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骨3

    秋季的天空格外高远,桃乐丝托着腮,望着流云走神。

    放在几个月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坐在侯爵府品尝红茶。

    她打一开始就没打算寻求里斯的帮助,甚至在看见他与三皇子的人交流时,还萌生过里斯会成为三皇子走狗的想法。

    毕竟……

    四年没见,里斯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她以前对他太差了。

    里斯离开公爵府那天甚至受了伤。

    因为她发脾气时将水晶瓶扔到他身边,溅起来的碎片划伤了他手臂。

    看见血,桃乐丝愣了愣,张口便要说:“我没想弄伤你……”

    等瞧见里斯表情时,她咽下声音。

    少年垂着眸,脸色雪白。

    桃乐丝第一次没在他眼里看见浓烈的爱与恨,他只是屈下身,仔细收拾好地上的碎水晶,淡淡道:“这里还有些碎渣,小心别踩到,等下我会叫人来打扫干净。”

    桃乐丝:……

    里斯抬起头。

    四目相对,桃乐丝心脏一颤。

    血液顺着手臂蜿蜒到他指尖,再沿着水晶边缘一滴滴砸在地毯。

    “以后发脾气别摔东西了。”他说,“你看见了,很危险,可能会弄伤你自己。”

    桃乐丝抿紧了唇,凝视他,没开口。

    里斯展现出来的神色不像是平静。

    像是死了。

    他已经是一具被她操控的提线木偶,毫无感情与灵魂。

    “桃乐丝,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我都希望你自由明媚,我永远为你祈福。”他说。

    然后里斯离开房间,离开公爵府,再也没回来。

    临别前,他还事无巨细交代了下人怎么打扫她房间,别让公女殿下受伤。

    地毯只被清洗了一遍,重新铺回了桃乐丝寝房。

    桃乐丝不知道她留下这块地毯是为了什么,她偶尔会用目光扫过那一滩血渍,想起里斯走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

    他应该是恨她的。

    桃乐丝垂下睫毛。

    如果她是里斯,也一定会恨自己。

    因为她无比清楚自己是多恶劣的人。

    可她就是喜欢啊。

    喜欢他耻辱却服从的表情,喜欢他不屈的颈骨折下,喜欢他愤怒而忍耐的眼神。

    她是和三皇子一样差劲的贵族。

    她也喜欢本来可以凌空的猎隼在她掌心血淋淋地折断翅膀,她也喜欢去摧毁一些她永远得不到、做不到的美德。

    少女搅了搅红茶上的花瓣。

    但她没想过,从皇宫逃走后,曾经的狐朋狗友都对她避之不及,唯一愿意伸出援手的会是里斯。

    “哥哥……”桃乐丝唇中发出细碎喟叹。

    侯爵府的生活很松散。

    里斯从不对他妹妹提要求,她甚至可以穿着起居服和拖鞋满府邸溜达,里斯会为她编适合这些衣服的发。

    每每这时,桃乐丝便喜欢通过镜子看他。

    里斯好看。

    同三皇子不相上下。

    长年的骑士修行又让他多出许多肉|体上的优势。

    如若不是这具美丽的皮囊,桃乐丝当初也不会求着母亲收养他。

    可初见时里斯眼睛湛蓝,比浅海清透,比风暴凌厉。

    如今这双眼里只剩平静的深洋与暗涌的潮。

    他从不与她对视。

    ……

    桃乐丝并不喜欢悠闲度日。

    作为前公爵家的继承人,她的人生除了在张牙舞爪,就是在学习。

    三皇子是个难对付的人。

    不管是为了短暂的保身,还是为了长远的复仇,她都应该趁着这段时间多学点东西。

    于是某个晴朗的午后,女仆玛莎走进侯爵府书房:“桃乐丝小姐说她想学习剑术。”

    “剑术?”书架边的管家吃惊挑眉。

    “是的。”玛莎回答,“她需要一个剑术老师。”

    “学武可不容易。”管家道,“伤筋动骨、头破血流都是小事,皮肤上可是会长出厚茧,胳膊上也会生出难看的肌肉。”

    “小姐知道,她说她不在乎。”

    “这……”管家犯了难,看向他的主人。

    里斯向来是一心二用的好手,曾经在公爵府时能一边干活一边留意桃乐丝的喜怒,现在也能一边办公一边给出最优解。

    “克莱因地区有位叫凯特·埃拉的女剑士,曾经担任过第九骑士团的训练老师,请她来。”

    “埃拉女士?!”这次管家是真忍不住,惊呼出声。

    玛莎不理解管家的表情,只知道接下来的话题她无法参与,便老老实实行了礼退出房间。

    管家苦口婆心道:“侯爵,我理解您想要给公女殿下最好的,可埃拉女士厉害归厉害,性格却极为严厉,她才不会管贵族是为了什么习武、想学到什么程度,她只按她的策略来。连骑士团那群男人在她手里都叫苦连天,请她教导殿下,会不会有些不太合适?”

    里斯没抬头,翻过一页羊皮纸。

    “威尔,你没必要担心。”他说。

    “一部分贵族学习剑术确实别有目的。”里斯在骑士团见得多了,有些是为了健美的体型,有些是为了吸引关注……

    “但桃乐丝不是。她如果决定要做一件事,一定会做到极致。”

    管家怔怔看着青年。

    里斯露出一抹清浅的笑,窗外倒映来的树影将他眼尾染得旖丽。

    他是真的在为他妹妹骄傲。

    “可……”管家脱口而出,“既然如此,您为何不亲自教导她呢?”

    里斯愣了愣,笑意迅速湮灭下去。

    管家意识到自己也许触碰了不该碰的禁忌,躬身告退:“是我多言了,我这就去准备发给埃拉女士的邀请函。”

    书房大门缓缓关闭,管家在长廊迈出几步,到底没忍住,回头看了眼。

    自从前公女殿下到来后,侯爵便开始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

    最直观的是情绪的压抑。

    里斯虽然疏离,可向来温和。人们从不怀疑他身上的正派性。可最近,他眸底仿佛有种比深渊还深的堕落感。

    那感觉就像……

    月亮要破碎了。

    从皎洁之后肆虐出来的会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管家想起某个粘稠的夜晚。

    他打算给处理公务的侯爵端上热茶,却在门口听见侯爵声音,自嘲般喃喃。

    “里斯,你真贱啊。”

    管家脚步蓦地顿住。

    他又想起刚才,玛莎说桃乐丝小姐想学剑术时,侯爵手指不经意地蜷动,还有眸光的明灭。

    也许……

    他不受控制冒出个猜疑。

    侯爵不是不教,而是在怕,怕公女殿下根本不需要他。

    ***

    桃乐丝的剑术课很快提上日程。

    前公女殿下恶名在外,埃拉女士也残酷得人尽皆知,管家时常会担心两人起冲突,便总是跑去训练场观察。

    但没想到,桃乐丝与埃拉女士居然成为了好朋友。

    埃拉对此给出的解释是:“才训练三个月就想拿真剑上场,让我仿佛看到了15岁的自己,这种天真我很喜欢。当然,桃乐丝小姐在剑术上的天赋我也很喜欢,认真听课的样子也很喜欢,勤奋练习的样子也很喜欢……”

    今天将里斯赠予的宝剑扔给桃乐丝后,埃拉还要加一句:“她注视着剑刃,一副我要用这把剑剁了某人狗头的样子,我都很喜欢。”

    不过今天课程格外不顺。

    桃乐丝第一次使用真剑,重量、长度、手感都和木剑有极大差距,她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

    所以即便埃拉已经下课离开,桃乐丝也一直留在训练场。

    不多时,附近响起声音,年轻醇厚:“现在就用真剑,会不会为时过早?”

    桃乐丝微微侧过脸,笑了笑:“格雷。”

    男人微微一滞,夜色遮挡住他发红的耳尖,让他还能从容招呼:“晚上好,桃乐丝小姐。”

    桃乐丝再次施以微笑。

    前公女殿下的外表极具迷惑性,她若是不吐出恶毒的词句,只不言不语站在那里,你便会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洋娃娃。

    长卷发像太阳一样灿烂,眼睛也是淡金色,笑起来时弯得如同月牙儿,鼻子微微皱着,让人无法把传闻中的各种罪行与她联系在一起。

    格雷一开始便是被这副外表迷惑,多看了她几眼。

    里斯大人不像其他贵族那样无时无刻不彰显自己与家臣们的阶级差距,连训练场也要开辟个“贵族专用”,所以侯爵府只有一片公用训练场。

    格雷平日修习剑术所用的木人就在桃乐丝旁边。

    第一次看见少女,他还怔忪了一下,脑海中回忆着骑士团是否有这样一位女士。

    很快有人提醒他:“这是前公女殿下,桃乐丝小姐。”

    格雷“哦”了一声,心里微嗤:又是贵族们给自己身价加码的小游戏。

    他简单问候过后,不再投去目光,只是挥着剑,轻蔑想:

    一个月,最多一个月,这位娇贵的小姐便会哭哭啼啼求侯爵大人中止她的课程。

    但格雷万万没料到,一个月后,桃乐丝还在训练场,风雨无阻。

    他瞧着少女白瓷般的皮肤上通红的伤痕,终于明白,他傲慢地误会了这位小姐。

    那天,他第一次和桃乐丝说了问候以外的话。

    桃乐丝也比传闻中更亲和,向他请教了好几个剑术知识。

    他们聊得很愉快。

    就在埃拉女士和格雷的指点下,桃乐丝剑术飞快精进着,有时候甚至能在埃拉手下撑过十个回合。

    得益于此,她身上对战的淤青愈来愈少,消失不见。

    但今天,也许是因为刚换了剑,她手背上又留下几道刺目红痕。

    格雷凝视着那几道伤痕,不知怎的,呼吸间心脏微微一刺。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学习剑术?”

    说完后,格雷立刻后悔了。这个话题也许过于隐秘,有些不合规矩。

    好在桃乐丝没有介意,爽快回答:“为了男人。”

    格雷一怔。

    他倒反而希望刚才因为越界,被桃乐丝拒绝回答了。不然胸口不会这样憋闷,连呼吸也不畅快。

    “为了取悦他?”

    “不,为了向他复仇。”

    桃乐丝瞥他一眼,嘴角微翘。

    如果让里斯来,能一瞬间看破桃乐丝行径。

    给一鞭子又给颗糖,她喜欢这样逗狗。

    但格雷看不破。

    他只知道喉咙一松,肺叶终于能正常地工作。

    “一个让淑女拿起剑的男人,必然是一个可恨的男人。”格雷道。

    “当然。”桃乐丝说,“相当可恨。”

    两人沉默一阵,格雷的目光再次落回她手背,轻轻的:“是非要这样为难自己,必报不可的仇吗?”

    “什么?”桃乐丝没听清。

    “不,没事。”

    桃乐丝狐疑地看看他,忽然将剑尖对准过来。

    格雷挑了挑眉,以为她要逼问自己,却听见对方说。

    “要比试吗?”

    正是满月日,月光下少女的眼眸灼灼生辉,有无尽的火苗与生命力在其中摇曳。

    格雷退后半步,举起手。

    “饶了我吧,小姐,你现在连剑都拿不稳,我要是和你对战,不仅会被同伴们嘲笑,还会被里斯大人责备。”

    “哥哥才不会责备你。”桃乐丝说。

    “怎么会呢?”格雷道,“我听说侯爵大人很宠爱您,您想要的,他都会给。”

    “是啊。”桃乐丝站直身子。

    正因如此,里斯才不会阻止她。

    他只是每天沉默地替她处理好伤口,挑不出错的服务态度让桃乐丝愈加烦躁。

    有几次她踢着他肩膀,将他推倒在地。

    里斯不说话。

    就像以前在公爵府那样,怎样欺辱他,哪怕踩他手,他都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但眼神不一样。

    以前里斯的眼神是对自尊的维护。

    现在的她看不懂。

    暗色的。

    像是放弃又像是挣扎,像是死寂又像是诱惑。

    像在等着她表态,要他粉身碎骨,还是分开双腿。

    幽静的空气中呼吸起伏。

    但怎么可能呢。

    那可是里斯。永远高尚永远不折的里斯。

    桃乐丝没吐出后半句,只是收剑入鞘:“一个月后,我再来挑战你。听说你是侯爵府骑士团里最强的那个,别输给我。”

    “最厉害的其实是里斯大人。”格雷无奈地笑笑,“不过一言为定。”

    他托起她手,留下代表骑士礼节与承诺的吻。

    “到时候我一定让您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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