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虚无的幽蓝火焰扭曲了巨大的表盘。

    那灼热的火焰好似来自冥界的鬼火,即使是漫天的雨水也浇不熄滚烫的火蛇,只能任凭其顺着塔身蜿蜒而下,从塔顶迅速蔓延至潮湿的路面,在积满了雨水的水洼上跳跃起蓝色的火苗,仿佛是在这晦暗的雨夜燃起的一簇簇篝火,连呼啸的风声也化作了游魂的嗬嗬哀鸣。

    细细的裂纹从钟塔的边沿蔓延了开来,逐渐地逼近了钟塔上方镶嵌的四块表,围绕着表盘的镀金装饰在火焰中缓缓熔化,如同道道落下的金色泪痕,与塔身上破裂的细纹交相呼应。

    猛然升起的高温已将这座钟塔逼至崩溃的临界点。

    漆黑的指针停止了转动。

    亮着莹莹白光的表盘几乎已经黯淡下去,仿佛下一秒那光亮就将就此彻底熄灭,百米高的钟塔也将从此倾塌为一片废墟,世间再无「钟塔」之名。

    伫立在钟塔下的巨兽已经举起了利爪,那在火焰中闪着锐利寒光的兽爪带着可怖的威力,向着濒临溃倒的高塔毫不留情地挥下,为其送上了最后的一击。

    然而就在此时、

    ——咔哒。

    就在所有人的头顶,那几乎已经被高温炙烤得失去了形状的表盘上,代表着小时的那根短针,稳固地、毫无阻拦地,向后退了一小格。

    白光骤盛。

    在幽蓝火焰的覆盖之下,一道道暗金色的光芒在塔身浮现,突破了火焰的吞噬,构筑成了无数由几何图形拼接而出的繁杂花纹,自上而下,包裹了整座钟塔。

    那些碎裂的纹路从表盘边沿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熔化的镀金花纹也在倒退,流淌的金属液体回拢、凝固,重新变回了原先那精致的纹饰。

    不过几息之间,刚刚还几乎就要倒塌的钟塔就恢复成了原先的模样,塔身上带着风吹日晒的岁月痕迹,却依旧坚固得仿佛牢不可摧,仿佛从未被燃烧至崩裂。

    幽蓝的妖火仍在熊熊地燃烧着,与那包裹了整座钟塔的防御花纹相对抗。

    巨兽的喉间发出了属于野兽的低吼,锋利的兽爪划过那泛着暗金色光芒的奇异图案,空间几乎都要被撕破出一道口子,塔身上这抵御攻击的暗金纹路扭曲、变形、破损,最终却仍是顽强地挡下了这一击。

    隔着车窗与雨幕,我的目光直直地盯着那光芒大盛的表盘,仿佛不曾看见巨兽与钟塔的对峙。

    远方传来了警车的鸣笛,与钟塔相连的威斯敏斯特宫内警卫匆匆赶来,然而蓝色的火焰燃烧成野,阻挡住了任何想要靠近此处的人的脚步。

    当——

    悠扬的钟声响起,盖过了淅沥的雨声,回荡在泰晤士河的河面。

    这不是钟塔的报时,此时既不是整点,也不是整刻,然而钟塔内最大的那枚钟铃却仍是敲响了。

    在钟塔的底部,一扇一人高的拱门缓缓浮现。

    白色的巨兽向后退了一步,站在了空旷的马路上,凶猛燃烧着的幽蓝火焰也随着这一退而减弱了气势,在雨中沉默地跃动着。

    沉重的石门打开了,一道黑色的静静地站在门内,注视着钟塔外这无故来犯的巨大猛兽。

    『终于出现了。』

    隔着十数米远,我遥望着那站在钟塔里的身影,心下释然。

    『——时钟塔的从骑士。』

    “好像是艾米莉·勃朗特。”西格玛低声道,隔着雨水和夜色,火光让钟塔里的情形有些难以分辨,哪怕只是十几米外的景象,我们也看得不太清晰。

    “是谁都一样。”

    我并不在乎来人究竟是谁,抬手按住了车门,正准备下车,西格玛却伸手拉住了我的胳膊。

    “等等、”他皱着眉头,似乎有什么想不通的事,“不知道为什么,对于钟塔侍从的异能,从柯南·道尔那里得到的情报都很模糊。但如果是艾米莉·勃朗特的话,对付她的时候或许要更小心点。”

    “她有问题?”我扬眉。

    “艾米莉·勃朗特不仅是钟塔的骑士。”西格玛答道,“她是她们三姐妹里,唯一一个被投入了军队作战的异能者。”

    “那个控制天气的异能?”我略一思索,也觉得似乎挺正常的,能够控制一个城市范围内的天气,这种异能如果能投入军事,确实是一个能够极大程度影响战局的能力。

    但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话,对我而言应该还产生不了什么威胁。

    西格玛张了张口,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紧锁着眉头,最后什么也没说,仿佛陷入了什么不解的难题。

    我猜他是被从柯南·道尔那搞来的情报弄得有点晕了,毕竟「有关钟塔的情报」所代表的范围实在是很大,被一堆冗杂的信息淹没,他一时间理不太清思绪也并不奇怪。

    “放心吧,现打得过我的人也没几个。就算我真打不过她,跑总还是能跑掉的。”我打开了车门,临走前又叮嘱了一句,“记住了,别下车。”

    把咬着指节陷入了纠结思考的西格玛关在了车上,我下了车。

    入夜后的风雨比傍晚时大了许多,隔着口罩我都能感觉到雨水湿漉的冰凉触感。

    拉起了外套的兜帽,我踩过一片片积聚的水洼,踏入了幽蓝的火海。

    “回去吧,斑。”

    抬手抚摸着白色巨兽庞大的身躯,感受着手掌下那炽热涌动的澎湃妖力,我轻声开口。

    这个世界没有灵力也没有妖力,伦敦又与日本远隔重洋,依靠自己恢复妖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斑所有的力量来源就只剩下了我灌给它的灵力,显出妖身对它而言消耗巨大,任务已经完成,这会儿它还是尽快藏起来休息为妙。

    巨兽伏下身躯,对着钟塔内的影子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吼叫,然后缓缓地后退,在退到了另一侧的街道上后,化为了西格玛的样貌。

    “这雨有问题。……你还是小心为妙,小丫头。”

    「青年」眯起了眼,一抹红色的光芒从那双金绿色的竖瞳中闪过。

    我瞥了一眼天空,若有所思。

    妖怪是兽性大于理性的,换言之,它们的感知能力远强过人类。斑是在妖怪当中级别很高的大妖怪,它既然这么说了,那就不会是无的放矢。

    蕴含着妖力的火焰不知疲倦地燃烧着,森蓝的泠泠火光与钟塔上暗金色的光芒相互辉映,照亮了整片街道,连天空中垂落下的雨幕都被染上了奇异的蓝金色调,如纱般在风中飘舞。

    站在了距离钟塔不过几米之遥的地方,我终于看清了塔内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约莫三十岁出头的女人,个头颇高,容貌普通,长脸、高颧、浓黑的眉,高挺的鼻梁,并不是欧洲美人的长相,但也算不上丑。

    她穿着一身质朴的、像是修女一般拘谨克制的黑色绒裙,肩头披着一件防寒的旧斗篷,微卷的深棕色长发在脑后挽起,头发上没有戴任何的发饰,可以说是简朴到了极致,仿佛是个禁锢欲望、克己守德的修道士。

    女人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唯有眉头紧绷,让人无端地觉得拘束,她拄着一根檀色的手杖——同样毫无装饰,简朴至极——无视了那些就在她身侧燃烧着的灼热火焰,目不斜视地迈出了石拱门,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最终停在了离我只有几步远的地方。

    “说出你来到这里的缘由,或是跪下向钟塔痛哭流涕地忏悔,由你做出选择,或是由我为你选择。”

    她以一种石头般硬邦邦的语气说道。

    “你是艾米莉·勃朗特?”我没有做出选择,而是出言询问。

    女人微微闭了一下眼,以此代替了点头的动作,表示了默认。

    “那么、”我继续道,“你能够代表「钟塔侍从」,和我对话吗?”

    “仅限我的权责范围之内。”她看起来十分不好说话,没有表情的脸庞和生硬的语气无不在显示她的脾气古怪,“如果你想要商谈事宜,那就去找克里斯蒂爵。”

    说的很有道理,下次别说了。

    我猜她口中的“克里斯蒂爵”指的应该是阿加莎·克里斯蒂,但问题在于我要是找得到阿加莎·克里斯蒂,我还用得着折腾这一大圈吗。

    “我要你身后的「钟塔」。”我单刀直入地说道。

    “不可能。”艾米莉·勃朗特答道,站在钟塔前的身影毫无动摇,像是一块烈火也无法烧熔的磐石。

    很好,不愧是我,只花了三十秒就谈判破裂,可以直接上手抢了。

    警车已经包围了这片街区,但燃烧的幽蓝火海却让他们寸步难入,只能守在数十米外待命,也不知道再过多久就会有武装直升机出动支援。

    我抬起了手,附近的的妖火如同受到了吸引一般,越发躁动地翻涌了起来。

    灵力从指间溢出,空间微不可查地颤动起来,一柄白鞘如玉的太刀在雨中渐渐显现出了虚幻的影子,雨水穿过若隐若现的幻影,落进了地面上洼聚的水坑。

    反手握住了刀柄,我抽出了太刀。

    银刃划破雨幕,洁白的刀鞘如星辰碎散消融于夜色火光之中,我一甩手中的利刃,刀刃上流淌下的雨水顺势飞落,只余下道道蜿蜒的水痕。

    我提刀立于雨中。

    艾米莉·勃朗特距离我不过一丈之远,这样近的距离,我只需要瞬息就能杀死她,即使是制服她,也不过只要多花费半息的功夫而已。

    ——只要一息半,这一日的奔波就算是到达了终点。

    距离博斯瓦里安号上发生的一切已经过去了一天半,一天半足以发生很多很多的事。

    我不知道风生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也不知道他给我留下的时间还剩下多少。

    我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尽可能、尽我所有可能地加快动作,好在他的目光落到西格玛的身上之前,准备好我所需要的一切。

    我必须要拿下「钟塔」。

    不择手段。

    『对不起了。』

    我在心中对眼前的女人说到,握紧了手里的刀。

    就在这一瞬间,女人微微抬起了她握住了手杖的手。

    那只是非常细微的一个动作,细微到我只以为她不过是有些没拿好手杖,所以手中微微晃了晃。

    ——咚、

    手杖的底部在离开地面后再一次落下,与地面相碰,发出了极其轻微的碰撞声。

    什么都没有发生。

    雨依然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风依然在悲鸣般地凄厉呼啸,夜色依然晦暗如黑雾弥漫,就连那缠绕在钟塔上的幽蓝火焰,也依然在与暗金色的防御花纹相互对抗。

    艾米莉·勃朗特也依然站在离我一丈之远的地方,雨水打湿了她的棕发。

    然而确实是有什么不同了。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可以确信,有什么东西,在我无法察觉的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我无法举起手里的刀了。

    没有受伤,也没有失去力气,我只是单纯的、无法举起手里的刀,也无法前进一步了。

    在我脑中紧绷的战斗意识消失了。

    我的意识仍然清明,我能够明确地分辨出眼前的女人是我要制服的目标,我也并没有被他人所操控,我的躯体依然属于我自己,我的意识也依然属于我自己,然而、然而……

    雨水落在我的身上,寒冷的风吹过我握住刀柄的手,冰凉潮湿的空气穿过口罩、进入我的肺腑。

    一股庞大的、令我几乎窒息的悲哀,伴随着这冰冷的风雨,从我的指尖、我的大脑、我的心脏,缓缓地蔓延开来,几乎要浸湿我的灵魂。

    ……就算抢到了钟塔,又有什么用?

    就算强行留下了风生,又有什么用?

    独自来到伦敦有什么用?让西格玛背负这些不属于他的负担有什么用?保护这个与我根本不相识的侦探社有什么用?在最后的这么一点时间里苟延残喘地挣扎着,有什么用?

    我什么都没有。

    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我。

    风生也已经不再属于我。

    连世界都在排斥我,没有人想要我留下,没有人想要我回去,没有人需要我。我就是多余的那一个,就算我不存在,一切也照样能够正常运转,没有谁的人生会因为少了我就再也无法继续。

    我甚至还在拖累西格玛。

    我都快要死了啊。

    这么拼命,

    又有什么用?

    无数的面容在我的脑海中浮现,那些我熟悉的陌生的面孔交错闪现,我清楚地知道不是有谁在扰乱我的思绪,只是我自己想起了他们,是我自己回忆起了那一张张脸。

    坠楼自杀的酒井。

    爆炸中被烧成了一团焦黑的孩子。

    在雨夜伴随着风铃声踏入甜品店的男人。

    在厨房里做着饭对我温柔地笑起来的妇人。

    站在候机厅里沉默地与我对视的中也。

    还有,坐在沙发上,注视着我的「江户川乱步」。

    他在问我:

    “月见山。”

    “你要走吗?”

    *

    在这一年伊始的时候,那个还属于我的江户川乱步,还曾站在侦探社的走廊上,紧紧地抱住了我。

    那时候的他对我说:

    【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

    我的人生,为什么总是如此。

    *

    雨水模糊了我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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