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盛酒楼

    一个时辰后,郑姑父从商会回来。暗沉着脸,叹气道:“各家都不想报官,怕那狄人回来报复。他们那样人,烧杀抢掠都做得出来。我们做布的,经不起这个。”

    宋子星于心里叹气,顿了一会儿,出言安慰道:“有了这事儿,各家心存防备,那狄人大约也不敢来了。”

    郑姑父叹道:“但愿如此,往后再送货,必走官道。慢些便慢些,另要多雇几个镖师。”

    宋子星点点头:“如此才好。”

    二人又说几句,郑姑父往后瞧妻子。宋子星应他嘱托,往前院去了。

    买卖行当,取货送货多有期限,便家里出了事也误不得。

    何姑母、娇娇正在休养,郑姑父走不开。坊里织工仍在生产,可都跟抽了主心骨似的。

    宋子星应郑姑父叮嘱寻了慧芳,又叫过几个要紧管事。听他们将坊中事务一一叙说一遍,捡要紧的估量着批示。

    忙里忙慌,赶鸭子上架,有慧芳帮着,倒没出错。

    中间,谢亭带了人来。大包小包,送了几乎一车东西。他同宋子星没什么好说的,打个招呼便往后院去了。

    快中午时,何姑母和娇娇都醒了。蒙药叫人手足无力,被绑了好一会儿。多有淤青。

    大夫先头开了方叫她们睡着。听闻醒了,又调了药油,叫她们按摩手脚。

    宋子星在院门前听人讲了一会儿,心放下来,又往前院忙去了。

    这一忙便忙到暮色四合,郑姑父将里头事安排周详,在花厅摆了饭请他。

    慧芳不肯落座,往侧房小几上吃了。

    宋子星和郑姑父分主客坐下,看着人摆好茶盏,不忙着吃,先说起话来。

    宋子星将前院事回了,郑姑父点头谢道:“有劳公子帮衬。”

    宋子星客气道:“我叨扰尊府在先,些微小事,原不足报。”

    二人吃着茶饭,郑姑父将后院事捡要紧的同宋子星说了一二:“内子同姑娘都已无碍,只还要休养会儿。镇镇惊,活络活络血气。”

    宋子星不知如何作答,点点头:“有伯父安排,自然极妥当。”

    郑姑父瞧着他,皱皱眉,很快展开,无意似道:“上午,谢公子来送了好些东西。各类补药都有,另有些极难寻膏方。”

    宋子星心里一跳,不答话。

    郑姑父喉咙里悄叹口气,将话圆过去:“我推拒不过收了,少不得打点点东西送过去以做回礼。”

    宋子星不知说什么,也不吃菜了,只默默低着头。

    郑姑父见他这样,自己也颇尴尬。忽而心里一动,喊旁边侯着的仆妇道:“去年家里有酿的枇杷酒,果子酒不醉人,我同宋公子喝两盏。”

    宋子星推辞道:“伯父不必如此客气。”

    郑姑父坚持:“自家酿的,不值什么。请你尝尝,不嫌鄙薄便好。”

    宋子星连道:“不敢。”

    仆妇答应着去了。

    一会儿,拿了两小罐酒来。白瓷瓶子,檀木塞,封装地极干净。

    郑姑父叫仆妇下去,亲开了封,替宋子星倒酒。并那些各处酒液闲话说着,宋子星间或答应一二,提提自己见解。

    一晚上这便过去了。

    不过两三日,何姑母、娇娇便已康复,只需再静养养。

    中间多有商行送礼探望,郑姑父略得些闲,往各家回礼报信儿。

    这边乡俗,探问礼重。病愈后所回之礼较薄。只是送些饼饵、鲜果,告诉一声业已康复。

    这日午后,织娘杂役们用了饭,往厢房歇晌去了。宋子星独在前院正厅待着。

    后院往前来的角门“吱拉”一推,一阵轻巧脚步逼近。

    采菱闪身进了正厅,看见宋子星便笑。笑了半天,只不说话。

    宋子星有些不好意思,起身拱手见了个礼:“郑姑娘”。

    采菱含笑走近,同他一桌之隔,侧对着:“宋家哥哥,我告诉你件事儿,娇娇姐姐想吃德盛楼的鱼脍、鱼羹。”

    宋子星愣了愣,他同采菱甚少接触。见面时多有外人在,不必单独见礼,采菱亦一向甚少理他。

    这声“宋家哥哥”,实在叫得他有些懵。

    采菱见他不动,有些焦急:“我原要去替娇娇姐姐悄悄买了来,如今告诉你,还不快去?”

    宋子星恍然大悟,却不知如何反应。

    采菱看他两眼,似有些急恼,恐人来看见,转身欲走。

    宋子星叫住她:“多谢郑姑娘相告,在下这就去。”

    德盛楼位于城中最繁华街道,路上熙熙攘攘,两旁店铺鳞次栉比。

    宋子星进了楼,往大堂茶桌坐下,有伙计上来招呼:“客官,吃点儿什么?”

    边说边送上一份单子,由板纸做成,活字拓印,锦绣装裱。

    宋子星接过单子看了看,指点道:“要一份水晶鱼脍、荆门鱼糕,一碗烫脍羹,我要打包带回去。”

    “是”,伙计答应着,拿炭笔在纸上划了。略想想又道:“这几样做得慢些,客官可要些茶水,喝着等?”

    宋子星点头:“那便上壶龙井吧。”

    “哎”,伙计答应着下去,不一会儿送了茶上来。

    宋子星倒了盏茶,并不喝,而是慢慢打量起店里环境。

    姑苏头一号酒楼,装潢自然华美非常。除寻常酒楼常有陈设外,专有一小台,供歌女弹唱。

    台边遍植花木,又以木渠盛水,仿溪流状,养了数尾金色鲤鱼。

    可谓极尽工巧,宋子星边看边叹。

    邻桌来了群客人,几位青年男子,做书生打扮。

    招小二,点了些成菜,要了些酒,边吃边聊起来。

    一阵寒暄后,一个颇壮硕男子道:“陆兄此番才选碧梧书院,可喜可贺。听闻贵院山长,能读策论,估科甲,不知是真是假?”

    一个瘦削颀长的男子谦虚答道:“哪里,哪里,我原是侥幸过了入学之试。估科甲说不准,但听师兄说,观素日行文,断是否能中是极准的。”

    听闻这话,其余几人举停了箸。不自觉靠桌台更近些,盼他再说些什么。

    瘦削男子未再说什么,壮硕男子倒又追道:“如此已是极好,不知我等外院学生,可有法子求见一面?蒙先生指教一二,心里也更有底些?”

    那瘦削年轻人摇头:“这个极难,山长等闲不私下见人。素日,我们尚寻不着机会私下求教。”

    一桌人皆叹起气来。

    宋子星离得近,无意中声声入耳。喝完半盏茶,再倒茶时,险些烫着手。

    几人又再说什么,不知为何,皆听不清了。

    半炷香后,跑堂送了竹篮来:“客官,您要的都在里头了。”

    宋子星如梦初醒,道谢:“多谢你了。”

    说完,从袖中取出些银子。

    跑堂大约不常听人道谢,有些呆愣。很快反应过来,看着银子道:“客官给多了,用不了这许多。”

    宋子星站起身:“剩下便做谢你的使费吧。”

    他这边动静,也叫旁侧人听见了。有几人看过来,最先注意桌上银子。

    四五块散碎银子,越有三五两。

    好阔绰手笔,有人暗暗吸气。没等他们打量,宋子星已提了竹篮,快步出去了。

    将竹篮交给采菱,转回前院正厅。宋子星犹有些恍惚,心绪万杂千乱,只不知该抓哪头。

    许是天气渐热,人燥烦些,宋子星宽慰自己道。

    已过了午晌时候,很快便有人来找他报账回话。宋子星勉力稳定心神,专注应付。

    这一忙,又忙了到晚上。郑姑父派人叫他吃饭,他送了账本过去。编个由头,说下午吃了茶点,便请辞了。

    忙时尚好,回屋一闲下来,又觉心神不宁。

    “惊回千里梦,已三更。”①

    《小重山》里的句子,不知为何,总在脑中盘旋。

    取水,往书桌旁坐了,宋子星开始磨墨。

    “古之驭天下者,先明明德。明德后法立,法立而……”②

    狼毫轻点,宣纸慢弹,是他会试时所做文章。九天六夜,狭小号舍,十年寒窗,心血所化。

    “帘外月胧明,帘外月胧明。”①

    外头已打了四更,宋子星浑然不觉。五更梆声起时,他终于搁下笔。

    揉揉发疼手腕,也不展被,脱靴便往榻上睡了。

    其时已有一线天光,不久便天色大亮。

    日光照得宋子星睁开眼睛,脑中空荡荡的,什么想法没有,却又怅然若失。

    有仆僮拍打院门,给他送饭:“宋公子,宋公子。”

    宋子星起身开门,取了食盒,转身飘也似的回去了。

    仆僮往日常听他道谢,还自觉得不好意思。今日不见,很有些奇怪。

    方才,宋公子眼里好像有不少血丝,想是昨晚没睡好吧。挠挠头,不敢亦不欲探问,转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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