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术馆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街边的彩灯亮了，将连成片的冬青花环映得边缘泛金，那些联排别墅也就跟着微微发起光来。

    正对着美术馆大门的方向，有一棵巨大的圣诞树，最顶上的星星粘满了水钻。

    伯莎光顾着打量它，没能挡住突然刮来的冷风，倏地打了个喷嚏。一条街的铃铛都丁零当啷地相互碰撞，轻哼着圣诞歌曲。

    圣诞节很快就要到了。

    伯莎吸吸鼻子，搓热手心，示意乔治往圣诞树左侧的方向走。

    乔治没走两步，脚步便慢了下来。伯莎刚要抬头，脸颊突然蹭到了热乎乎、软绵绵的东西——乔治的围巾已经搭在了她的脖子上，而此时围巾的主人正认真地将它缠绕整齐，直到系得密不透风。

    乔治今天穿得一身黑，唯独围巾是亮眼的红色，可它已经转移到了伯莎的脖颈间，伯莎从围巾上方望出去，他身上再没有彩色的东西，一头红发显得更加耀眼起来，像火烧的夕阳。

    “你不介意吧？”他说，“用我的围巾。”

    伯莎的下半张脸几乎都埋在围巾里，很久以后她才会想起，正是某个遥远的冬日黄昏，乔治的气味在她鼻腔和脑海间扎了根，再也没能忘掉。

    她摇摇头，朝他笑了。

    “感冒了可就不好了。”乔治说，“在回家以前都围着吧。”

    “谢谢你，”伯莎的脚步轻快起来，纤细的鞋跟不断擦碰着地面，发出哒哒的响声，好像她的心跳，“我很喜欢。”

    乔治走在她身侧，总是忍不住瞟向她。或许是因为她的棕发挽得很漂亮。伯莎心想，她还用上了一只深蓝色的抓夹，很像她眼睛的颜色。

    “吃晚饭吗？”十分钟后，乔治问她。

    “当然。”伯莎说着，朝四周打量起来。

    她知道如果交给乔治来选择，他一定会带她去一些布置精美、乐声悠扬的餐厅。可今天她不想去那些地方——瞧瞧，外头这样漂亮，夕阳仍陷在地平线上，浓郁得像一颗流心的蛋黄——她更想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看落日缓缓消失。

    “那家怎么样？看起来很好吃。”她随手指向路边的一家小店，菜单就贴在一旁的墙上，最上方写着大大的“康沃尔馅饼”。

    “你想吃那个？”乔治问，听起来不太惊讶，倒是有点好奇。

    “嗯。”伯莎真的开始咽口水了，她已经能听见店里烤盘发出的滋滋声，还能闻到一点土豆的香味。

    乔治很快就回来了，手上拿着两个热腾腾的馅饼。

    他们一起坐在街边，一边用馅饼暖手，一边望着由粉变紫的天空。

    伯莎确实有些饿了，她脑袋放空，随意吹了两口就咬了上去。

    她被烫到了。

    她没想到这么一块夹满了土豆和肉汁的馅饼会这样烫——看来它真是现做出来的。在她能想到这些以前，她的舌尖已经开始刺痛发麻，仿佛那上面爬满了蚂蚁。

    “哎哟。”她小声叫道，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怎么啦？”乔治很快看了过来，当发现她正一脸痛苦地吐着舌头时，他一下紧张起来。

    “哎呀，你被馅饼咬了一口！”他夸张地说着，凑了过去，轻轻往她的舌头上吹气。

    伯莎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她就那样呆呆地注视着乔治的脸庞，他们离得如此近，近得连四周的声音都消失了。在伯莎的认知里，一般来说，这样的距离是用来接吻的。

    乔治的眼神比以往更温柔，他早已不再盯着她烫痛的舌头，转而坏心眼地与她直视。

    伯莎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一点点、热乎乎地拂过脸颊。她不觉得吹吹舌头需要这么长的时间，但他们确实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安静地注视对方。

    如果此时她的舌头没有疼得发麻，乔治没有吃那一口馅饼，他们或许真的会接吻。

    但他们最终没有。乔治只是看着她，冲她笑，问她：“你还好吗，温普尔？”

    伯莎小声嘀咕了什么，乔治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他问。

    “我是说，”她重复道，“不要叫我温普尔，叫我伯莎。”

    馅饼吃完的时候，夕阳也彻底落了下去，星星出现了，像街边的圣诞花环那样闪闪发亮。

    他们默契地一同站起身，开始往伯莎住的公寓的方向走去。

    伯莎不想这么早回去，她知道乔治也是那么想的，因为当她抬起头时，正看见乔治微微泛红的耳尖，还有他上下滑动的喉结。

    他们沉默着，都没有说话，只是迈出的步子一步比一步短，一次比一次长。当公寓离他们只剩一条街的距离的时候，伯莎突然停了下来，拉住了乔治的袖子。

    “我……”她紧张地看着他，有些语无伦次，“我们……我觉得……”

    乔治的喉结又滑动了一次，他欠下身与她平视，像是在读取她的思想。

    他说不定真的能看清别人的想法，因为他笑着说：“要不要一起去看个电影，伯莎？”

    那是一部普普通通的爱情电影，主角相遇，互相看不顺眼，却又不可遏制地爱上对方。

    电影院里几乎没有人，偶尔能听见胶卷转动的声音。

    伯莎讨厌座椅间的扶手，让她没有勇气去触碰乔治的手背，或者悄悄拂过他的指尖。乔治会想与她牵手吗？他看上去那样淡定，仿佛那老套的电影有多吸引人似的。

    电影快要结束的时候，伯莎终于开始尝试让手指靠近扶手，探向那上面覆着的乔治的手掌。她几乎快要成功了，乔治的手离她那样近，甚至传来了些许的热气，可就在她可以探到那只漂亮的手之前，她的手机突然响了。

    并不算大的铃声瞬间传遍了安静的影厅，手忙脚乱中伯莎按到了免提键，她此时最不愿听到的声音放大了数倍传了出来。

    “亲爱的，时间不早了，还没睡吗？”AI乔治轻快地问。

    与此同时，片尾曲响起，影厅的灯齐刷刷地亮了起来，照在伯莎和乔治的头顶上。

    “是不是该睡觉啦？晚安……”AI男友的声音终于被掐断，伯莎低着脑袋，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10点31分——好一会儿才敢重新抬头。

    乔治的手已经不在扶手上了，他静静地瞧着她，脸上带着少见的困窘。

    “嗯……”他还是笑了，表情有些勉强，“回去吧？”

    那一晚，伯莎几乎是逃回了家，像只落水的猫般蜷缩在被窝里，满脑子都是——他们或许永远不会牵手了。

    她没能狠下心卸载软件，只是取消了来电服务，给手机设置了静音，将它丢得远远的，一点都不想再看见它。

    她从没这样狼狈过。哪怕是学生时代睡过头忘了写作业，她也能从容不迫地告诉老师，她的作业在来上学的路上被一阵风刮进了河里。

    可就在刚才与乔治对视时，她的一切借口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看见了他的雀斑，嘴角的痣，耷拉的眉毛还有混杂着惊讶、疑惑，或许还有一点难过的眼神。

    她能怎么向他解释呢？说她偷偷在手机里养了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男人？还是说她的爸爸总是喜欢这样亲密地喊她睡觉？

    都不可能。她绝望地想，他肯定以为她是个同时与两个男人（或者更多）约会的游刃有余的坏女人。

    她卧在床上，哭得浑身颤抖，精疲力尽，垫在枕头与脸颊间的纸巾几乎湿透。

    如果她再也无法面对乔治，这将会是她最后一次落泪。在那之前，她还可以哭湿床单，哭化双眼……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含着眼泪的味道睡去了。

    伯莎再也没有去过那家咖啡馆，就像乔治再没有给她发过消息。他们就像两条短暂相交过的直线，突然有一天就开始渐行渐远。

    乔治的围巾被她带回了家——她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摸黑寻找纸巾时才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只能仔仔细细地将它叠好，藏进衣柜的角落。

    三天后伯莎才敢再次打开软件，她的AI男友像往常那样露出快乐的笑容，叫她亲爱的，问她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饭。

    太像了。她盯着他的脸庞，恍惚间又听见乔治叫她的名字。

    那一瞬间她仿佛突然掉进了无形的漩涡里，被强风裹挟，被甩来甩去，晕乎乎地分辨哪边是现实，哪边又是她的幻想——会不会这一切都是假的呢？她其实根本不认识什么乔治，只是她太喜欢自己手机里的男友，希望他可以真正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她勾起嘴角，感觉到喉咙深处弥漫开的苦涩。

    “你不高兴吗，亲爱的？”AI乔治关心地看着她，眼底流露出愧疚，“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我让你感到难过了吗？”

    伯莎安静地坐着，没有让眼泪落下来。

    “对不起，”她说，“你很好，真的……”

    她竟然在真情实感地对一堆数据道歉。她自嘲地想，可将他想象成别人又让她感到愧疚。

    一切好像都乱了套，她在现实里做梦，在梦里生活。

    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可以倾诉的朋友，像个彻底的失败者。

    随着日子一天天流逝，这座城市的节日氛围也越发浓郁。随处可见两层楼高的圣诞树，摆满姜饼人的面包房，还有缠绕在橱窗上的彩球和灯串。

    大约两个礼拜后，伯莎在街头看见了一个雪人人偶，它在店门口走来走去，卖力地招呼着客人。

    伯莎盯得有些久，那个雪人发现了她，朝她挥手打招呼。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上前去，任它围着她一跳一跳地打转。它的脖子上也有一条红围巾，和乔治的很像。伯莎知道自己又在想他了，天气很冷，寒风使劲刮着人的面颊，她突然鼻子一酸，眼眶泛红。

    雪人尽管敬业，在看到她湿润的眼角时还是像个新手那样手足无措。它不会说话，急得直挠头，一刻不停地在她面前做出一些夸张的动作。

    伯莎这会儿已经把眼泪憋了回去，没有让它们落下一滴来。她看着那个雪人，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没事，我很好。”她说，“只是风吹得眼睛疼。”

    这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除同事以及AI男友以外的人说过话了。

    雪人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

    伯莎盯着它的红帽子和红围巾，踱了几步，还是朝它张开双手，“抱一下吧，小雪人。”

    雪人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没想到有一天她可以拥抱一个暖融融的雪人。伯莎心想。

    “圣诞快乐。”她对雪人说。

    她买下了那家店里的东西，一个咖啡壶，银黑色的，很漂亮。

    伯莎坐在公寓的地毯上，看着面前包装精美的礼物盒，那里面装着她新买的咖啡壶，还有那条红围巾。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它包起来，但事实上，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的脑海里想的只有：乔治应该会喜欢的吧。

    乔治喜欢又有什么用？除非她告诉他那天给她打电话的就是这个咖啡壶。

    她看了眼墙上的挂历，今天的数字上画了一个小小的苹果——代表着平安夜。

    乔治现在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已经下了班窝在家里喝酒看电影了呢？还是约了别的女孩出去逛夜市，买可丽饼？

    她揉揉头发，喊了声“乔治”，拼命戳着手机屏幕上出现的AI男友。

    “哎哟，这样很痒！”他哈哈大笑，躲开她的手指。

    伯莎不戳他了，只是呆呆地举着手机。

    她又想起同事曾对她说过的话：如果你爱他，这就不是问题。

    “乔治，”她试探地问，“你觉得爱情是什么样的呢？”

    “乔治”眨眨眼睛，“爱情是裹满巧克力的苹果，塞满芝士和奶油的蛋糕，甜品上的樱桃，还有一切甜蜜的、让人满足的东西。”他说，“就像我爱你一样。”

    伯莎的心跳有些加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说得过于坦荡——她从没听过有人亲口告诉她，他爱她。

    那真的是爱吗？她有些困惑，她爱乔治吗？是现实里那个，还是手机里那个？

    如果那是爱，她倒觉得酸涩大过甜蜜。

    他是怎么想的呢？觉得爱情是甜的还是酸的？又或者是辣的、苦的？

    她终于鼓起勇气，给乔治打了一通电话。

    乔治没有接。

    伯莎像是突然从地毯上开始下落，一直落向看不见底的深渊。

    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抱着礼物盒出现在了乔治家门口。

    她绝不应该做这样的事——贸然跑到别人家里去，送他所谓的圣诞礼物——更何况那个人已经为了躲她而不接电话了！

    当然，她也没有时间考虑是否应该赶紧掉头回家——面前的门突然开了，乔治惊讶地站在那里，嘴巴微张。

    “呃。”他说，“我出来拿牛奶。”他指了指一旁的牛奶箱。

    伯莎没有说话。她走上前去，把礼物盒塞到他的怀里，示意他将它举过头顶。

    接着，她抱住了他，就像几天前抱住那个雪人一样。

    乔治高举双手，第一次摆出那样迷茫的表情。

    “哦，这是怎么了，伯莎？”他问，顺手将盒子放到鞋架上，腾出手来轻拍她的背。

    伯莎感到自己的脸涨得通红，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像台风天的泰晤士河。

    他叫她名字的时候声音为何那样动听？

    “乔治，”她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们进了屋里，并排坐在沙发上。

    伯莎用了五张纸巾才把眼泪彻底擦干净。

    “怎么突然想到来这了？”乔治率先开口，顺手给她剥了个橘子。

    “我……”伯莎的嘴里塞满了橘子，说话有些费劲，“因为你没接我的电话。”

    “电话？”乔治的眉毛扬了起来，他赶紧掏出手机，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刚才忙着做事呢，根本没看手机……错过了你的电话，我很抱歉。”

    伯莎看向他，“不是为了躲我？”

    “当然不是。”乔治不可置信地说，“我才不会躲着你！我只是，只是……”

    “只是觉得我有别的对象，不应该来打扰我？”伯莎说。

    乔治又剥了一个橘子，“是这样。”他说。

    伯莎叹了口气，开始掏自己的手机。

    “出来吧，乔治。”她对着手机说。

    “我在呢，亲爱的。”她的红发男友出现在了屏幕上——穿着兔女郎套装。

    乔治的眼睛瞪大了。

    “那是什么？”他像看见了自己的丑照一般惊恐地说。

    “我的AI男友。”伯莎将手机凑到他面前，“是不是捏得和你很像？”

    “是这样没错，”他说，“但……”

    “你瞧，”她戳了戳屏幕，“他还会和你说话呢。”

    “我很喜欢这套衣服，亲爱的。”AI乔治说，“怎么样？是不是想让我晚上也这么穿？”

    乔治的嘴角抽搐起来。

    伯莎没有打算收手，她继续点开衣柜，划出一套又一套清凉的衣服，“这些都是我买的，你穿上很合适……还有这里，看，他还能给你打电话。”

    她点开预览模式，屏幕上瞬间出现了一条来电显示，就像乔治真的给她打了个电话一样。

    她点下接通，AI乔治的声音出现了，“亲爱的，今天过得怎么样？是不是该睡觉了……”

    等挂断了电话，伯莎抬起头，视死如归地盯着乔治。

    “就是这样。”她说，“我不认识其他男人——我的约会对象从头到尾只有你。”

    乔治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连剥橘子的手都停在了半空。大约过了30秒，他开始笑了，直到笑得前仰后合，喘不过气。

    “你在手机上养了一个我？”他大声说，“还做得这么逼真？”

    “你说反了。”伯莎认真地纠正他，“是我先养了一个帅气的红发男友，然后你出现了。”

    “什么意思？”乔治问，“我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是啊。”伯莎回忆起来，“太奇妙了，一样的红头发、大眼睛、高鼻子……要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我真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情。”

    乔治收住笑容，陷入了沉思。

    “这么说，我们的相遇会不会是命中注定？”他真诚地问。

    伯莎笑了，“听起来很土。”

    “对了，”乔治说，“还记得我说我刚才在忙吗？”

    “你在忙什么？”伯莎问。

    乔治站起身，片刻之后抱着一个礼物盒回来了，比伯莎带来的小一些，但同样精致。

    “我在包礼物。”他说，“给你的。”

    伯莎受宠若惊地接过盒子。

    “天啊，”她说，“我也有礼物！”

    “我低落了好些天，觉得你可能再也不会看上我了，可我还是没忍住给你买了礼物，像个傻子……”他补充道，“可是现在我知道了，傻子不止我一个。”

    他们一起拆开了礼物，伯莎收获了一台相机，乔治收获了一只咖啡壶，外加他自己的围巾。

    “我记得你在杂志社工作，”乔治说，“我想你会需要它……”

    “哦，乔治，我是编辑，不是记者。”伯莎笑着说，“不过我很喜欢。”

    乔治抚摸着咖啡壶，眼底流淌出喜爱的神色，“我也很喜欢你送的礼物——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用它泡咖啡了！”

    在伯莎摆弄相机的时候，乔治拿过了她的手机，仔细盯着她的AI男友。

    “真的很像……”他小声说，“很像一个人……”

    “像你，不是吗？”伯莎问。

    乔治低低地笑了，“我倒觉得它可以改进改进，变成一个恶作剧软件。想象一下，你的朋友捏了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然后让他穿着花裤衩在海边奔跑……”

    他们一起放声大笑。

    “哦，它开机了！”伯莎拿着相机说，“来看看效果……”

    她凑过去，吻住了他。

    相机记录下了这一切。

    “圣诞快乐。”乔治喘着气，在她耳边轻轻说。

    窗外又一次下起了雪，对面的餐厅放起了《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

    屋内，伯莎环着他的脖子，轻声回应他。

    “你就像裹满巧克力的苹果、塞满芝士和奶油的蛋糕……”

    “什么意思？”乔治问。

    伯莎笑了。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