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孔可澄怔在那里,仿佛那些话全变成刀子,毫不留情地把他割碎。沉默良久,终于觉出自头脸和脖颈上,涌出一道又一道咸腥刮辣的疼痛。抬手一擦抓花的脸,满袖沾上鲜血,只看一眼便紧蹙眉心,不可置信地问道:

    “我到底对你做过什么,让你会这样想?我一点也不爱你吗,不!你一直知道我有多爱你!”

    “你心里明白!”阿莱正于崩溃中,对他激动地哭号,“你把我逼成了一个疯女人!却说这是为我好,让我继续学习、思考、创作,不过是想更加深刻掌控我的手段。你在延伸你的权力,你想改变我,让我变成一盘只符合你口味的菜肴。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一阵山崩地裂,令孔可澄不知所措,所有想说的话和思绪,都在这剧烈的震动中化为乌有。

    原来,她知道他的意图,她恨他。

    仿佛一把利钻自耳朵凿进,在大脑轰鸣,随着神经的跳动在体内蔓延开来,在五内翻滚,陡然间,腔子里炸出一汪血泉,不停地涌出血花,然后汇聚起来,直冲头顶。

    孔可澄只觉手脚冰凉,头脑发热,忽然发不出声音了。把一身气力汇聚于手掌,要站起来,只听得“噗”一声,阿莱的头脸就同他一样,满是鲜血。

    阿莱得偿所愿,生生把他的心志和身体熬坏了。

    身体不受控地向前一栽,像一座山,忽然全部压到阿莱身上,太重了!黑暗和疼痛的侵袭,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腥味,在惊惧交加之时,她嘴里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呼......

    眼角湿润了,是两行绝望悔恨的泪水。她心念,孔可澄要是死了,他们还能活吗?她会害死所有人。认命地合上眼,任由混乱把她吞噬。

    半梦半醒时,总有一把温柔疼爱的细嗓,萦绕周遭。忽有一日,那嗓音轻轻地唤她:

    “阿莱,娘来看你了。你不想和娘说话吗?娘已经等你好久了。”

    娘来了?娘来了!

    阿莱奋力睁开眼睛,在看见娘的同时,也看见孔可澄,伤痕犹在。忽地在床上弹坐而起,有喜有惊,如释重负。

    “娘,您什么时候到的?”阿莱含着泪花,扑进娘怀里。

    “到了两天了。”

    父女俩通电话时,向青韫就在旁边坐着。丈夫爱她,想要她好好活着,她没有理由拒绝,所以一言不发,连夜收拾好金银细软,坐上了回北平的火车。自此天各两端,只能心存渴想,等待重逢。

    二十年来,北平似乎没太大变化,依照丈夫给的地址,她很快就找到女儿的家。那一天,好像特别不巧,女婿因突发脑梗卧病在床,满脸交错的抓痕蔓延到脖颈上,极不体面,见她来,硬从床上爬起来招待。

    女儿呢,也病了。洋大夫说是长期精神紧张和身体亏空造成的并发症,无法根治,只能调理,或许能慢慢恢复。

    孔可澄尊重她,就像厉少愚那样,是发自内心的。但他们也有不一样。她确信,不论什么情况下,女儿绝不会和少愚动手。

    可以想见,他们的婚姻生活并不美满。

    向青韫一下一下地,轻抚阿莱的背心,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心疼得厉害。

    “睡这么久,饿不饿啊?娘前些日子学会熬粥了,今天刚给可澄熬了一锅,你想不想喝点?”

    “娘真厉害呀!”阿莱喉咙酸涩,紧紧抱住她撒娇:“我不喝嘛,我想和娘说会儿话。”

    出乎意料的,孔可澄和丈母娘相处很好。阿莱生病,她没有苛责怪罪他,反而要他好好保养身体,和阿莱长长久久地过日子。

    就是这句,让他觉得很窝心。

    争吵激烈过头,造成两败俱伤的结局。苏醒后,他一直心灰意冷,直至向青韫的到来,才让他恢复了满心热望,开始期盼起将来的生活。夜深人静时,他望着天上那轮明月,总劝慰自己——日月既往,不可复追,他不该总用一个过去的男人为难她。

    所以他愿意不计前嫌,继续过日子。

    向青韫察觉到个中怪异,眼一沉,道:

    “可澄去趁热吃吧。这两天光顾着跟你说话,现在该让我们娘儿俩说几句体己话啦。”倒是很亲热。

    “是。”孔可澄道:“你们慢慢聊,我待会儿给您和阿莱送晚饭。”

    向青韫心念,两个人闹得一身伤病,见着她,却半点不满也不愿表露,问他的伤怎么来的,简直满嘴胡言。这样的事,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要问问女儿才敢放心。

    “可澄对你,好不好?”

    阿莱不敢再哭,生怕娘看出端倪,只紧紧依偎在怀里,良久才说:“好。”

    她想好了,既然孔可澄让娘住这儿,那她就配合他演“恩爱夫妻”的戏码。毕竟,他选择让步了,再死命践踏他的尊严没什么用。见好就收吧。做人么,不能把任何事情做绝。

    这世上从不会有突然发生的事,假如发生了,想一想,定然能找出前因后果。

    她和孔可澄亦如是。

    向青韫体谅她的谎言,只是说:

    “什么事能打成这样?你爹要是看见,不训你才怪。”

    “两个人过日子,吵嘴打架不是很正常么,打也打不散,说明我俩感情好呀。爹最疼我,他才不会训我呢。娘,你实话告诉我,爹为什么不来?”

    “歪理!”向青韫食指一戳她的眉心,“不跟娘说实话,定是心里有鬼。”

    “没鬼,各人有各人的相处之道罢。”

    “那——你跟厉家哥儿的过去,他真的不追究?”

    “追究什么?”阿莱笑眯眯的,“结婚前就说好了,不追究。要是他心里过不去,就不会和我结婚。”

    向青韫若有所思地点头。

    “你们这两天都谈些什么?”

    “闲话而已。我看他被你伤成那样,劝他收心和你好好过日子,那孩子听得眼泪汪汪的,再三保证往后不会再出去寻花问柳。”

    阿莱懵了,混杂着几分讥讽。

    “还说,让他谅解你的婚约,因为那是我和你爹给你订的,不是你的选择......别的都是小事,没什么可说的。哦对,他说你想让我和你们同住,我在考虑呢。娘想跟你住,但我一直在这儿,只怕你们不自在。”

    “不会不自在,我想跟娘窝在一块儿。”

    “行,都依你!”

    向青韫刮刮她的鼻尖儿,捏捏她的脸蛋儿,心里仍一阵一阵地不舒服,真奇怪,没有异样,也许是最大的异样。神色自若地,关切道:

    “来喝水,嘴唇都干透了。娘煮的粥你真不喝呀?”

    阿莱努起嘴,乖乖点头。

    “喝,我大喝两碗!”

    佣人一直候在门外,见阿莱起身,便进来伺候她洗漱更衣。向青韫着一身花纹繁复的银青袍子坐在桌边,像一尊度母像,盯住她们的身影出神,越看,越自心底冒出一股沉重无力的担忧,伴随心火,将她一生的心血化为灰烬。

    她的女儿一直是坚韧的,意志超群,女人羡慕她,追随她;男人敬畏她,尊重她。孔可澄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令她变得如此脆弱。

    阿莱洗过头发,吹干后随意地披着,乌黑蓬松的发丝充盈着白檀香。走过去,把手搭到母亲肩膀上,声音轻飘飘的,很愉快:

    “娘,我们去吃饭吧。”

    她的手抚上她的手背,仰起脸深望她,眼底映着她的模样,多希望,她永远只是在她和叔衡膝下撒娇耍赖的小丫头。看似简单而原始的愿望,总被现实打碎——她长大了,不能像年幼那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她长大了,往后只是,能怎么做就怎么做。

    真是太苦了。

    从来不曾想,她的女儿会生活在充满威胁的环境中,而最大的威胁,也许是本该相濡以沫的丈夫。出于心疼、自责,她的喉咙和鼻子一阵泛酸,为了不要女儿担忧,她强变出一副笑脸,起身说:“走吧。”

    阿莱看着娘,看得极清楚。

    娘看她时,总存着满心的隐痛和担忧,不愿让她知道,她就不知道。走着,聊着,眼睛逐渐被火花点亮,恢复了往日的光彩,笑靥如花,将病容一扫而光,整个人就容光焕发了,像创世的女王,主宰着世间万物。

    她们到时,孔可澄还在用饭。

    他扮演的是斯文守礼的绅士,放下碗筷,从座位上走过去扶向青韫,亲自搬开板凳,让出一家之主的位置,再站在桌前为她们盛汤,礼貌而亲和地陪她们说笑,努力做合格的女婿和丈夫。

    顾不上阿莱了,只要丈母娘肯买账,他的让步就不算白费。一家三口的场景,伴随一种奇异的感动,令他感到心醉神迷。

    起初,向青韫对孔可澄算是满意的,但当她发现这个年轻人,正像瘾君子一样依附于她女儿身上,源源不断地汲取能量。她的想法就变了。

    她是母亲,她不能只是袖手旁观。

    向青韫细细地笑着,“可澄,我刚和阿莱说好了,往后就住在你们这里。阿莱的嫁妆册子你们有空一起看吧。”停顿片刻,笑得稍放任些,“不过,按现在人的话说,我们家是什么‘小资产阶级’,嫁娶的份例比不上你们孔家,千万别嫌弃。”

    孔可澄放下筷子,诚恳地注视着她:

    “妈,您说这话太见外了。是我礼数有亏,连聘礼都没送去就仓促地领证结婚,这事儿是我对不住她。我一直想要弥补,今天当着您的面,我说说我的想法。她不乐意应付宾客,婚礼自然不考虑补办了,这样,我按照我们孔家结亲的份例,把一部分私产转移到她名下,另外还有金银玉器、绫罗绸缎什么的,零零总总加起来,绝不会比她的嫁妆少。您看怎么样?”

    “按你说的办。”向青韫看阿莱一眼,深叹一气:“我们郑家虽然比不上你们孔家,但好歹是书香门第。你们一声不吭地结婚,把她爹气得不轻,要不是她在电话里百般说你的好,恐怕这事就没完了。”

    “我知道,是我不对。等啥时候回上海,我向他老人家负荆请罪去。”

    “话不是这样说。感情上的事从来没有对错,只要往后你能善待她,我们就能放心了。”

    没有缘由的,向青韫这句话伤害了他,一整晚,他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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