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泽国

    月湖镇民风淳厚,乡邻相处宛若族亲。何姑母家来了个美貌甥女的事儿,不多时便传遍小镇。

    一连几日有人拜会,何姑母收了各家送来的点心、瓜果,一一回礼,又叫采菱带娇娇往各家去认门。

    一连忙了几日,娇娇久在京师,见了这般乡风,亦觉有趣儿。到处玩玩闹闹,几乎将心里那些酸涩块垒尽忘了。

    只觉天地舒展,怡情悦神。心里暗叹,怪道“人人都说江南好”。①

    这日晚间,郑姑父于镇中定了酒席,给娇娇摆接风宴。

    小船荡悠悠,跟着轻柔柔的水波往前走。未到镇中,先听见有人吟唱:“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②

    娇娇惊讶,何姑母轻拍拍她:“是酒楼里喝醉的客商,这时节常有。

    又转过一处河道,才到镇中。几座食坊临水而立,高挂着酒旗。

    郑姑父往一旁系了船,扶妻女下船。采菱伸手扶娇娇:“姐姐小心些,这边雨水多,好些台阶生了苔藓。”

    娇娇看那河埠头,一色儿青石铺就。除青苔外,更有一种河草,碧绿丝须万千,细如人发,随水波一荡一荡。      食坊内宛如竹篱雅舍,河鲜鲥鱼,应季时蔬,诸色糕点,拿青瓷小碟摆了,别有风雅意趣。

    何姑母挑了块海棠秋香糕夹给娇娇:“尝尝这个,可好吃呢。”

    娇娇道了谢,夹那糕点来尝,软软糯糯,酸甜相间,果然十分好吃。

    吃完了饭,坐船回去,夜风徐徐,水波缓缓。

    采菱拉娇娇说话:“姐姐送我那荷包,上头的花真好。我看了半日,也瞧不出是什么针法儿。姐姐若得闲,可否教教我。”

    娇娇微笑:“好呀。”

    采菱想了想什么,有些怅然:“可我没什么能回礼送姐姐的。”

    娇娇见她天真可爱,又善良知礼,十分喜爱,便半开玩笑道:“这有什么,我也有不会的。从前只见丝绸,还是头一回见蚕桑,你若有空便教我缫丝吧。”

    采菱的眼睛亮了亮,一派天真:“好呀,那我来教姐姐缫丝织绸。”

    何姑母笑着揽过采菱:“远来是客,哪能让你姐姐缫丝织绸。”

    娇娇颇认真答:“姑母说拿我做自家人,怎么能叫我吃白食呢?”

    虽何姑母再三不肯叫她干活,娇娇还是起个大早到灶下帮忙。

    何姑母家庖屋共垒了两处灶台。东边做饭,西边煮茧,每个上头都支有两口锅。

    怡县乡风,早餐多食白粥、萝卜饼儿或细丝面。娇娇初来乍到,不敢轻易上手,便在灶下帮着添柴。

    春蚕初熟,要收茧子,吃完饭,何姑母和采菱要去蚕房摘茧,娇娇自然跟着。

    前院东厢房,地上堆着许多状似小山的草簇,草杆上结着枣粒般大小的茧子。

    何姑母拿了几个竹篮,分给娇娇和采菱。又取了竹凳,叫她们都坐下,才开始摘茧。

    摘茧就是把结在草簇上的蚕茧粒摘下。大多蚕虫结茧都只在草簇外丛,并不难找,仅少数生在内层干草丝里。

    娇娇摘完几簇,取过新的一簇,见里层似有异样。拨开外圈草丝,竟寻着个比寻常蚕茧大上许多的茧子。便摘下来,问采菱:“妹妹看,这个茧子怎么这么大呢?”

    采菱笑了笑:“姐姐这个是双宫茧呢。就是两只蚕儿,丝吐在了一块,结成了一个茧子。

    这种茧子丝头乱,丝质粗,取不得纺绸用的丝,也不好用来化蛾。姐姐可以先放在一边,或者摘完了一块儿挑。”③

    娇娇依言将那双宫茧单放在一边,疑惑地问:“若不能取丝也就罢了,为何竟不能化蛾呢?”

    采菱偏了偏头,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这种茧子若拿来化蛾,多只能活一个,或两个都活不成。便侥幸都能出来,也比寻常蚕蛾要瘦弱许多。”

    娇娇轻轻蹙了蹙眉头,若有所思。

    何姑母开口:“也不好就觉得这种茧子没用,世间事哪能都有个定法儿?

    这种茧子虽取不得丝,可有天然的经纬在里头。直接扯了丝布,叠在一块儿做丝被是极好的。

    只如今没几家做,赶着运气好,会有客商来收一回。因卖不上价,咱们这边蚕农大都忌讳这个。”③

    采菱点点头:“是呢,便是咱们这儿养蚕出绸,也不过家家有几件像样的绸衫,等逢年过节或赶着谁家喜宴才穿。

    绸衫又不耐磨,上回妈给我做了一件,我穿着去镇头摘果子,教划花了好些地方。”

    说完仍微有些懊恼。

    何姑母笑了笑:“就是划花了,也不过说了你两句。哪值得这么着,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采菱见母亲误会了,便过去揽着母亲胳膊笑:“娘,我哪是为这个恼?只是想,若这绸布又好看,又跟土布似的耐穿就好了。”

    何姑母笑着推了推她:“哪能轻易有这么好的事呢?”

    娇娇也笑。

    一家人聊着天,其乐融融地摘茧子倒也不枯燥。

    茧子多,摘了三天才摘完。

    摘完便要煮茧,何姑母将茧子装在几个细布口袋里。用麻绳系了袋口,拿去庖屋。放在盛满水的锅里,生火慢煮。

    娇娇不懂并不敢插手,采菱拉她:“姐姐不是说让我教你织绸吗?妈煮茧还得好一会,这边怪热的,咱们去屋里学织绸。”

    娇娇犹豫:“要不要帮姑母添柴?”

    何姑母笑着摆了摆手:“煮茧子有火候,就是采菱也没插过手。”

    娇娇这才辞别姑母,去堂屋和采菱学织绸。

    绫罗绸缎,绫为斜纹,罗为经绞,经纬规则为绸,经纬交错为缎。④

    何姑母家织机样式复杂,专有一个小几子,摆着各式可拆卸构件。

    采菱取了最简单的梭子,教娇娇先织平纹绸。

    她自小儿在织机旁陪伴母亲,虽只十二,技艺已颇娴熟。

    教起娇娇来毫不费力,娇娇不多时便已能独立上手。

    二人轮换着织了半天,何姑母那边才煮好茧子,做了梅干菜饼端到正屋。

    极薄的馅饼,尚冒着热气。焦香酥脆的面皮里裹着腌渍的梅菜,咸淡适中。

    娇娇食欲颇好地吃了三个,齿颊生香,却有些不好意思。何姑母笑意吟吟:“这算不得什么,菱儿饿了都能吃上三四个。”

    采菱见说到自己,娇嗔地喊了一声“娘”。

    也笑着看向娇娇:“庖房边上那几个大缸子里都是娘腌的梅干菜,除了咱们自家吃,也有人来买。”

    娇娇并不知姑母家兼做这门生意,微有惊讶。何姑母微笑:“这是小买卖,之前便没和你提。”

    吃完饭,待煮茧的水凉透,才开始缫丝,先拿细棍将水中丝头轻轻扯在一块儿,边转边绞。待抽得长了些后,绕到纺车上。

    比起纺绸,缫丝算不得难,娇娇本就做惯了刺绣,常与丝线打交道,学起来也容易。

    三人干脆将纺车搬到了院里,何姑母选茧,采菱绕丝头,娇娇碌碌地转动纺车,配合地十分相宜。

    饶是如此,忙到傍晚,也只处理了一小半茧子。

    天边渐渐泛起火烧云,像冲淡了上好的胭脂水泼洒在宣纸上。

    何姑母看了看天色:“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要把这些茧子全缫完,还得好几天。不如趁着天好,先把新蚕养上,正好蚕房空着,这么一块儿,两边都不耽误。”

    采菱似乎对这事极感兴趣:“那我带娇娇姐姐去南边街市上买桑叶,娘打扫打扫蚕房。”

    何姑母点点头,进屋取了些碎银子给她:“顺道给你姐姐置办些日常用的东西。”

    娇娇推拒:“姑母已替我那屋子置办了好些东西,没什么缺的。”

    何姑母冲她微笑:“也不是要买日常用的,你挑喜欢的摆件买上几样。不拘多少钱,只当我这做长辈的送你的见面礼。”

    娇娇仍推辞。

    采菱拉她:“姐姐放心,街市上没有太值钱的东西。姐姐先换了衣服,跟我去瞧瞧。若晚了,摊贩可就少了。”

    娇娇见她如此说,便去换了出门的衣衫,跟她出门。

    何姑母一家是迁居来此,并无房屋土地。所住院落亦系租赁,更无田亩可供种桑。

    好在镇南有条街市,早晚都有农户售卖桑叶,价格不高。镇里不栽种桑叶,又养蚕的人家,常于此采买。

    与上回去酒楼不同,采菱极欢喜地拉着娇娇走过几处小桥,便见着了那街市。

    两侧房屋都不甚高,有些人家直接将自家院子门房改成了商铺。

    不止桑叶,一应蚕种,丝架,缫车,药粉,乃至日常用品,家具等物俱有。

    绕过街边诸色竹篮,采菱停在一处铺子前。

    “杨家婶娘在吗?今日可还有上好的桑叶?”

    屋内转出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听这声音,我就知道是你。你杨叔叔今天刚摘了好些,你进来看看。”

    采菱拉娇娇进门,杨家婶娘看着娇娇微微出神,却问采菱:“这就是你那姐姐?生得真好,跟画上的桃花仙似的。”

    娇娇脸上红了又红,她虽知自己容貌尚可,却向来少听这般直白赞誉。心下有些不好意思,只盼着采菱快些挑了桑叶离开才好。

    采菱买惯了桑叶,挑得极快。指着几个篮子冲那姓杨的妇人道:“这几个都好,可我和姐姐恐怕拿不了。”

    “这怕什么,可是要养新蚕了?你们先拿两筐回去。剩下的我叫你叔叔一会儿给你送过去。”杨家婶娘答道。

    采菱点点头,微行了个礼:“那谢过婶娘。”

    “你这丫头,如今竟规矩起来了?”

    “我今天和姊姊一块儿,不能让她看我笑话。”

    采菱说这话时,既天真又凝重。杨家婶娘和娇娇愣了愣神,很快都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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