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天色已暗,办公室顶上吊着一盏璀璨的西洋灯,灼灼地发放光华,地板是上等木料,被擦得油光透亮,几能倒映人影,越走到灯下,阿莱眼前越暗。

    起初她不害怕,直到目光扫过桌上堆叠的文件,又从文件后面找到邱诚。一眼看去,并不似学者,倒更像个衣冠楚楚的政客,正软洋洋地靠在沙发椅上小憩。似乎累狠了,所以哪怕她已经走到眼前,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番轻视让阿莱心怯,不敢再近,便只在离办公桌一米远处站定。酝酿片刻后,她开口,竭力显得不卑不亢:

    “邱主任,您晚上好。晚辈今天贸然拜访自知失礼,还请您不要介意。”

    听见她的声音,邱诚好似如梦初醒,缓慢地坐起来,带着微微的笑意望向她。少见的和蔼。

    “小郑,”由上至下打量她一道,只见她少年般稚嫩青涩的脸庞,身子骨并不弱,只是底气不足,仿佛用尽所有气力,才能好好站在他面前——这下可好,吃定她了。

    漫长的几秒,阿莱只觉周身被无形的东西缠绕,像要将她蚕食,不敢挣扎,不敢反抗,因为有求于人,所以只能忍受。就在这时候,邱诚细语:

    “这里是央行外汇局,是我办公的地方,你特意来见我是要办什么业务?”

    “主任说笑了。”阿莱极其别扭地半抬着头,朝他讪笑:“前几天,您说家里还缺一个家庭教师,我想应聘。今天往您府上去了电话没人接,这才壮着胆子过来叨扰。”

    既是要拉她上船,邱诚就不会真把她当成孩子。自行踏足于此,正中下怀。他实在对这小郑刮目相看。

    “那你应该到我家里去等。小郑啊,你的未婚夫——哦不,应该是男朋友。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清楚。前两天孔公子来电,原话我说不出了,大概意思是请你做家庭教师这件事要我多加斟酌,但你今天来我这儿又说要求职。你们把我给弄糊涂了。这样吧,你先坐下,我们慢慢说。”

    阿莱明白过来,孔可澄嘴上不说,却在背后捣鬼。强压住不忿,移到右边的单人沙发坐下,合拢双腿,把手掌放在膝盖上,身姿挺拔,端端正正的。解释道:

    “您别多心,我是诚心诚意来求职的,不是闹着玩儿。”

    看见邱诚脸色不错,便继续说:

    “眼下物价飞涨,上一份工作眼瞅着就到期了,收入锐减。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请您给个机会,我愿意接受考核和试用。”

    “因为你需要,我就得给你工作机会?”邱诚不给脸,轻哼一声后,只是笑:“凭你的学历、口碑很好找工作,再不济可以让他孔公子给你安排。我家是座小庙,还真怕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不过,你既然诚心找我,我就可以给你个机会,只要你回答我两个问题。”

    阿莱不假思索,点头应下,随后才因困惑而伸长了脖子。

    “第一,你和孔可澄能不能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第二,他现在到底想怎么样?”邱诚故意顿了几秒,做出苦恼的样子,“听小厉说,你是个独立的新女性。但实在抱歉,你和孔可澄的关系,让我不得不顾虑。”

    “我是我,他是他,我的事从来不容旁人置喙,您大可放心。这是我的第一个回答。至于他想怎么样,这个问题太宽泛了,请您问得具体些。”

    “小郑啊,”邱诚的声气变了,好像看得起她,“将来他孔公子兴师问罪,我可是要原话转达的,你刚才说的话,自己要负起责任来。”

    “没有问题!”阿莱急切地向他保证:“他不会对我们的雇佣关系造成任何影响。”

    邱诚忽把身体前倾,双手靠住桌沿,眼神凌厉地看住她:

    “小郑,你说他还能继承家业吗?”

    阿莱沉默了,邱诚由着她沉默。好一阵子,她才答:

    “主任,这件事不是我能预料的。想想他们孔家吧,人丁兴旺且是人才辈出。孔先生运气好,占到一个长孙的虚名,由他继承的确没有争议,但那么大的家业和相应的责任,以他的能力很难担得起来。我们相处有一段日子了,他不止一次表现出对继承家业的抗拒,我认为不是做戏。当然,如果将来有高人在背后指导,那就很难说了。”

    “高人指导......”邱诚立时忧心忡忡的,一抬头,神情已恢复如常,“假如他不能继承家业,那你们的交往还有意义吗?”

    阿莱紧掐手心,坦然接受被误解的宿命。实在懒得解释了。

    “主任一问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说。”

    “他跟你说他为什么搬出来了吗?”

    “说了。”阿莱实话实说:“他父母不同意我们交往,所以把他赶出来了,让他尝尝孤立无援的滋味。”

    “有点意思。”邱诚眯起眼,目光还似一把小刀,“孔家要是放弃他,你会怎么办?依小厉的能力,将来起码能坐到我这个位置,你嫁给他,这辈子一定是衣食无忧。换成孔可澄,要是没有家里帮衬,最多在财政部做个秘书长也就到头了。”

    阿莱如坠雾中,沉默少顷,抬起头叹了一口气:

    “我什么办法也没有。主任,你以为他是个善茬吗?”

    邱诚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他以为我不知道,厉少愚是被他陷害的。”

    “对,是他做的。”

    “我很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敢相信——谁敢想他竟那么荒唐,敢做忤逆他姑爹的事情。”

    她恰当地住嘴,神情变得有点凄然。

    “毕竟人姓孔。程玉仕途如此顺遂,少不了受到孔家提拔,恐怕从不敢以姑爹自居吧。小郑,你和他在一起太委屈了!说起来,我邱诚为国府银行业贡献半生,处境与你竟没有半点区别。咱们同病相怜啊!你想为小厉伸冤吗?如果想,那你就应该帮我。”

    终于步入正题,阿莱立刻表明忠心:

    “我当然想!主任,说什么帮不帮的,我愿意为您所用。”

    邱诚接过糖衣炮弹,不为所动,继续说:

    “我不会让你孤军奋战。你做事,我也要做事。这段时间你要看好孔可澄,尽量弄清楚他家里的事,比如他爹娘对他继承家业的想法,他大伯对立法院下一次人员变动的考虑,最重要的是他四叔什么时候回国。你不知道,小厉曾为行长做账、走帐,眼下他到我手下做事,要是行长计较起来,随时可以利用那些账本联合财政部再次进行经济稽查,到时候小厉的罪名会被彻底坐实。”

    阿莱大为震惊,心头的火“腾”地窜起来,大有燎原之势。霎时变得脸色通红,恨极了。

    她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再发生!

    “他苦读多年,在学术界颇受认可,要不是去年那档子事儿,前途一定更加光明。说起来真造孽,名誉对他这样的年轻学者而言,多么重要,就这么被毁了......”

    “我绝不许这样的事情重演!您说的这几件事我一定会打听清楚的,只要您答应我一个请求。”

    人一被掐准软肋,就心甘情愿了。

    她知道邱诚才是那件事的始作俑者,可是没办法。孔可澄虽然笨,但贼的时候也是真贼,要坐实他的罪名,仅凭推测是不行的。必须要拿出铁证才能撼动程孔两家的联盟。

    以她一人之力做不到,邱诚一人之力也做不到,但他身后的人可以——所以哪怕知道真相,也只能选择表演相信。

    “事出紧急,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邱诚早已把她看穿,很郑重地,对她承诺:“我知道你的请求,无非想要我照看少愚,保证他的安全。我没说错吧?近来他和日本人走得太近,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上头开始注意了。你放心,要是将来东窗事发,不管花多大代价,我都会为他活动,给他一次生的机会。”

    “您有什么要求?”

    她望着他,没忍住咬紧了唇,心里开始发怯。

    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这是猎手的经验——他通过制造诱饵,让猎物明知有鬼却能甘愿上钩,成他案板上的肉,任由宰割。他的猎物会思考,在等待发落的过程中,想的只有一件事:我的肉质够不够鲜美?

    此刻阿莱亦是如此。

    她担心,他的要求自己办不到。

    “我想知道孔行长的行踪和下一步计划,越具体越好。”

    “孔可澄能知道这些吗?”

    “他在财政部,一切政策跟央行都分不开,他四叔要是有什么打算一定会跟他先通气。”

    阿莱稍能松快一些:“好,我会尽快打听的。”

    与此同时,邱诚拉开腿边的柜子,从里头抽出一个牛皮纸袋放到桌上。他明白她的心思,笑问道:

    “和小厉谈得怎么样?”

    她省过来,顿时更觉出自身的浅薄,做的竟是与虎谋皮的事情。但一想到是为厉少愚而做,那么,一切都值得。

    邱诚手指一敲那纸袋,贴着封条,没有任何字样,是特意给她准备的礼物。

    “拿去吧。”

    “这是什么?”

    “你梦寐以求的东西。”

    “合同?”

    邱诚没耻笑她,反而对她很照顾:

    “真想给我姑娘上课啊?她自入学以来,每逢考试,成绩必定名列前茅,接受的是传统教育,只怕你这洋秀才不会教呢。”

    “那还真是。我的确没资格为令千金补习功课。”

    “小郑。”邱诚喊她,还是笑:“你是个好姑娘。只是我家孩子真的不需要家庭教师,你另找工作吧。”

    阿莱这才反应过来,那袋子里也许是孔可澄和他来往的证据,便起身去拿纸袋,果然很有分量,沉甸甸的。

    邱诚起身向外走,有意提点:

    “小厉在等你,这东西,千万别让他知道。”

    “好。多谢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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