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

    ——我果然是很讨厌太宰治这一类人的。

    借刀杀人、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擅长操纵人心的聪明人们总是喜欢这类把戏,用最轻省、干净的手段实现自己的目的,事后还能把一切的锅甩给别人。如若这些聪明人是同伴,那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可一旦他们变成了敌人,那就当真是让人厌恶至极。

    譬如曾经的的场,先前的陀思,以及此刻坐在我面前的“太宰治”。

    “为什么这么做?”我对他问道,“在伦敦之前,你根本就连面都没有和我见过,只是靠着安吾先生传递的那些只言片语,你就能做出判断,觉得我应该去死了吗?”

    “原因难道不是你自己最清楚了吗?”他笑了笑,“毕竟都已经事到如今了,你会逃到伦敦来,多少也是因为有所察觉了吧。”

    “……”

    又是这一套。

    回避开我的问题,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把问题再抛回给我,于是最后怎么理解那就又都是我的事了。

    “耍心眼差不多也该给我适可而止一点,太宰。”我不想再和他在这种事情上继续纠缠了,“一个跟头栽三次,你真当我是蠢货吗?现在是我在问你。”

    “——回答我的问题。”

    我冷声道。

    但眼前的太宰治只是微笑着看着我。

    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我的脸上,仿佛是要从我的身上看出什么不同的东西,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开口说道:

    “……既然可能性已经变成了真实,如果要将其否定,重新变回一种‘可能性’的话,你认为,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呢?”

    ……啊。

    果然是这样。

    一瞬间,我的心里只浮现出来这样平静的念头。

    这一次不是我自认为的“心照不宣”了,也没有所谓的“模棱两可”的圈套。眼前的这个青年,我所不认识、也并不认识我的「太宰治」,确实是如我设想的那样、

    他意识到了这个世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月见山凛一健康平安地诞生在了这个世界上。】

    这一行字被划去了。

    一只所有人都看不见的手按下了【DELETE】键,于是在这个名为【世界】的庞大系统中,被删除掉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月见山凛一。

    以及所有和【月见山凛一】这个变量相关联的一切。

    从那个名为“母亲”的源头开始,再到父亲、孤儿院、江户川家、念过的学校、打工的甜品店、参加的射箭队、最终停留的侦探社。

    曾经的血亲、同学、邻居、朋友、敌人、同伴,乃至只是萍水相逢过的半个陌生人,这所有的一切,只要曾经与【月见山凛一】这个变量有过交集,那么就通通被一并删除。

    然后,替换上了另一套全新的“备用系统”。

    一套从最开始,就没有写入过【月见山凛一】这个变量的“备用系统”。

    即使其他所有的变量都与原先系统中的初始设定完全一致,但“备用系统”终究是“备用系统”,是和原来的系统不同的两个存在,那些初始设定完全一致的其他“变量”也只是完全一致,而非是“同一个”。

    如果想要换回原来的系统,那会发生什么呢?

    显而易见。

    如今正在运行的“备用系统”会被卸除,切断电源,重新丢回黑暗的仓库里,并且绝对再也不会被启用。

    “你竟然也会想要当救世主啊,太宰。”

    我觉得有些好笑,但又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难道这是「太宰治」第一次这么做吗?

    “现在你想要怎么办呢?我从地狱里爬回来了,你要再把我送回去吗?”

    “这一次又是用谁的刀?钟塔侍从?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说你手里还有别的什么底牌?”

    我嗤笑了一声。

    “你应该明白的,只要我还活着,‘可能性’就一定会变回可能性。让我在这种地方一直待着,你觉得我忍得下去吗?”

    “那当然。”太宰治的声音轻得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无论是谁,面对一个遗弃了自己的世界,大概都是无法容忍下去的吧。”

    他对着我摊开了手。

    “就像是你所说的那样,我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会说。实际上,对于促成你的死亡这件事,我所拥有的优势本来也就只有两条。”

    “第一,是我们之间的信息差。信息差让我在你的潜意识中取得了先入为主的信任优势,但是如今你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么我的这条优势就已经荡然无存。”

    “而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所有的一切能够这么顺利,归根到底,都是因为你自己想要死。”

    摊开的指节拢起,他竖起的食指最终指向了我的方向。

    我没有开口反驳他的话。

    “在我一开始的设想里,你应该是一个很难杀死的人才对。”太宰治慢条斯理地说道,“记仇、睚眦必报,就算被所有人‘遗忘’,也能无视掉曾经的同伴们投来的异样的目光,毫不动摇地站在侦探社的一侧,我行我素地做出自己认为应该要做的事情。”

    “这样的一个人,就算是被敌人千刀万剐,想着的也只会是要拖着对方一起下地狱——就像是你面对末广铁肠时所做的那样。”

    “但是你逃来了伦敦。”

    “心存死志地,逃来了伦敦。”

    说到这,他的语气里似乎带上了几分真实的困惑:

    “是因为什么?”

    “……”我闭上了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感受着伤口处传来的疼痛,被缝合过的血肉绷裂开,痛觉从骨髓的深处蔓延出来,温热的鲜血一点点的洇湿单薄的衣料。

    ——我为什么会想死?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告诉太宰治呢。

    我和他不是友人,甚至说不上是同伴,只不过是两个因为「织田作之助」而被绑在了一根线两端的“陌生人”而已。

    谁会跟一个“陌生人”推心置腹呢。更何况,这个“陌生人”此刻还是一个已经被替换了“冒牌货”,就连那点表面上的情分都已经不存在了。

    我自己都搞不太清楚,自己当时到底是为什么想要死。

    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撑不下去了。一开始似乎只是没有了活着的欲望,不管生也好、死也好,似乎都没有什么区别。所有人都不在了,我回不了家,连风生都不要我了,活着又能怎么样呢?

    我的眼前什么也看不见,没有任何盼头、没有任何的希望,黑漆漆的,好像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连一点星星都没有。

    ——但在那个时候,至少是在我跳下博思瓦里安号的时候,我是还没有想要去死的。

    死掉的念头,到底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呢?

    熟悉而又陌生的嗓音,忽然在我的脑海中响起。

    ——『“月见山。”』

    ——『“你要走吗?”』

    啊、

    我忽然就想明白了。

    大概就是这个瞬间吧。

    就是这个瞬间,我确信了:

    那个时候,坐在我面前的人,不是我的江户川乱步。

    再怎么自欺欺人也没有用,再怎么相像也没有用,再怎么努力地去尝试着扮演、去接受也没有用。

    在【月见山凛一】的存在被书页抹除的那一刻,我的乱步就已经消失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某些阴暗的念头,就在我心底深处阴冷潮湿的角落里,如同苔藓一般无声无息地悄然蔓延。

    ——死掉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我抬起自己还能动的左手,握住了太宰治的手腕。

    “诶?”这突兀的动作让他一愣。

    或许是因为我的体温太低了,在肌肤相触的瞬间,他的手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但他还没能来得及本能地缩回手,我握住他腕骨的指节就轻轻一个发力。

    咔、

    他的手腕脱臼了。

    “痛痛痛痛痛————!!!”

    他疼得叫了起来。

    手腕处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一时间连表情都扭曲了,龇牙咧嘴的险些就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但我只是牢牢地梏住了他的手臂,把他按在原位,省的他因为痛得乱跳就把腕骨弄得更加错位了。

    “痛吗?”我问他。

    太宰治倒吸了一口凉气,疼的仿佛都说不出话来了。

    “拜托了,如果要报仇的话,给我个痛快吧。”

    痛是肯定的,不过一个脱臼也不至于痛成这幅德行。虽然知道他是装的,但我也没有戳穿他。

    “很痛吧。”

    我说着,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下又一个发力,把他脱臼了的手腕给接了回去。

    太宰治顿时又“嗷”的惨叫了一声。

    我收回了左手,将自己断了后被又被接上的右手递到了他的面前,手腕处的一圈缝合线即使是在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疤痕间,也依然显得醒目无比。

    “我也这么觉得。”我对他说道。

    握着自己刚刚被接回去的手腕,太宰治的痛呼在我将自己的手伸到他面前的瞬间,戛然而止。

    我看起来比他惨多了,就算是战斗时总是莽上去然后断手断脚的敦,好像也没有惨到我这个地步过。

    断掉的手,几乎被腰斩的身体,遍布全身仿佛被千刀万剐了的疤痕,还有那些被包裹在了血肉里,他人看不出的伤。

    「给我个痛快吧。」

    我也想要这么说。

    让我回到他的身边去。

    让我回到他们的身边去。

    太宰治或许不是一个很有良心的人,但他最起码是个人,因此在我把自己的伤口明明白白地摆在他面前让他看的时候,他闭嘴了,连一点的质疑和追问都没有,用沉默完全地接受了我给出的这个答案。

    你看,人只要惨到一定地步,把自己的伤口撕扯开来给对方看,连太宰治都会变得礼貌起来。

    他和陀思那个魔人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你已经不想死了。”他说道。

    我没有接话,将手收了回来,避开伤口,小心地搭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我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很清楚这一点。”他看着我,接着说道,“如果你自己不想死的话,这个世界上大概也就不存在能够杀死你的人了。”

    他这话说得很奇怪,引得我多看了他一眼,但他的脸上却只是带着那种轻浮又圆滑的微笑,静静地看着我。

    “你从地狱里爬了回来,我所拥有的两项优势也已经不复存在,或许这就是命运吧,虚幻的泡影不可能变成真实,谎言到头来终究也只是谎言,一切最终都还是会回归它原本的样貌。”

    “只有这样,才能够打破天人五衰最后的陷阱。”

    “……什么?”

    「天人五衰」——这个词仿佛距离我已经有一个世纪那么遥远了,以至于在太宰治吐出这个词的瞬间,我竟然一时愣住了。

    “忘记了吗?”太宰治对我提醒道,“天人五衰——天人在死前显现出的五种衰败之象。”

    “衣裳垢腻——被活生生剥下了皮肤的死者。”

    “头上花萎——被毒液腐蚀掉了头骨的死者。”

    “身体秽臭——被高压空气撑爆身躯的死者。”

    “腋下出汗——被腋下植入剧毒植物的死者。”

    他依次竖起了四根手指,“一切的开端,杀人结社事件的前四名死者,对应了天人五衰的前四种描述。”

    “而这场杀人结社事件的第五个目标所对应的征兆,即为天人五衰的第五衰——「不乐本座」。”

    随着最后一根手指竖起,他张开的手落在了我们之间那张空着座椅上。

    “意为,不愿回到自身原本的位置。”

    “既是指代被调换了身份、成为了杀人犯的侦探社。”

    “也是在指突然变为了现实,于是不愿再次回归为一种‘可能性’的……”

    “这个世界啊。”

    他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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