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

    漫天的雨落下,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夜色晦暗如雾。

    我怔怔地伫立在呜咽的风雨中,被这场淅沥的雨所淹没,却没能举起手中的刀。

    真是奇怪。

    ……真是奇怪啊。

    我从未有过这样悲伤的时候,我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甚至曾有谁说过,我实在是太容易心软了,因为一点微弱的情感就会愿意付出很多很多的东西。

    我不觉得那个人说得是对的,但我也确实知道,我不是一个多么顽强的、坚硬的、铁石心肠的人。

    我是会哭的,我是会痛苦的,我是会难过的,就好像刀扎在我的身上,我也是会痛的。

    我只比他们都要更会「忍耐」而已。

    但是为什么,这一刻,我却心如死灰得仿佛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

    有什么将我的灵魂融化了,那不是温暖的情感,也不是灼烧的恨意,只是湿漉漉的雾气,渗入了我的躯体、我的大脑、我的心脏,缓缓地流淌入我的血液之中,让我甚至连抗拒也做不到。

    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好抗拒的。

    那些悲哀、痛苦、心如死灰,都不是来源于湿漉漉的雨雾,而是来源于我自己。

    那都是属于我自身的情感。

    被忍耐着的「情感」。

    ——没有人能够抗拒自己。

    穿着黑色绒裙的女人拄着手杖,在雨中缓缓踏步而来。檀色的手杖敲击过地面,木头与砖面的碰撞声穿过了风声和雨声,清晰地落入了我的耳中。

    艾米莉·勃朗特站在了我的面前。

    雨幕隔在我们之间,不过一米的距离,近在咫尺,却又宛若远隔天涯。

    “我名为艾米莉·勃朗特,时钟塔之侍从,生长于荒野的女儿。居住于荒野的人们因荒野的晴日和风雨唤醒喜怒哀乐,广阔无垠的荒野为荒野上的人们的呐喊而变化晴雨,此即为我之异能,其名为——”

    “『呼啸山庄』。”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惊雷在我们的头顶炸响。

    我看不清艾米莉·勃朗特的脸,雨水落在镜片上,让眼中的一切景象都变得模糊不清,我只能听见她冷肃沙哑的嗓音伴着风雨而来,好似修士面无表情的祷告。

    “即使是足以让一个军队溃不成军的风雨,也无法压垮你的脊柱,让你匍匐在地。”

    “上帝为证,你确实是一个顽强的女孩。”

    艾米莉·勃朗特拿起了手中的手杖,一手握住了手杖的中部,一手握住了手杖的手柄,咔哒一声,转动了手柄。

    手杖从手柄和杖身的连接处被拧开,一分为二。

    握住了那毫无装饰、样式简朴的手柄,她从手杖中抽出了一柄刀刃超过三十公分长的刺刀。

    “但你不该打扰钟塔的宁静。”

    反手握住刺刀,毫无犹豫地,她将刀尖对准了我的心脏,动作利落地猛刺而下。

    我的指尖微微一颤。

    ——当!

    就在锋利的刀尖即将刺破衣料的瞬间,清脆的金属碰撞声骤然响起!

    一道寒刃从远处破空而来,插入了我和艾米莉·勃朗特二人之间,刀尖直直没入了地面,碎裂的地砖尘土未扬便被雨水压下,刀刃的另一头却不见刀锷,奇长的刀刃自街对面的高楼上而来。

    刺刀撞上了泛着银光的刀刃,抬起的太刀因为这突然出现的阻碍而停滞在了半途之中。

    即刻就要改变刺刀的走向,艾米莉·勃朗特当即就想要直接给我补上一刀,然而她的手腕才刚刚一动,横插在我们之间的刀刃急缩,一道披着斗篷的人影从街对面的高楼上飞身而下,掠过了熊熊燃烧的妖火,跃进了火圈之中。

    长刃从地砖间抽出,顺势劈向了艾米莉·勃朗特的面门,迫使她不得不收手以刺刀格挡下了这一击。

    我的心神恍惚了一瞬,但在感到那股挡住太刀的力量不见后,手中还是本能地想要继续原来的动作——提刀劈向面前女人的胸口。

    然而那披着斗篷的人影却来势极快,借着艾米莉·勃朗特格挡的力道,以刀为支点,冲至我的身前,一个膝击正中我的腹部,让我本就已是勉强站立的身躯向后踉跄一步,几乎要摔在地上。

    伸手一把拽住了我,来人带着我拉开了和艾米莉·勃朗特之间的距离,而后再次挥出了手里的刀。

    略显纤细的刀刃延伸而出,刀势疾如闪电,削泥一般利落地砍断了不远处的一盏路灯。数米高的路灯轰然倒下,砸在地上发出了一声巨响,横倒在了我们和艾米莉·勃朗特中间。

    路灯在倒下的途中沾染上了些许幽蓝的妖火,火焰顺着倒下的路灯飞速燃烧起来,不过瞬息,就在我们和艾米莉·勃朗特间升起了一堵难以逾越的火墙。

    那笼罩在我身上的悲哀之情似乎微微减弱了几分,理智挣扎着,试图盖过那些汹涌的情感,灵魂仿佛也被分成了两半,撕打在一起,想要争夺身体的主导权。

    我仍是难以动弹。

    亦或者说是无法动弹。

    理智告诉我我应该挣开这个披着斗篷的人、握着刀冲过火墙解决了艾米莉·勃朗特,但是那压抑不住的悲伤还是让我不想再有任何动作,只任凭他人随便怎么样都好,只不想再对外界有任何反应。

    披着斗篷的人影一句话也没有说,直接动作利落地单手抱起了我,几乎是将我扛在了肩头,带着我飞快地向着远离钟塔的方向而去。

    我怔然地注视着那妖异的火焰筑起的高墙,看着跃动的火焰在视野里越来越远,瞳孔微颤。

    莹白的太刀在我的手中消散,化作流萤消融于雨幕之中。

    我的右手轻轻颤抖着,一点灵力在指尖凝聚。

    只有极其微弱的那么一点,细如针丝,但只要能够准确命中对方的眉心或是心口,炸开的灵力也足以让一个强大的异能力者当场暴毙。

    我最擅长的武艺之一,就是投掷术。

    只要是我掷出的武器,就必然能够直击红心。

    即使心脏因为悲伤像是破了一个豁口般空空荡荡,我的理智,或者说是我的本能,也让我清楚地判断出了这件事——

    『艾米莉·勃朗特不能活。』

    风雨愈加猛烈地呼啸,在火焰的灼烧之下,钟塔所散发出的金色光芒若明若暗,构筑出繁复花纹的几何线条逐渐扭曲,表盘上细长的分针卡在了某一格内,前进复又后退。

    我抬起了些许手腕。

    身下的人扛着我踩上一块花坛,借力高高跃起,就在即将翻跃出火焰的包围之时,我的指尖微微一动——

    咔嚓、

    手腕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痛。

    灵力未能掷出就因为疼痛消散在了指间,我还未能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经被丢进了汽车的后座。

    后肩撞上了座椅,但这点痛丝毫比不上手腕被人硬生生掰脱臼了的剧痛。

    雨水被车厢隔绝,那几乎要吞没我的悲伤似乎也弱了下去。

    车外传来了重物碰撞掉落的声音,下一秒,那将我丢进车的人也跟着上了车,嘭的关上了车门。

    “走!”

    斗篷中传出的声音有些耳熟。

    感觉到车子在两秒的迟疑后,就迅速发动了引擎,我靠在另一侧的车窗上,缓了好几息,才终于渐渐地恢复了过来。

    那陡然升起的悲伤被压回了心底,不知道是因为没再淋雨、还是因为和艾米莉·勃朗特拉开了距离,这一次我很顺利地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而不是被情绪所挟制。

    我仍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心里萦绕着一些很淡的悲伤,但情绪这种东西本就不是能够随心所欲操控的,不论是产生还是消失都一样,能够压制住也就足够了。

    理智再次占据了主导,我抬起手,自己把脱臼了的右手腕给接了回去,视线扫过了车内。

    不是别人的车,就是我和西格玛来时的车,开车的人也还是西格玛,斑就趴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唯一不对的地方,就是后座上多出的这个人。

    我撑着座椅直起身,用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扯了扯脸上戴着的口罩,抬头看向眼前这个在战斗中横插了一脚的家伙,语气不善。

    “寻仇也不至于寻到这里来吧,末广阁下。”

    即使披着一件足以遮住全身的旧斗篷,但那可以变化长短的西洋刀和过于矫健利落的身手都将来人的身份暴露无遗。

    ——见鬼了,来一个太宰还不够,怎么又突然冒出了一个末广铁肠。

    要不是他插手,艾米莉·勃朗特这会儿都已经被我砍成两截了。

    摘下了斗篷的帽子,末广铁肠将手里的刀倚放在车门边,这才转头对上了我简直要吃人的眼神。

    “你不能杀了钟塔侍从。”他开口道,注视着我的目光澄澈,不带丝毫敌意。

    “我不想杀她。”我冷声道,“但是我很难过——如果我很难过,那我就只好杀了那个让我难过的人了。”

    末广铁肠并没能感受到我的怒气,他抓起湿淋淋的斗篷,一边用力拧干斗篷的下摆,一边语气认真地对我说道:“杀死民众和官员不会有问题,但是钟塔侍从的人不能死。”

    我:“……”

    我:“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屁话?”

    什么叫“杀死民众和官员不会有问题”——听听,这是人能说得出的话吗?你还记得自己是个军警吗?

    面对我见鬼的眼神,末广铁肠却是神色平静:“对这个国家而言,就是如此。”

    “民众只是一个数字,官员是国家机器上随时可以替换的零件,除非血洗了整个国家,否则的话,这二者无论死了多少都不会动摇他们的根基。即使是一国的首相被刺杀,也同样能很快找到替代的人选。”

    “但是钟塔侍从不一样。”

    “低级的钟塔侍从或许没有价值,但高级的钟塔侍从就等同于国家的「核|武器」,如果你杀死那个女人,那就无论如何也没有了周旋的余地,最后甚至有可能被扣留下来改造成没有意识的杀戮武器。”

    “——这里本就是异能技术研究最先进的国家。”

    他缓缓吐出了最后的一句话。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再反驳,像是默认了他的话,毕竟不管是我或许很快就要消失、还是我已经和雪莱博士做了人体实验的交易,这两件事都没有告诉他的必要,我和他并没有熟到这个地步。

    “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

    我对他问到,伸手从驾驶座边上抽出了伦敦的地图。

    “——提醒你一句,你最好和我说实话,上一个在这个问题上和我绕圈子的人,这会儿大概已经被苏格兰场的狗给逮走了。”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柯南·道尔也不是个好对付的敌人,被丢在街上的太宰如今想溜大概也没那么容易,。

    “从博斯瓦里安号上回来之后,政府的内部陷入了混乱。”青年仿佛是在说着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脸色没有半分的变化。

    “被解救回来的几位官员向中央举报了队长,声称队长与天人五衰有所勾结。技术部门复原了船上会议室内的部分影视片段,虽然只有严重损毁的一小段影像,但也使得上层决定搁置队长的治疗手术,将队长关押在了特级甲号监狱,「猎犬」部队也被勒令暂停一切活动,在基地内待命。”

    瞧瞧,多么眼熟的处境。

    我似笑非笑,将伦敦的地图摊在了大腿上,“然后呢?”

    “烨子小姐意图劫狱,但似乎是被条野发现了,条野在阻拦的过程中受了重伤,烨子小姐在劫狱失败后就下落不明。立原因为被怀疑倒戈向了黑手党,也被下令内部拘禁,但是他当天夜里就越狱了,留下的讯息里说想要返回港口黑手党调查侦探社的事。”

    “在我来之前,高层好像已经有了解散「猎犬」部队的意向。”

    他波澜不惊地说出了最后的这句话,正在开车西格玛都惊诧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世事如此。”我却是轻轻地笑了,毫不意外这个由我一手早就的结果,“狡兔死、走狗烹……这就是所谓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啊。”

    太过强大、太过张扬,树大招风,或早或晚,猎犬也只不过是下一个侦探社而已。

    我只是提早点燃了那一根引线。

    只要猎犬被毁了,社长顺利地谈判下了港口黑手党和组合,特务科也早已暗中倒向了侦探社,天人五衰分崩离析,在日本的地界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又还有几颗棋子可以动用呢?

    我不够聪明,布不下那些步步为营、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复杂陷阱,但我也能一只一只地咬死眼前的猎物,决不留下一只漏网之鱼。

    从末广铁肠开始。

    到福地樱痴结束,

    “队长为什么要这么做?”末广铁肠注视着我,即使已经知晓了一切的真相,他的眼中也不见对福地樱痴的怨恨或是愤怒,他只是注视着我,试图从我身上寻求一个答案。

    “他不是说了吗,在博斯瓦里安号上的时候。”我轻描淡写地回答他,“为了结束这一切,摧毁国家,结束所有的战争与不幸。”

    “只是为了这些吗?”末广铁肠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只是为了这些,他就要舍弃一切吗?”

    在他灼灼的目光中,我耸了耸肩。

    “谁知道呢?”

    或许是我的态度太过无所谓,末广铁肠微微一怔。

    我有些意外他竟然会有这样的反应,略一思索,就想到了那段博斯瓦里安号上“严重毁损的影像”。

    “你该不会以为,我很在意他在博斯瓦里安号上说的话吧?”

    “我见到了完整的视频,从你和队长对峙的开始直到战斗结束。”末广铁肠的回答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但我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在船上的时候,可是十分“大义凛然”地怒斥了福地樱痴一顿。

    “那要让你失望了。”我觉得有些讽刺,“我对你们队长说的那些话,全都只是随便胡扯的而已。”

    “我根本不在乎他到底是为什么要做出那些事,说出那些话也只是因为那些话能够用来驳斥他。天底下的道理来回也不过就是那些,如果他是为了天下大义,那么我就和他谈一人之心;如果他是为了一己之私,那么我就和他谈天下大义。”

    “所谓的「正确」,不过就是看谁更加舌若灿花而已。”

    “我和侦探社是不一样的。”我对末广铁肠说到,“侦探社是为了「正义」,但是我不是。”

    “草原上相互厮杀的野兽,你会在意他们哪一方是‘正义’的吗?在我的眼中,人类和野兽也没有什么不同,我只需要考虑自己该帮哪一边、或是站在边上旁观就行了。”

    “……所以在那个时候,”末广铁肠的眼中有眸光微亮,他仿佛在一瞬间想明白了什么,“你说你不是善人。”

    我摘下了脸上的口罩,在他微动的眼神中,露出了满是伤痕的脸,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回答正确。”

    “那么,在这么多的废话之后,可以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吗?”

    我举起了手里的伦敦地图,在他的视线里轻轻一抖。

    “最后的二十秒,回答,亦或是让我把你从车上踹下去。我要抓紧带着我家的孩子跑路了。”

    包围在钟塔附近的警车应该是在末广铁肠上车前就被他用刀全部损毁了,然而从其他警局派来的警车也已离这条街不远,警笛声清晰地回荡在了雨夜之中。

    离我们离开钟塔才刚刚过去了不到五分钟,但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想必要不了多久警方就会追上我们。

    这辆车已经不能要了,最多再过两条街就必须弃车换交通工具。全伦敦的警察都已经盯上了我们,如何摆脱追捕又是一桩麻烦事。

    “我和江户川乱步达成了协议。”

    末广铁肠握住了倚放在车门边的白色军刀,肃然的嗓音坚如磐石。

    “侦探社救「猎犬」。”

    “我救你。”

    我一时愣住,还没来得及细想“你他妈说你和谁做的交易”、以及“你连我都打不过还救个屁我”,只听见泰晤士河的方向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大的轰鸣。

    宛若河道坍塌、泥石流冲垮河堤般的巨响,震耳欲聋,大地似乎都因此而震动了几秒,沿街的一排路灯连续闪烁了几下,忽的齐齐暗了下去,连周边街道上的店铺也全都陷入了一片黑暗。

    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整个世界好像都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车灯隐约照亮了前方的一小段马路。夜盲症让我在这漆黑的夜色中失去了视力,连前座上西格玛的轮廓都看不太清楚。

    杂乱的电波音响起,西格玛打开了车载收音机,在尝试换了几个频道后,收音机中终于传来了人声。

    “……天啊!我的上帝!发生了什么!伦敦桥——不、不只是伦敦桥!泰晤士河畔的伦敦眼和伦敦桥发生了爆|炸!两座相距不足三公里的巨型建筑在今夜同时被炸毁了!钟塔的大火截至目前也还没能熄灭,这是来自于恐怖|||分子的袭击吗??……”

    播音员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情绪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西格玛关掉了收音机,即使是在黑暗之中,我也能感觉得到他绷紧的神经。

    “我们……接下来去哪?”他问到。

    熟悉的妖力伴随呼啸的风雨漫延,铺天盖地席卷过每一条街巷,仿佛要笼罩整座伦敦,沉重如黑云压城,仅仅只是存在就足以让我脊背生寒,冷汗涔涔。

    我也想知道自己该往哪逃。

    一条街外的警笛声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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