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不老不死，可随意变化相貌，大多数都会选一副自己最中意的模样来作为本相，此刻云谏靠在门边，眉心叠着起，桃花眼淡然，明明还是那副少年相，却无端让人觉出几分厚重——原来他真的已经活了千百年了。

    灵溪忍不住想，那扶光呢，他那些柔软又曲折的心意后头又藏着什么？

    她对云谏道：“你可知他骗我不止一次，他的本意就是想甩下我，我猜原本他的计划中也包括你，只是他太高估了自己的身体……

    “我劝你最好在他醒之前把知道的事都告诉我，否则等他醒了，极有可能会唱第二出戏，你也不想他再跑一次吧？没有仙兵制衡，只要他想，他可以跑到天涯海角……”

    云谏倒吸一口气，露出几分苦相，对她道：“诈我不成就开始攻心了是吧？一个两个都巧舌如簧，都不是好东西。”

    玉练扭头，将竹椅都拖出一阵巨响，又压下声音瞪他道：“你说谁不是东西，你才不是好东西！”

    云谏别扭地看了她一眼，勉强收声，从外间拿过几根香，点在扶光床旁的小案上，半死不活道：“你看到了吧，真不是我要说，都是她们逼我的！”

    说完他仿佛就心安理得几分，整个人都松弛不少，见一旁玉练又递来几根，就觑着她道：“归心不用，只要扶光好了，他自然无碍，不是同你说过了吗？”

    玉练固执道：“我就要点，兴许他就喜欢闻呢？”

    云谏突然说道：“我也喜欢闻，倘若日后我重伤，你给不给我点？”

    “……你说什么疯话？！”玉练猛踩了他一脚，红着脸匆匆忙忙又退到了屏风外，不说话也不理人了。

    赶走她，云谏才木着脸对灵溪说道：“和长横仙君一样，顾曲也是地仙，昔年他在人界，有个漂亮贤惠的妻子叫穆清，穆清虽不懂琴音，却擅长插花，还有人慕名远道而来，只为求她手中两三朵嫣红，二人的日子过得很是和睦。

    “后来穆清有了身孕，只是怀胎三月时却不幸夭折，她觉得自己没有做到尽母亲的责任，顾曲也觉得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她们，便安慰穆清，说他们尚年轻，以后还有机会……可往后五年，二人再没有子嗣，穆清也由此开始求神拜佛……”

    一次穆清进到一处寺庙，照例求签，又求师傅解签，师傅却连连称奇，对她说：“你命中还有一子，却是在五百多年以后。”

    穆清惊诧又茫然，小师傅捏着签也十分不解，又去请大师傅，大师傅出来见着穆清面相，出口就是一句“阿弥陀佛”，劝解道：“小徒修为尚浅，怕是给施主误断了缘分，还请施主莫要介怀，也莫要执着，切记心宽通达才是大道。”

    这就是在说小师傅解的签是假的。

    待穆清离开，大师傅就骂了小师傅一通，说：“你可知你今日犯了大忌，我佛渡人，你却是困人呐。”

    小师傅害怕极了，又带着一点倔强天真，对大师傅说：“可她投出的那支签，分明就是这个解法。”

    大师傅摇头道：“我知你有通天之能，那就更该克制，怎可平白无故勾出他人嗔念？”后来大师傅又将手一挥，叹道，“罢了罢了，想来一切都是天意，今日她不是在你口中，将来也一定会在旁人口中听到这番话，这就是命啊。”

    却不知穆清从见到大师傅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开始狂跳，总觉得会有事情发生，便一直躲在门外，想听一听大师傅解签，如今如愿以偿，自然狂喜，回家就对顾曲说了这一切，她兴奋道：“大师傅的意思是我真的会有孩子！既然是五百年后，那是不是说我有成仙的命？”

    可顾曲却冷静又清醒，他委婉地对妻子说：“若你当真喜欢小孩，我们不如去领一个回来，从小养在身边的想来不比亲生的差，你看如何？”

    穆清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还打翻了一盆最爱的兰花，她柳眉倒竖，凭空生出几点深刻的执念：“你可是不信此事？你不信我们以后会有孩子？”

    顾曲怔然，看着地上的片片碎瓷说：“可那是五百年啊……”不是五天，五个月……

    穆清却浑然不觉，一脸憧憬地捂着肚子说：“我们会有孩子的，会有孩子的，谁也不能将他从我身边夺走。”

    自打那天后，穆清更加热衷于求神拜佛，为此顾曲散尽家财，就这么陪着她走遍各地的山川河流，他虽沉默，可琴音却从未停过，留在了他们走过的每一寸土地。

    凡人五十年不过弹指一挥，直到最后的将死之日，穆清白发苍苍，才摸着顾曲的脸道：“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痴念，也知你从来都不信我，我亦知我不会成仙，也不会再有那个孩子……可那个和尚说的事情真美，我放不下啊……”

    她不舍又眷恋地看着恋人说，“老头子，你拉的琴真好听，若有来生，我一定会凭琴音认出你……你也一定不要忘了我。”

    顾曲一笑，抹了她脸上的泪痕说：“说了多少次，是弹琴不是拉琴……不必来世，我现在就拉给你听……”

    夫妇二人死后，又是一番天地，顾曲蓦然成仙，穆清却入了轮回，魂魄在忘川河上涤荡一空……

    云谏摇头道：“世上不是有情就可以相守，这也是一对苦命人，再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灵溪半颗心在云谏的话里，半颗心在扶光身上，却听玉练突然传声道：“姐姐，这可怎么办才好，倘若有一日，他真的重伤，我会给他烧香的，当初就是被他这张人畜无害的脸给骗了，我逃不过啊……”

    怔然片刻，灵溪便就对玉练说：“你和他在一起开心吗？若还是开心的话，就随心吧……”

    玉练笑道：“哈哈，是这样！既然都吃过一次亏了，想来再来一次也不算什么，兴许还能圆满！我这就给姐姐做个榜样！我出去买香啦！”说着她就在云谏茫然的眼神中飞走。

    灵溪无奈一笑，回头看向床上，就看到扶光疲惫又温柔的眼，他无声动了动唇，说：“我梦到你了，我很想你……

    “我梦到我生你的气……是你吵着闹着非要亲我一口。”

    “……是吗？”灵溪眼中噙满温热，笑着对他说，“那我再亲你一口，你生气可以，不要再睡了好不好？”说着她就贴上了扶光冰凉的唇。

    可就是这个吻，又让扶光坠入梦中，他觉得天旋地转，几乎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四周的仙人都脸孔模糊，只有灵溪的脸真实得仿若昨日……他看到了十七八岁的灵溪。

    她站在帝弓岛的边缘，眉头紧锁，看着浮空的云雾，一脸深沉。

    他下意识要朝她而去，却动不了，接着就听到一道来自心底的声音：“那别是我带回来的小姑娘吧？都这么大了？她站在那是要寻死？总不能是找刺激。”

    接着他长袖一挥，小无就出来了，迅速将她拖到湖心桥上，他这才飞过去苦口婆心说道：“人生苦短，你有什么不如意？可是那两个人参榕欺负你？”

    扶光身不由己，觉得自己飘忽又轻灵，忍不住想道：“这是梦吧……声音和小无都是我的，我该是落在了梦中的自己身上，可灵溪又是怎么回事？她好像……和外面的灵溪不太一样……”

    带着疑惑，他四处看着。

    “你回来了？”看到他，灵溪的眼就一亮，接着就死死抓着他的胳膊说，“你没事，太好了！你没事！”她忽而泪如雨下……

    “你……”扶光还未说话，就被她抱住了，她迅速抹掉眼泪对他说，“你收我为徒吧，你一走就是十五年，我不知道你下一次会走多久，也没有几个十五年可以等你……你收我为徒，带我修仙，只有长生才可以报答你……”

    “等等——”扶光扯开他的手说，“你先告诉我你为何要来这岛边？”

    她汹涌的眼泪又成了小溪，垂头倔强道：“我太久没有见你了，就想从这里跳下去，若你真的替我改命死了，那这个结界想必拦不住我，没有你，我何必独活……若这结界拦住了我，那想必你还活着，我就明日再来跳一次，直到你回来……”

    能想到用结界判断他的生死，至少证明不笨，但这牛一样的行事作风是几个意思？

    看着眼前哭得委委屈屈的人，扶光试图对她讲道理：“你等等，你先听我说，我救你就跟救一只猫一只狗一样，你不用太过介怀。”

    她脸色纹丝不动，俨然没将他的话听进去，扶光又叹道，“我从不收徒，若你真想长生报答我，且用心修炼就好，何必陷进一段关系里？”

    可灵溪却十分执着：“仙界人情淡薄，没有关系就是陌生人，你根本不会记得我。”

    这话扶光简直听不懂：“那你活着是为了让我记得你吗？”

    “是……”灵溪答得斩钉截铁，“我喜欢你，从你带我来仙界的那一刻就喜欢你。”

    “……咳咳，可我带你上仙界时你才四岁。”扶光点了点她的头，认真道，“对于你的想法，我只能说你们小孩子挺长情，可你不知道我们大人有多健忘……”

    可灵溪根本不听，自觉忽略了他的话，问道：“那你怎样才会喜欢我？”

    梦中扶光答得敷衍：“一百年之后再说，你一个小屁孩，人都没见几个，和我谈什么喜欢。”随后他也不看她，兀自进了帝弓岛。

    可附在他身上的扶光却分明察觉到他将一簇灵火藏进了她的发间。

    于是扶光就知道了，眼前这个灵溪和外面的灵溪最大的区别就是，她是人，大概是扶光从人间救上来的人……

    扶光人虽走得飞快，但他的口气心非也是一流，才走没多远就放出小无，借着它的眼关注灵溪。

    他边看边叹气：“黄毛丫头，说话这么大的口气，也不知是想撑死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