一点关键信息。原来早有人等孟夫子在这儿,且已侯了多时,至少比他来得更早。

    这人叫什么鹤川先生,斗琴……

    哎,斗琴,他眼前一亮。他于潜川书院学过琴艺,弹琴需静,不可于繁华市井。或于居处焚香,或寻鸟鸣幽涧。

    君子修身,天人一体,物我为一。

    听名字,鹤川先生约是个乐坊老板。清音楼,似乎听过,只记不清。斗琴,以二人行事习惯,约会挑一悠然静地。

    若能探听得在哪儿就好了。

    宋子星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自己竟有些戏里书生多方打听,尾随佳人之势。

    自嘲撇嘴笑笑,喝口茶,只觉压伏不住。心里这个主意一直踊跃,到底叫过小二:“请替我也开个包厢,送些茶果上去。”

    “是,您跟我来”,小二答应着,伸手示意给他引路。

    宋子星起身,上了楼梯,照小二指引进了空着的厢房。

    厢房里装饰极清雅,黑檀桌椅,错金香炉。湘竹帘静静挂着,锦绣屏遮蔽屋门。仿佛要与外界隔开,自成小小天地。

    宋子星点些茶点,取散碎银子谢了小二。待茶点上来,却并不吃。

    只拿个青玉杯子,倒杯茶,于屏风后遥遥望着对面孟夫子所在厢房。

    香烟丝丝缕缕,沉香气息浸了满身。宋子星终于喝了口手中所执之茶,茶已凉透,冷涩里仿佛也混入了沉香气。

    有些不伦不类,像他如今不知如何的心情。

    脚站得发木,只不想动,更不欲回去坐下。

    君子之行,昭昭朗朗,霁月光风。先生教训萦耳,而他落魄此身,心事难知。

    终于,对面厢房木门一动,有人提步出来,是孟夫子。

    宋子星失了魂似得绕出屏风,开门出去,做信步偶过状。

    “不必送,不必送,五日后,愿聆先生新琴。”

    “紫竹林,小石潭,恭候大驾。”

    “客气,客气,这便告辞了。”

    是孟夫子与鹤川先生的应答,宋子星作无意路过状,尽数入耳。大约他装得太像,脚步飘忽,二人似未注意他。

    他亦不敢久留,听得这些,紧赶着移步作朝净房去之势。

    紫竹林,小石潭,是在哪儿呢。

    不是约在深宅院里,便极好,何况有个五日后。踏破芒衫草鞋,总有些寻访之机。

    一连几日,宋子星总朝外跑。慧芳起了疑,同娇娇闲话道:“不知怎么了,好几天了。卯时便出去,酉时不定回来。脚上粘的都是泥,马上也尽是碎叶黄尘。从前可没这么着过,像入了迷,往山里求仙呢。”

    娇娇但笑不语,宋子星的事儿,她不好开口。干什么,也只得由他。反正,以他的性子,总做不出什么不端之事。

    总做不出什么不端之事,是啊,他便是这么一个人。

    慧芳调侃了一会儿,见娇娇不应,自觉无聊,便转了话头。

    “昨儿老太太又有信来呢,没问少爷,单是给我的。说谢你一家照拂,叫你好生保重身子,快入夏了,不可贪吃井果。”

    娇娇忍不住噗呲笑了,她素来体寒,又偏耐不住热。夏日爱吃井里凉水湃了的果子,赶不巧便要闹肚子。闹完又吃,只收不住。仿佛只有在这件事上,能任性似的。

    “老太太还记得”,笑完,娇娇略低了头,心里又暖又酸。

    “可不是,你当老太太不惦记你?”,慧芳说了句含混话,似露非露的,也没下句,只叫娇娇自己猜。

    娇娇眨眨眼睛,忍下酸涩之意,面上可笑着:“明年,老太太该过寿了吧。”

    “是呀”,慧芳放下手里的绣绷,正色道。

    “明年倒还罢了,后年可是花甲整寿,我正愁送什么,似乎太后也是……哟,打嘴打嘴。不在京里,什么规矩都浑忘了。”慧芳边笑边拿帕子掩了嘴。

    宋老太太和太后同岁,生日一前一后,一于初春,一于夏中。都极尊贵,可身份之隔,到底不能相提并论。

    娇娇有些促狭地笑,看看屋里没人,四下安静,打趣儿道:“怕什么呢,左右宫里不用咱们送礼。”

    慧芳噗呲一声,险些笑得丢了帕子:“好大胆,你巴巴儿地送试试。说不定太后娘娘念你至诚,不叫侍卫把你打出来。”

    “哈哈”,娇娇也笑得出了声。

    浑笑浑闹着,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一切忧虑尽掩了,仿佛岁月只剩欢愉。

    十五这日,宋子星一大早便出了门。打听数日,他几乎走遍城郊大大小小竹林,终于寻着此处。

    晨光熹微,鸟儿似都未起。满目紫竹蓊郁,风吹竹香,涤人心肠。

    所谓石潭,其实是小青山下一处积水潭。由山上清溪汇城,青石凹为石槽做底。

    潭边有亭,精巧雅致,中有桌椅,供人小憩。

    确实是个清雅所在。

    宋子星在林边栓了马,步行数里。藏身林间,捡干净青石坐了,不远不近看着小亭。

    一会儿,有马车碌碌行近。一鹤裳男子抱琴下车,遣退僮仆,自往小亭去。

    大约这便是那鹤川先生,一身青衣,飘飘欲仙,果然应得此名,宋子星叹服。

    鹤川先生往亭中坐了,打开琴包,取出把琴。“铮铮”,试了两下琴音。

    悠远绵长,绕谷不绝,罕见好琴。

    宋子星驻目亭上,不觉远处有人骑马而来。至近处,有蹄声“哒哒”才惊觉。

    孟夫子今日仍是一身石青袍子,不带峨冠,以锦带束发。飘逸不群,很有些隐士之意。

    就亭边竹上系了马,孟夫子同鹤川先生见了个礼。二人极熟稔,自然不多客气寒暄。

    双双落了坐后,孟夫子道:“好一把蕉叶琴,等了一年终于能到了。”

    鹤川先生未留胡须,瓷青一张脸,已有些老态:“得了料子便同你说,如今也两年多了。擦光以后,倒比我想得更好看些。”

    宋子星于书院见过斫琴,知二人是说木胎上大漆与鹿角霜成灰胎后磨光,这工序极繁琐,两年正差不多。

    看来,这琴是鹤川先生亲手所做。

    “我方才调了弦,既是赠你的。便由你弹第一曲,弹得不好,这赠你之话,可不做数了。”亭里,鹤川先生笑着说。

    孟夫子起身抱过琴,将锦垫铺好,放琴于上,“琤琤”两下试下弦。

    “那便《幽兰操》”,孟夫子道。

    “甚好”,鹤川先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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