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华灯初上，夏日潮湿的空气中热意蒸腾。东城中长达数十里的马行街喧闹非凡，街道中铺席商店遍布，车水马龙，络绎不绝，行人接踵摩肩，留恋在各色摊铺前。

    勾栏瓦舍、酒楼茶坊中灯火通明，映照浓黑的夜色如白昼一般，坊中传出丝竹管弦的乐声，绕梁不绝。

    最热闹的便要数街道两侧的支起的长龙一般的各式摊贩。百味羹、野狐肉、冰雪冷丸、砂糖绿豆糕、水晶皂儿各色美食数不胜数。

    “小姐，您走慢些。”

    穿着水红绫子袄，盘着双环髻的年轻女子面色绯红，额颈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打湿了里衣，却仍旧不管不顾地吃力向前追着。

    “寻晴，你快些回去吧，莫管我了。”说话的女子声音清脆，然而细细听得却是带些哭腔的哽咽。她在前面轻衫快步，只余下一抹青色的窈窕背影。

    水青长裙随脚步在空中摇曳，俞看俞不见。

    寻晴深知若是再不赶上，恐怕她家小姐就真个离家走了。如今天色已晚，夜市里又人烟嘈杂吵闹，若出了什么差错，那可真叫完了。

    “小姐，你若真走，求你将寻晴带上，不然寻晴也无颜面去见将军，干脆一头撞死可算罢休！”

    她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果然，话音刚落，走在前面快看不见影的女子便停下了脚步。

    祝殷殷倔强地一把抹掉眼角不争气的泪，深吸两口气方才转过身，看向身后弯着腰气喘吁吁的侍女。

    顿时便升起一阵心疼，寻晴大小跟着她做她的贴身丫鬟，旁人哪个不是对小姐般对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只是......

    今时不比往日，她也不再是那个将军府上备受宠爱的嫡女。

    思及此，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流下来。

    她慢慢走回去，在离寻晴半步的位置停下，一改方才的冷硬，柔声道：“我已不是你的小姐，更不再是将军府上的人，你何苦跟着我受罪。”

    “小姐，寻晴自小跟着您，除了您不会再有第二个主子，求您别赶我走。”寻晴湿润的眸中露出一丝喜色与恳切。

    祝殷殷闻言叹了口气，也没再反驳。叉腰环顾了一圈四周，发现两人竟已走到城东的夜市来了。

    “走罢，先带你吃些东西，果腹要紧。”

    说着，伸手将寻晴脸蛋上残留的泪痕轻轻抹去，动作温柔，惹得寻晴鼻尖一酸，一个不慎又滑下泪来。

    祝殷殷见状强硬道：“不许哭！”

    “是、是小姐。”

    两人走进身后的一家食肆。

    说来也奇怪，如今正是这城中东市最热闹繁华的时段，这家食肆却几乎座上空空，食客简直少得有些可怜。

    她们刚坐下，食肆老板便拿着食单走了过来，祝殷殷这才发现这是家阳春面馆。眼前的食单上基本都是几种不同口味的阳春面，再就是一些零嘴的小食。

    她揉揉肚子，如今的确也饿了，不如就吃这阳春面罢。于是点了两碗，又添了几样那食谱上的小食。

    点好后，却迟迟不见那老板有所动作。

    她这才打眼去瞧，只见那老板与她印象中的摊贩截然不同，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油烟气，相貌也格外俊美，眉眼修长舒朗，正看着她出神。

    祝殷殷直直望过去，那人眸中泛着煜煜的光彩，宛如润玉上那一点微微的银泽，甫一看柔和，实则却坚定无比。

    两人的目光就这样毫不遮掩的对上，那老板怔了怔瞬间移开视线。

    耳根明显泛红，收起食单，沉声道：“这就去。”

    祝殷殷生出一丝莫名其妙，却也没多想，只端起桌上的茶盏有一口没一口地浅尝。对面的寻晴乖乖坐着，生怕说错一句话又被她赶回府。

    只是她们左等右等却不见上菜，祝殷殷本就性子有些急，从前在将军府中何曾受过这等怠慢，于是正打算站起来去后厨看看，却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嘈杂，仔细听去竟像是吵了起来。祝殷殷暗道不妙，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掀开布帘打算看个究竟。

    “我说你怎么做生意的，你自己尝尝你做的阳春面这能吃吗？把醋当酱油放，你是想酸死我吗？”那食客黑着脸将碗一推，“不吃了，赔钱！”

    祝殷殷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方才那阳春面摊老板，将醋当酱油放，结果惹得食客不满。说来也是奇怪，这年头出来都出来做菜摆摊了，怎么还会出这种差错。

    食客在一旁咄咄逼人，说出来的话连祝殷殷都觉得有些刺耳难听了，但那老板脸上却不显愠色，甚至还涵养极好地弯腰给那食客道歉。态度谦逊有礼，又不显得卑微。

    祝殷殷有些欣赏地看向那面铺老板，却见他走到柜台前，原本温和的脸色变得有些僵硬难堪，片刻后两手空空走回那食客面前。

    食客见他两手空空，以为这老板打算赖账不预备赔他钱，正准备继续破口大骂。

    结果下一刻就见那老板从腰间的绣制精美的荷包里掏出一枚大大的银元宝。食客见状两眼发直，笑得脸都歪了，就这么打算接下那枚元宝。

    “慢着！”祝殷殷三两步便走到他们中间，伸手拦下这阳春面铺老板的手，义正言辞，“不过一碗阳春面，哪里需要赔上这么多钱。”

    说着，便掏出几文钱递给那个食客。食客见到嘴的鸭子都飞了，自然高兴不起来，不情不愿地收下祝殷殷递来的那几文钱，还给她接连翻了好几个大白眼。

    嘴里小声嘟囔着：“好好的漂亮姑娘不在家待着，出来逞什么能？”

    祝殷殷闻言立马挥手做了个打人的姿势，厉声喝道：“还不快滚！”

    那人虽多有不满，却终究不过市井小民不敢随便造次，只得麻溜起身离开了面摊。

    “多谢姑娘出手相助。”站在一旁的阳春面老板见状，立马双手相握。向她拘了一礼。

    祝殷殷瞧着此人模样的确俊秀，长身玉立，墨发朱颜，形容举止间不像市井小民，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只是......这人丝毫不端架子，彬彬有礼的态度让她都不免正式起来。

    “不必客气。”祝殷殷看向他手中捏着的银元宝，试探道，“你店里没有余钱吗？”

    面前人闻言脸色微红，有些窘道：“食客们不满我的手艺，非但赚不到，还得赔上些。”

    “噗——”

    祝殷殷没忍住，笑出声后才发觉此刻两人有多尴尬，于是找了话茬缓和道：“你精进一下手艺，再做些宣传，日子久了总会赚到的。”

    那老板闻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向她道谢。

    “你别光顾着谢我呀。”祝殷殷也不禁替他担忧起来，索性拿起一旁的瓶瓶罐罐，“你看，这个稀一点还带酸味的是醋，这个浓稠咸香的才是酱油，以后可别再弄错了。”

    男人思索片刻后又郑重其事地点头，道：“好，这下我明白了。”

    话音甫一落下又即刻响起：“还未给姑娘下面，实在抱歉！”

    说着便要起锅下面，祝殷殷即刻感到周身不自在起来。原本凭她的热心肠还会再多叮嘱几句，此刻却想早早告辞走人。方才一番争吵，可见此人实在是徒有其表，实际的厨艺令人堪忧啊，万一他这次又将糖跟盐放错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祝殷殷打了个冷战，连忙找了个借口拒绝：“这次就算了吧，我还赶时间，有机会下次再来品尝。”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老板也不好再挽留，只是方才还熠亮的眸子一下子黯淡了许多。

    祝殷殷拉着寻晴出了面馆，脑子里还不忘想着方才的事。

    看那人的样子不像是懂经营的，虽然是个小本生意，但能不能做得长久也是个问题。

    想到这里，祝殷殷便不甚看好地摇摇头，那老板估计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家，出来卖面可能也只是图一时新鲜，指不定哪天就不干了。

    这会儿子，夜已渐渐深了，酒楼歌坊中虽仍曲乐不绝于耳，他们这些小食摊前的人却已经不多了，只有零星几个食客，提着沉重的行李坐下喝茶，应是远道而来在此歇歇脚。

    祝殷殷这回聪明了，带着寻晴选了家食客还算多些的食肆进去，很快就吃上了热气腾腾的汤面。

    祝殷殷拿筷子将面挑起，吹了两下送进口中，鲜香可口，细腻滑嫩的面条一瞬间激起了她的食欲，也跟着激起了她的灵感。

    祝殷殷咽下口中的面条，眨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看向对面的寻晴：“好寻晴，我们也开家面馆吧！”

    三月后。

    这日是大瀛国的中和节，家家户户都走上街头，劝农、逛灯会、赏百花戏，人头攒动最是热闹非凡。

    城中最繁华的东市，自然也不例外。文人墨客在河道边石板上挥毫泼墨，歌坊酒楼中轻歌曼舞惹得行人驻足探头。而两侧排列的千家白户的商贩，更是飘荡洋溢着市井烟火气，然而其中最受欢迎的便是一家不久前新开张的杂酱面铺。

    不仅铺子里坐满食客，就连铺子前都围着一大群水泄不通的行人在纷纷拍掌叫好。

    人群中央空出一小片场地，中间站着一位淡黄轻衫的妙龄女子，容貌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

    祝殷殷两手各举三根长杆，长杆最顶上支着莲花纹饰瓷盘在轻轻转动，每每以为瓷盘差点要摔碎结果却是虚晃一枪，瓷盘依旧稳稳搁在细小的杆顶上，仔细瞧盘里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祝殷殷一脚点地，一脚勾起，借巧劲打了几个旋，手中的瓷盘依旧转得欢快，她的脸上绽开花儿般明媚的笑容，从容接下面前众人如雷的喝彩。而后她的手突然一甩一松，几根长杆竟这样纷纷落在地上，却没倒下，依旧靠着惯力支着瓷盘。

    她迅速几个回身后踢，几个瓷盘便以不轻不重的力度落在几位食客的桌上，盘里还盛着色泽鲜美的杂酱面条，动作轻快行云流水，没有一丁一点的洒出。

    “客官请慢用。”祝殷殷嗓音不大却清脆有力，悦耳动听。

    围观的众人早已看呆，听见这声音方才回过神来，又是一阵拍掌喝彩，中间夹杂着几声哨声，还有几位也嚷嚷着要吃杂酱面。

    祝殷殷笑意晏晏，眉眼笑成两个弯弯的月牙儿，唇角漾开两个浅浅的梨涡：“那就再等半个时辰。”说着转身掀开身后的帘子，进了厨房。

    厨房热气蒸腾，像个偌大的蒸笼，祝殷殷本就有些累，此刻更是惹得她汗流浃背，于是顺手摘下墙上的蒲扇来扇风，还不忘给一旁灶台前忙活的寻晴也送些凉快。

    寻晴笑着切菜：“多谢小姐。”

    祝殷殷伸手捞起一根黄瓜，也顾不上回话，直接张嘴就啃，甘甜凉爽的汁水顿时在口中四溢。

    转眼半根黄瓜已下肚，才边咀嚼边兴奋道：“咱们生意特别好，今天指定又能赚不少。”

    听见这话，寻晴却不像她这么高兴，反而神情带些忧虑：“小姐，你每天在这里抛头露面的，赚再多也是些辛苦钱，若是待在府里，舒舒服服地哪儿用操心这些？”

    细长的面条在热水中下锅，寻晴便擦手接过蒲扇给祝殷殷扇起凉风，心疼道：“小姐还是别待在这里了，去外头凉快凉快吧。”

    祝殷殷又捞起一根黄瓜掰开递给寻晴，显然不打算听她的：“在这里没主子丫鬟那一套，你也别劝我回将军府，反正我必然不会待在府上平白受那些气。”

    寻晴接过那半根黄瓜，依旧有些不死心，犹豫着开口：“可是小姐，将军不管怎样是看着您长大的，心底里还是心疼小姐，这份情谊可是旁人怎么说都不能比的。况且抱错这种事，普天之下更是多了去了。新小姐再不好，怎么着也不能真把小姐欺辱了去，老爷断然也是不允的。”

    “寻晴你是不是傻。”祝殷殷说着便登徒子一般伸手捏了捏寻晴的脸蛋，“自打我知道自己不是爹的亲生女儿后，我便不再是将军府上的大小姐了，那个新来的小姐才是。”

    “府上的人还能依着往日待我如小姐，可日子一长呢？你不是不知道那些人的嘴脸。”

    “可是将军他......”

    “爹也是一样，他有多重视血亲你我都清楚，谁是真的谁是冒牌，大家心里也都清楚，往后那新小姐若是再像那日一般陷害于我，恐怕全府上下只有你会站在我这边。”

    “而且经过此事我也明白了些道理，我若是将军府嫡女，自然是众星捧月，可我若不是，反倒要处处看人眼色，没有丝毫立身之本。好寻晴，你也不希望我寄人篱下吧。”

    “我自然是希望小姐过得幸福。”寻晴叹了口气，似乎是被这番话说的有些动摇，“但也不愿小姐在此处这般受苦。”

    祝殷殷见状嘻嘻笑道：“我倒不觉得是受苦，难得在此处乐得自在。”

    灶台上面锅里的水有些溢出，在滚烫的锅灶边缘滋滋冒白烟，寻晴赶忙竹盖掀开，面条的清香扑鼻而来。

    祝殷殷忙着帮忙将面条从锅里面捞出来，晶莹滑溜的面条根根分明盛在莲花纹饰的瓷盘当中，再浇上特制的杂酱，虽是民间小食，却显得别具一格。

    祝殷殷端起几碗新出锅的杂酱面，一手抄起搁在脚边的长杆便欲往外走。

    过了这么久，铺子外还是围着一大群人，都在翘首以盼等祝殷殷出来。果然她一出来，就响起一阵起哄的声音，嚷嚷着还要看她的表演。

    祝殷殷不慌不忙地重复那套杂耍的动作，其实这对于从小在军营耳濡目染的她来说不过是些雕虫小技，但对老百姓来讲却像是见识了什么神通一般，更何况表演者还是一位女子。

    于是祝殷殷就想出这样一个带有唬头的方法来卖她的杂酱面，果然立竿见影，普普通通的杂酱面被她卖成了众人哄抢的稀罕玩意儿。

    几碗面很快又卖光了，祝殷殷收回食客吃空的面碗，打算放回后厨清洗一下，裙角却被一只小手揪住。祝殷殷低头一看，竟是一个小孩，脸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的样貌来了，乱糟糟的头发里缠着几根枯掉的菜叶。

    小孩怯生生地小声道，明亮的眼中满是崇拜：“姐姐好厉害，可以教教我吗？”

    围观的人群中几个声音突兀响起：“这不是老王头家的小乞丐吗！”

    祝殷殷闻言皱起眉头，蹲下身帮小孩挑走头上的菜叶，而后一言不发站起来走回后厨。小孩的眼神在看到祝殷殷的背影后便立马暗淡下来。

    然而这回祝殷殷只进去了一小会儿的功夫，出来时手上端着一碗面条，碗里只有素淡的面条没有香气扑鼻的杂酱。

    她俯身将面碗递给那个孩子，碗沿为了隔热还包了布条：“拿好了，要仔细看哦，姐姐只教一遍。”

    祝殷殷说着伸出手在碗上方轻轻甩了两下，看着小孩一眨不眨的眼睛，故作高深轻笑道：“看仔细哦。”说着，又挥了挥葱白修长的手指，不过眨眼的瞬间，原本只有素白面条的面碗中竟然盛满了四溢飘香的杂酱，浓稠的酱汁浇在面条上，色香味俱全。

    小孩两眼瞪得溜圆，却没瞧出这其中的门道，最后还是祝殷殷拍拍他的小圆脑袋，让他自己端着杂酱面乖乖去一边的桌上吃。

    小奶音喜出望外：“谢谢天仙姐姐！”

    祝殷殷笑着挥挥手，转身回到后厨跟寻晴搭话：“这小孩嘴真甜。”

    寻晴撇撇嘴，有些不满道：“小姐乐善好施，我再做一份便是，怎么连自己的那份也直接让了出去，小姐忙活了这么久，也该吃点东西垫垫底。”

    祝殷殷自然知道寻晴是在心疼自己，也不多辩解，只是嘻嘻笑着逗她，惹得两人最后都打闹笑得直不起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