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天空是澄净的蓝色,上面飘着几朵云彩,阳光愈发灿烂起来,风轻轻,竹叶沙沙作响。阿莱坐在台阶上,思忖在里面发生的一切,孔家父子对她的不满和轻贱,对孔可澄的敲打和爱护,她清晰地记得那些目光、神情、语气、言辞带来的羞辱,这让她对孔家生出更强烈的敌意。

    不知何时,廊下走来两个青年,分别穿深蓝和黑色正装,从头到脚都打理得相当整齐,靠近后,先打过招呼,再分别在她身边和背后蹲了下来,显得非常友好。

    阿莱眉宇间满是戒备,但那张娟秀的脸,竟绽放出笑颜,如在春光里摇曳的海棠,秾丽,明亮,掩映着忧郁。双手搭在膝上,按住衣裙,同时露出一小段手腕和脚腕,青紫的淤痕映在奶白的皮肤上,简直令人触目惊心。

    察觉到两名青年的诧异,她唐突地问:

    “二位先生是?”

    “表嫂您好,我是聂文英。听说您在我姐姐家里做过一阵子家庭教师,她很喜欢您,常电话里常提起您。这位是Niko,Marcos医生的儿子,打小就生活在北平,您跟他交流用官话就成。”

    阿莱用笑容代替了招呼。阳光变得刺眼,加以思考让她愤怒,所以她没有细看,只是用嗅觉区分他们,聂文英是张白纸,没有任何味道,Niko一头褐色卷发,洋溢着海水味,异常清爽。

    Niko看着她的手腕,关心地问:

    “你的手腕为什么会这样?”

    “没什么,只是不小心伤到了。”

    “抱歉,我不应该问这个问题。听说您在英国上学,您学习什么专业?”

    “主修东亚史,偶尔也听社科类的课程。”

    “oh,您真厉害!我正在研究中国历史,在阅读文献的过程中,我发现古代经历的许多事件正在重演,您有兴趣和我讨论吗?”

    “随时。”阿莱接过聂文英递来的高脚杯,和他一碰,饮下一口香槟,便随意放在台阶上。扭过脸,犹在笑:

    “今天大概不行,等可澄出来我就得跟他走了。”

    “没关系,改天也行。”

    其实阿莱并未深刻分析过近二十年来国家产生动荡的根源,只因为顺从孔可澄,而重拾对时政的兴趣,若真要进行学术性的谈话,于她而言会是一项巨大的挑战。

    所以今日先拒绝,等私下里多训练一阵子,再尝试参与。

    在回国以前,除了塔罗牌,她还热衷于阅读各种文献、书籍和时政新闻,常和师长同窗进行谈话形式的辩论,她出入的环境,总是欧洲贵族风格的建筑和装潢,里面有华丽的水晶吊灯,年代久远的书柜,满屋的书籍。她能轻松地融进去,像一滴水融入大海。

    这些经历是她的底气,她不怕孔家的文化,她怕的是孔家的阴谋和手段。

    Niko也同她碰杯,接着断断续续地聊起他和孔可澄的童年,突地,他好奇地问起:

    “可澄是个相当传统的中国男人,您是怎么说服他不举办婚礼的?”

    阿莱迟疑片刻,学厉少愚做祷告的样子,玩笑道:

    “大概因为我有苦修主义倾向,而他选择尊重我。”

    “你信教吗?”

    “信。”

    这一刻,厉少愚进入了她的身体——因有苦修主义倾向的是他,信教的也是他。

    他们曾对“他们的婚礼”展开讨论。按他的意愿,结婚不必有盛大隆重的仪式,只需去民政司登记领证,获得法律保护后再登报声明。宴请时,有两方父母和几个亲朋好友即可。

    当时,阿莱不仅反驳他,甚至激烈地把他推开,要求必须按照父母意愿去办,否则就不嫁了。多么情绪化的表达!但厉少愚硬是拗不过她,从此梦中的婚礼变得和她一样。

    他的一切都依着她。

    想到这里,阿莱很甜蜜地一笑。

    “可澄知道吗?”

    “不知道。”

    恰好孔可澄出来,看见阿莱粉面含春,满以为是Niko的功劳,顿时暗锁双眉,自心底涌出一阵醋意,又迅速藏起。

    她从没对他这样笑过,尤其到北平后,更不笑了。怎么对别的男人就这么亲近?偏偏冷淡他!

    “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聊——”

    Niko的话被阿莱打断,她说:“没什么。”

    “阿莱。”

    这一唤,是无比强硬的语气。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心烦意乱,怒火蔓延开来,他静静地注视她,一字一顿:“先跟他俩再见,我带你去前面认认人。”

    她乖觉地挽起他的手臂,好似衣服纽扣旁的刺绣,甘心情愿地陪衬。

    “改天见。”“改天见。”

    他抚着她的手背,企图尽快停下满腔的猜疑和不忿,特意轻下声气说:

    “文英是我表弟,年纪比你稍微大一点儿,打小就展露出艺术家的气质,后来果然去美国学习绘画,你知道帕森斯么?全美顶尖的艺术类院校,他在系里年年拿第一,镀金回国后,作品很快就叫得上价了。我书房里就挂着他的画。那个Niko呢,比我小半个月,他父亲前清时候就在咱家做家庭医生,直到十几年前,我们举家去上海才终止的雇佣关系,后来祖父回北平养老,又继续雇着。我和他啊,从小就爱去陶然亭看戏班子练功,他还学过一阵呢,立誓要做武生,但学了一个多月,除了翻跟头啥也没学会。你说好不好笑?”

    “是挺好笑。”阿莱漫不经心的,“他跟你一边大,怎么还在上学?”

    “他是燕大的欧洲史老师,眼下的研究方向国内只有三四个大学在做。”孔可澄解释道:“不过他兴趣广泛,私下还做别的研究,尤其是中国史,了解得比我都多。等你身体好些了,我请他到家里做客,你们可以敞开聊。”

    “那你呢?”

    “我听着就成。我愿意让你认识他。”

    阿莱听不出深浅,只好先鸣金收兵,不再询问别的男人。停下捉弄的心思,仰起脸,自他眼底看见自己的影子,觉得很可怕。

    是的,可怕。他那么想占有她,进入她,却愿意将她介绍给别的男人认识,这是否是他攻城掠地的一种策略?他说过,他比她大,在她面前担得起是老江湖,不可能被她骗过。

    不仅是岁数,而是起点不同,导致他的视野远比她要开阔。她不能输,她要站在他的肩膀上,重新看待这一切。

    她仰起脸,虔诚地说:

    “可澄,谢谢你。”她主动拉他的手,“真的,要不是你,我永远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无比真诚。

    孔可澄再次感受到姓氏的余威,心满意足地:

    “不必谢,是我愿意为你做的。”

    “是吗?”

    “是。”

    他愿意为她铺路,改造她,培养她,成为他最渴望的样子。

    “阿莱,”孔可澄想到祖母的提醒,“你们可以讨论一切问题,包括政治上的,但我有一个要求,千万不能在任何报纸和进步刊物上发表相关文章。你能做到吗?”

    阿莱不假思索地点头,自嘲道:“我已经很久不思考了,更别说写作,那太难了!”

    写,怎么不写?阿莱想,如果不写,那为什么读?为什么思考?

    许多思想的产物,都需要通过纸笔记录,才能在往后的时间里被反复看见和提及。那会是这产物存在的意义。

    她以前不明白,厉少愚为什么总在伏案苦写。如今才知道,那是他的思想,他的灵魂,她如今唯一可触碰的,与他有关的东西。

    在园子里且行且谈,路至尽头,两个人穿过一道月门,便进入酒宴,成为宾客谈论的中心。阿莱讶然道:

    “这是你的安排?”

    “不是,这是四叔为我们准备的庆祝成婚的宴会。委屈你了,原本该再热闹些的。”

    阿莱又一次被注视,浑身不自在,很快,她意识到不自在的根源在于——她根本不需要他们的认可。但当她在那些人里看见几张熟悉面孔,便很快将他们对上号,因为他们是政治家、评论家、学者、作者,还有些年轻一辈的子弟,基本上是官门、商人、医生。

    那一刻,阿莱想要迅速融入进去。

    大抵出于对孔武夫妇的尊敬,自不必孔可澄费心介绍,他们已对阿莱充满善意,会抬举她的父母,赞美她的学历修养,谈话中,无一例外地提到聂文清,以及她在上海的经历,最后再表示祝福。

    后来,由孔渝带他们四处敬酒,阿莱抑制住情绪起伏,一直安静地跟随,直到进入一个中式小客厅,他就想到了。把阿莱唤到跟前:

    “看过新修订的银行法吗?说说你的看法。”

    为什么给她出考题?她怔在那里,企图以抽丝剥茧的方式,推算出他的目的,但到底没能得出结论。只好面露难色:“四叔,我没看过。”

    见她把自尊扔到一边,孔渝内心泛起一阵波澜。

    “这没啥大不了。只是,说不定哪天,可澄就会回财政部继续工作,你既然嫁给他,就要对他的工作内容有一定的了解。”

    “我看不懂。”

    “多看看就懂了,再不懂,就不耻下问嘛。这位顾怒安先生是燕大经济系的主任,可澄高中时候就和他有书信往来,你该过来见见。”

    阿莱一听,便知眼前正是厉少愚的恩师,曾为他入狱一事四处奔走的那位。规矩地站过去,仿佛这个招呼,是要她承认自己对感情不忠,尤其面对着顾教授,那种被当众扯下最后一块遮羞布的感觉,令她变得艰涩而紧张。

    “顾教授您好,我是郑予莱。”

    话一出口,阿莱察觉到氛围变得有点怪,不知是否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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