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旋龟山抵达村落时，银月已升，花香暗浮，家家户户都燃着灯，手持夏瓜，在院外乘凉，一派祥和宁静。
可两个小女孩所去之处，却离这些热闹越来越远，灵溪借着小路孤冷，一送再送，最终将两个女孩送到一处靠河的小院，河边有柳，中有夏荷，清幽别致。
此时小院中正亮着烛火，木门大敞，里头落了一张朴素的四方桌，桌前坐着一位老太太，躬着身，手里捏了件桃色的衣裳，正借着烛火缝补，想来就是两个女孩的外婆了。
小妹一进院门就大叫道：“外婆，我们回来了！”
老太太头发花白，连忙起身走到门边，她看上去眼睛不太好，精神却矍铄，扶着门框直跺脚：“明心，明愿，你们两个疯丫头，怎么闹到这个时辰才回来？”
路上灵溪已经问过，双生子姐姐叫明心，妹妹叫明愿。
一进院子，明愿就推了姐姐一把，明心这才走上前低声道：“嗯，回来晚了，我的错。”她还是一副冷淡模样。
明愿依旧跳脱，马上就道：“哎呀，扯什么对错，就是玩嘛，大夏天的，爬山啊，抓知了啊，去处可多了。”
灵溪在一旁看得奇怪，觉得两个小女孩的处境似乎变了，如今显出保护姿态的是妹妹。
她传声问扶光：“你看出什么了？我怎么觉得这个大的好像和她外婆不熟？”
扶光道：“暂未看出什么，但她们两个都是人……”
那就和大娘的案子不同了，灵溪一时没有头绪，就道：“看来得想个办法在这里住一晚。”
那头明心和明愿已将她说成了一同游玩的有缘人，老太太就迈着小巧灵活的步子朝她走来，仰头热心道：“敢问这位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若是不介意就在我这里住一晚吧，大晚上的，姑娘家家走夜路不安全。”
这不是正中灵溪下怀吗，她就笑道：“我叫灵溪，多谢大娘，那我就不客气了！”
可下一刻老太太就拍着大腿说：“哎呀！我老婆子眼瞎，到现在都没有做饭咧！可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怕要上街去买……”
眼看明心明愿都在偷偷看她，灵溪才一指自己，不太确定地说：“那我去买？”
老太太笑得灿烂极了，拍着她的手道：“好姑娘，你去买自然是好的，只是姑娘你带银钱了吗？”
灵溪：“……”让我买菜，还管我要钱？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可老太太目光殷殷，她又说不出没有，只好面色古怪出了小院。
小路荒凉又漆黑无比，只有星辰作伴，扶光就显出魂体跟在她身边。
灵溪黑着脸道：“这一家人着实古怪，寻常百姓都是清晨挑担去集市上卖，又哪里有夜里出门买菜的道理？更何况那小院河边分明种着一些蔬菜，又怎会没有菜吃？我瞧她那样，分明是在赶我走。
“赶我走，我偏不走！等我回去就把她的菜全摘了！”
一旁扶光看得好笑，觉得她气鼓鼓的样子实在可爱，又觉得此刻笑她多少缺德，就装出正经的样子道：“无碍，我们且走远些，过一会再回去看便是……我以为你是知道她们有古怪才跟来的。”
“什么？”灵溪疑惑道，“除了方才所见，还有何古怪之处？”
“就在你说了你是那县令小妾之后，那两个女孩的表情就变了，我猜她们认识那县令，而且很可能猜到你在说谎，因为当时两个女孩的表情分明在说‘你在说什么，你别是在做梦’。”
“……是吗？”灵溪十分茫然，“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
突然她的心一跳——见鬼！她那个时候正因为扶光的话心惊肉跳！
果然是谈情伤脑子！
她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好像不管怎么说都显得她很蠢，便扯过路边的野草，烦躁道：“你还看出什么了，一并说了。”
扶光憋着笑，从善如流道：“她们上山有所求是真，但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否则那大娘不会在尚不知你身份时就赶你走，所以你看出什么来了？”
好得很，又来一个她不知道的，她该看出什么？她就乱了一会，到底错过多少？还是说她胡思乱想的时间真的很长？
她木然道：“你直说吧，不要问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扶光咳嗽两声，终于憋不住了，低笑道：“我猜那大娘本就在防着什么人。”
灵溪心弦一绷，连扶光笑她都顾不上，总算找回一点状态，说道：“因为我不是她防备的人，亦或是她担心我被误伤，所以才要耍赖赶我走？那她防的是谁，县令吗？和两姐妹的娘被抓有关？”
“有可能……我猜两姐妹之所以没有当场拆穿你，可能是把你当成爱管闲事的好心人了。”
这还不如拆穿我呢。
灵溪气闷道：“今日这事我管定了！”好端端的，她何曾吃过这种闷亏？
她才说完，小无就跑了出来，点了点她微皱的眉心，她摸不清这是小无还是扶光的心思，干脆将它捏在手心说：“你老实点！”
一旁扶光开始唉声叹气：“唉……看来今晚只能靠我喽……有个人的心思明显不在此处啊。”
她觉得这个人今晚有点欠收拾。
灵溪咬着牙道：“别逼我揍你，从前我是打不过你，但今日还是打得过的。”
扶光眯着眼笑：“此地靠山近水，朗月疏星，是难得的好风景，你怎么总想着打打杀杀，万一把仙兵招来怎么办？”
突然他就朝前蹿出老远，落在前头一棵老树下……他躲开了灵溪朝他飞去的一掌。
头顶枯枝与月，他背着手在月下笑得开怀：“万一我被仙兵抓住，某人可是会伤心的……我可不是此等负心之人。”
“……”灵溪心道，“我一刻都忍不住了，我现在就要打死他！”
她飞身冲过去，掌心凝出鬼火，虽分量不重，但打得他酸痛几日还是足够的，岂料她才到树前，扶光就原地躺下了，蜷身捂着胸口叫道：“哎呦……心好疼，我的心上人要打我！”
“……什么心上人？”三个字惹得灵溪目瞪口呆，脸红心跳，一时竟不知这“心上人”三个字说的是自己还是扶光，随后又猛然惊醒，当场愣在原地，一手鬼火就打到了旁边的小土坡。
她觉得他是装的，就压着嗓音道：“是就地躺到天亮，还是跟我走，你想清楚。”
扶光理都不理她，翻了个身继续喊：“哎呦……真的疼，我最怕疼了，疼死了！我的命好苦啊！”
他额上全是汗，还有青筋暴起，尽管表情没有那么走心，但灵溪仍觉心慌，又觉得他那些疼都是真的，因为穿心之痛加万火焚身，哪一个都要人命，就走近问道：“真的很疼吗？你那些灵丹何在，找来吃一点如何？”
扶光努力在袖口掏了掏，先捞出一个圆球，又捞出一顶帽子，却只有指甲盖大小，这时小无飘出来了，将那帽子顶在头上，又用小尾巴卷住小球，围着她绕了一圈，十分高兴的样子。
灵溪的表情就变了，若他当真如此痛苦，小无怎会如此欢快？
就……果然是装的，对吧？她怀疑把他拎起来抖一抖，都抖不出一两真话。
她脸色不变，活动着手指轻声道：“你找不到是不是？我帮你找啊。”
“好啊，好啊！”扶光连痛都忘了喊，高兴道，“你果然善解人意！”
就在灵溪的手即将掐上他胳膊时，扶光灵巧一闪，起身扶着她的肩，将她抵在老树上，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说：“就知道骗不过你，但我只要知道你在意我就够了……你说仙魔有别，其实是在说我们都不够强大……那就再等一等，等你觉得合适的时候，等我有一天能以真面目见你……你说好不好？”
灵溪没有说话，她直接动手，双手大力掐在他腰迹，冷笑道：“整日没事就谎话连篇，你说好不好？！”
“嘶——”扶光挤眉咬牙，身上的痛苦突然齐聚在一起，他当即脚下一软，靠在灵溪肩头，苦笑道，“女侠别打了，我要站不住了。”
灵溪的心一惊，忙揽住他的腰说：“你——”
他怎么就说病就病了？这是林黛玉啊！
扶光用力抱住她，白着脸笑道：“只羡鸳鸯不羡仙，我如今才懂。”
“呵……”灵溪蓦地推开他，她突然想起方才，若是没有那句“心上人”，那团鬼火大概也打不到他身上。
只怪这一晚气氛太好，让她差点就忘了，人间于他的伤处并无益处……还忘了他是游仙，不该困在人间，也不该困在她身旁……而她自己，也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怪一切都不合时宜……
自打这一声笑之后，灵溪就再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只给他找了根树棍勉强杵着，就朝来路走去。
小无在最前头飘着，幽幽鬼火，照亮昏暗的路。
扶光道：“不要担心我。”他的声音平稳但发虚。
灵溪摇了摇头，说：“担心是应该的，朋友间互相帮协不算什么。”
身后扶光气息一顿，脸似乎白了几分，说：“朋友？”
灵溪回头笑道：“是……朋友。你说我不自由，你是对的……因为确实有很多事情困着我，而困着你的只有苍生，我们不是同一类人。”
扶光拧着眉说：“我以为你知道两个人的力量比一个人大。”
灵溪道：“是又如何，怪我从前没有说清楚，我大概也和云谏一样，承受不了太重的感情，我有大仇，也有执念，我想不通的东西太多，心里装不下别的……”更装不下一个人。
扶光道：“我说可以等，也给你时间。”
灵溪摆出拒绝的脸，还要再说，扶光却绷着脸道，“你不要再说了，我现在有些生气，说不过你，等我心平气和。还有，你方才的话我没有答应，你不要自作主张做什么决定。”说着他就落后她半步，竟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了。
灵溪：“……”
这是又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