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大礼堂里,座无虚席。

    台上是历史系的夏教授,台下是没课的老师,还有各系的学生,都坐得很规矩,他们聚精会神,等待这堂课开始。

    铃声响过三回,夏教授正式开讲,这是一场关于法国共产主义的演讲,简短的开场白后,根据时间轴,他提及了“一战”“达达主义”“十月革命”、“法国工人运动”、“《人道报》”......

    阿莱和厉少愚在角落里,两个人都没搞小动作,此行是为新书取材的。

    在英国留学时,阿莱与达达主义者有过短暂接触,他们反战、反封建、反资本,认为战争是由资本主义挑起的巨大杀戮。在所有达达的先驱里,她对路易.阿拉贡最为欣赏。因他的人生太过传奇!

    厉少愚则属于另一派。他对达达主义的认识是:生于1916,卒于1924。当内部开始产生分歧,达达便已走在被超现实主义运动取代的路上,哪怕它实际存在的历史要更长。但这不重要了。

    阿莱素面朝天,两颊因被风吹过而泛出天然的红晕,一身乱七八糟的衣服,笔还插在头发里。全心投入于这堂课。夏教授提到的每一次运动,每一个人名,都被她记到笔记本上。

    她的政治直觉是在嫁给孔可澄以后开始培养的。当下仍出于“探索”阶段,尚未开始学习“创造”。

    “所以你的意思是,兰波和陶渊明选择了一样的道路,避世;而李白和阿克瑟尔都把自己的幻想当成现实?”

    “有意思吧?对理想的追求能让相隔好几个世纪的人做出相同的选择。你看,人性是多么复杂而又满是共性。”

    这奇妙的联系。

    他用他所学习、理解的一切,去开发她的思维,帮助她创造。

    孔可澄在办公室扑了个空,等打听过来的时候,已经快下课了。他悄悄从后门溜进来,一眼就看见耳语的他们,登时吊起双眉,加快步伐,因走姿怪异,显得有些滑稽。

    一怒,把厉少愚夹在他们中间。听见他的话,幽幽地接了一句:

    “人之所以复杂,是因为各有追求;而人之所以有共性,大约是追求的东西大差不差。归纳起来只有五大类:金钱、权力、知识、爱和性。”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他们三个能听见。

    阿莱极少和孔可澄进行思想交锋,说实话,被震了一下,以至于忽略他此行的目的,只顾埋头记下。

    一只眼乌光闪闪的,孔可澄问:

    “少愚兄,你今天坐在这里,是出于什么追求?”

    厉少愚脸不红、心不跳:

    “和你一样。”

    孔可澄欣然一笑:

    “我来给太太送公文包。少愚兄也是?”

    厉少愚不自然地环抱双臂,靠到椅背上,让他把包递过去。

    阿莱尴尬地接过,“谢谢。”

    孔可澄权当没看见。片刻后,面含微笑:

    “我来得不巧,打搅你们‘碰撞’了。这么着,少愚兄今儿要是有空,我请你和Niko、文英到家里吃顿便饭,大家坐下来聊聊艺术派、颓废派、象征派、自然主义派什么的,我不太懂,跟着孩子们听一耳朵就成,免得耳目闭塞。”

    阿莱不解,他怎会如此自虐?厉少愚一听有旁人作陪,知道不会是鸿门宴了,巴不得登堂入室呢,点头应下:

    “再好不过了。不过你孔先生这番话已经暴露你才是行家!我一个学经济的,和你们讨论艺术和政治,无异于‘关公面前耍大刀’罢。我也坐着听会儿就行啦。”

    不等她发表意见,一切都已定下。

    原来厉少愚说的由她做主,仅仅是她的部分她做主,而他自己的打算,总是不可动摇的。不论是非,只论输赢,难道不是男人的共性?

    这是一场鸿门宴。

    窗明几净的餐厅由绿植点缀,长餐桌上,摆上了香槟、高脚杯、铜烛台和无香的花卉,向青韫亲自挑选了时令蔬果、热菜、冷菜、甜品......荤素搭配,营养均衡,色香味俱全。她一生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自打回到北平,无端地迷上了下厨,平时在向家没有机会,故每月抽出几天到女婿家里过一把瘾。

    她招呼女儿女婿、客人和孩子入座,还有厉少愚:

    “菜上得差不多了,都来吃饭吧。”

    众人入座,厉少愚走到她跟前,关切道:

    “辛苦向姨。您快别忙了,坐下一起吃吧。”

    向青韫一听说他来北平,愁得不得了,生怕传出风言风语。本不满着,这厢见这孩子更比从前稳重,神采奕奕,眉眼却透出一股隐忍和克制,尤其是对阿莱。

    看见他几根白发,向青韫心疼极了,这孩子打小就爱漂亮,他如今不过三十二岁,怎会允许自己生出白发?想是世异时移,身不由己吧。不意叫他看出异样,还含笑:

    “锅里坐着海鲜汤呢,交给厨娘我不放心。不用管我,你们先吃吧。”

    厉少愚一念,按向青韫到主位坐下。

    “我这几年没少琢磨做菜,向姨要是信得过我,让我去守着。大不了您吃快些,然后来替我呗。”

    向青韫拗不过,只得答应:

    “你这孩子呀......去吧,去吧。”

    厉少愚一走,孔可澄反而不自在了,在座位上良久不语。

    从来没人教过他。

    在开饭以前,他提高嗓门:

    “这是我的岳母,今天这顿饭是她亲自做的。我想趁今天的机会说两句,从我和阿莱结婚不久,她老人家就到北平来照顾我们,衣食住行,事无巨细,她是一个很好很伟大的母亲。我对她感激不尽。”

    说完这番话,所有人都望向向青韫。她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旧小姐,集旧社会大家族里当家主母的特质于一身,聪慧、端庄、有洞见、不骄不躁。此刻就坐在上首,穿一身红棕汉女衣裙,花白的头发里插几朵雅致的点翠,端起高脚杯,融入了这个饭局。

    宋潜和罗莎自然起身敬酒:

    “这些日子多谢您照顾我们一家四口,尤其是对两个孩子。我们敬您一杯,祝您健康长寿。”

    两个孩子见状,一起喊道:

    “奶奶,祝您长命百岁!”

    向青韫原本只想客套地饮一口酒,见孩子这样,十分开心:

    “谢谢帕斯卡,谢谢爱丽。”然后宠爱地摸了摸爱丽莎的脸。

    Niko和聂文英也起身,象征性地赞美和敬酒。

    阿莱似看客,戏谑地看着孔可澄。想和厉少愚争锋,动动嘴皮子就行么?这太幼稚了。

    客人的加入并未满足孔可澄的胃口,他演这一出,想要的是阿莱加入他的阵营。他碰她的胳膊:

    “阿莱,你不觉得妈这几年照顾我们很辛苦么?”

    阿莱不得不说话了:

    “娘这几年操的心,干的活,比过去几十年都多,实在是太辛苦了。”

    没有任何多余而煽情的话。

    说话的时候,她一直注视着自己的母亲,想到过往种种,不觉鼻子发酸,一股泪意上涌,众人陪她一起屏息,很久很久才让泪意平息。

    向青韫的目光停留在女儿身上,眼见女儿在婚姻中得不到幸福,自己却无法给她建议,无法给她帮助,真要揪心至死了。

    她一直知道,阿莱和少愚相爱,可澄又执意地爱着阿莱,为她遭了不少罪,甚至是失去健康。在她娘儿俩之间,最大的分歧围绕着“爱情”和“良心”。如果不及时找到答案,早晚会有爆发的一天。

    宋潜见情势不对,插了一句:

    “我要代二姨和姨夫感谢您对可澄的照顾。”

    像真有人叮嘱过一样,他解释道:

    “二姨总说‘是因为认识了阿莱,才让可澄走上正道’,她对阿莱像亲生女儿一样疼爱。只是因为战事,大家没办法住在一块,所以亲情的密度降得太低,是不是?Rosa!”

    这些话,阿莱听过,可是孔可澄残疾以后,她婆婆再也没和她通过一次电话。她一定恨她,恨她带来的一切。

    罗莎点头。

    向青韫心知肚明,亲家母一直对阿莱不满意,故只是客套地微笑:

    “亲家是做大事的人,我能照顾的仅仅是这些家长里短罢了,值得感谢么?你们真是太见外了。”

    宋潜接言:

    “不是的,向姨,要是没有您在北平照料着,他们没法安心做事啊!”

    终于,女使把刚出锅的海鲜汤端来,厉少愚也入座了。

    向青韫忽然明白,这顿晚饭的意图——孔可澄希望她出面阻止阿莱和少愚往来,以此打消亲家的不满。她在这一刻必须为女儿做出选择。放下酒杯,以长辈自居:

    “今天晚上,多谢诸位到我女婿家里做客,来吃我做的饭菜。”

    “首先我要谢谢宋潜和罗莎,还有他们的两个宝贝,这段日子一直陪着阿莱和可澄,帮助他们走出困境。”

    “其次是Niko和文英,他们给阿莱的写作提供了思路和帮助。”

    “第三是阿蒙的出现,让阿莱不必经历怀胎十月的折磨便成为母亲,而我也做了姥姥。”

    “最后,我很高兴今天见到少愚,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少愚,过来,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犹如一记惊雷,震得所有人都安静了。

    在寂静中,孔可澄望向厉少愚,像蛰伏于暗夜捕猎的兽物,眼神专注,满是自信和贪婪。

    胜券在握了。

    阿莱的头顶炸开了,发麻,发凉。她焦急地寻找厉少愚,在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她看见他茫然无措的样子,眼前一片朦胧。

    厉少愚强作从容,起身走到向青韫面前。

    她亲热地,好像在叙旧:

    “你和阿莱自幼一起长大,亲如兄妹。这些年,听说你一直很担心她,如今亲眼看见她和可澄在过这样的好日子,可以放心了吧。我相信,你比谁都希望她平安幸福,因为你和我一样爱她,是吗?”

    向青韫盯着厉少愚,命令他做出保证。

    厉少愚卑躬地答:

    “是。看见阿莱和可澄这么幸福,我可以放心去美国了。”

    他似坠进深不见底的秘洞,再也逃不出生天。厉少愚恍惚地,失掉了五感,心痛,心痛。铺天盖地的痛占据他。他越理智,越是痛。

    他很绝望。他出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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