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把虞沅君安抚好后,饭菜刚好上桌。他们在罗斯福那一顿只吃到半饱,既然家里热菜热汤,那就没有挨饿的理。

    厉少愚倚在门边,特意把音调拉得老长:“饭好啦!二位小姐,有事也等吃完再说吧。”

    阿莱替虞沅君抹擦眼泪,轻声安慰道:“不要怕,也别再想了。许先生管他管得可严,要是知道今天的事,说不准会棒打鸳鸯。”

    “我没想那么远。”虞沅君不哭了,把脸埋在阿莱肩上,“我只想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都是吃锅望盆。”

    仅仅是性别为男,厉少愚也已被算作一路货色。

    “别这么说,厉大哥不是挺好的......”

    “他也没好到哪里去,成天跟日本人鬼混。”

    厉少愚侧过身,从阿莱视线里远离,生怕再受无妄之灾。

    虞沅君自身难保,暂时不想掺合他们的事,不接茬。单是对阿莱说:“你快去吃饭吧,厉大哥好容易来一回,我可不想做你们的电灯泡。”

    “你不和我们一起吃?”

    “不吃了。”虞沅君摸着眼睛,一副可怜样。其实她早吃过了,和一个追求她的富家男同学。

    一出门,阿莱就朝厉少愚眨眨眼睛。

    “今晚不回去了,免得您老背后编排我赶场子。”

    “你听贼话啊!还想在我这蹭吃蹭喝蹭住,我可不吃这个亏。”

    “大冷的天,你这么畏寒,没我暖被窝能行吗?”厉少愚拍拍自己的胸膛,咧嘴一笑:“大火炉子,现成的。”

    阿莱被风吹个寒颤,赶忙进屋把门推上。

    二人在沙发上挨擦着,身上暖烘烘的,阿莱端起汤碗,三思过后,扭脸睨着他:“你就这点出息,我还能不依你?赶紧磕头谢恩吧!”

    厉少愚舀出小半碗排骨,用叉子剔好肉推到阿莱面前,与她相视一笑,眼底擦出几点火星。闭上眼,煞有其事地颂上一段谢饭祷告。说完,悄悄斜她一眼,在心里做结尾:

    “感谢上帝,让我和未婚妻有一个温暖舒适的家。”

    阿莱喝着汤、吃着肉,好玩地笑了:“这么虔诚,看来上帝没少给你好东西。”

    原本,厉少愚是无神论者。

    留美那年,他陪同学去教堂做礼拜,随意地发过一个愿。天长日久,他早已淡忘。然而归国后,神迹发生,他的理想得以实现。

    从此,他决定终身侍奉上帝。

    所以此刻,他最感谢上帝给他一个——全世界最好最完美的未婚妻。

    “你们刚才吵架了?”他新起个话题。

    阿莱放下碗,对他点头,辩白道:“她是真心喜欢许念白,不像你说的那样。”

    厉少愚眼角抽动,顿住片刻,试探道:“你不会要帮她吧?”

    “她哭得那么可怜,我能不帮她吗?”

    “你能怎么帮她?”

    “我找许念白谈谈,哪怕不想继续相处,也要好聚好散啊!”

    厉少愚大摇其头,一臂揽过阿莱肩膀:“不要介入别人的因果。她哭,你可以安慰她,陪伴她,但不能通过这种方式帮助她。”

    “这种方式怎么了?”

    “不好,推波助澜。”

    “嗳,我也知道不好。要是有更好的,我也不这样。”

    “沅君妹妹要是缺钱,我们可以给她补贴一些,也算尽心。但若她一心要嫁豪门,那就远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了。有心无力呀!”

    “你说真的?”

    “真啊!”

    “也算人家没白叫你一声厉大哥。”

    及至晚上九点,一桌美味佳肴变做残羹冷炙。何妈烧好热水提来,简单把桌子一收便下工回家。

    灯光鲜亮,热气氤氲,两个人蹲在炉边洗漱擦汗,把一天的倦怠扫去,上楼换上睡衣,拥着滚进被窝里。

    蜻蜓点水地碰两下,厉少愚把手收得更紧。

    他悄声问:“暖不暖?”

    原来心意活了,想犯七宗罪。

    阿莱扭着脸,避开他灼灼的目光,耳朵红透了。

    “不回答,那我——”话不说完,人已埋下去。等到身下化成一滩水,乘虚而入。暖啊,馋啊,真的,想得不能再想了。

    舒服得阿莱眯起眼,抓紧他的臂膀,视线晃晃荡荡,始终只能看他的脸,看不到顶。

    是夜,厉少愚把阿莱蜷在身前,做了个甜梦:领证结婚,热热闹闹的婚礼。梦中,他们也是这般抱着吻着的。

    不等东方既白,何妈已在院里生火。

    额上受着柔软的一吻,阿莱迷迷糊糊伸手一抓。

    “安心再睡会儿吧,我先出门啦。”

    厉少愚给她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下楼。

    天色渐亮,一辆汽车停在巷口,罗琦倚在车头吸烟。见厉少愚来了,忙把烟扔下碾熄,把车门打开。

    春风满面的厉少愚,抬手把公文包扔进车里,随后钻进去坐好,跟罗琦聊:“毕业后不想再修个学位?”

    “不了。”罗琦道:“家里没那个条件。再说,我要是再去熬两三年,等毕业的时候,连给您当司机都排不上号了。”

    ——是的,冥冥之中,人的一生已有定数。心有不甘,便奋起斗争,与人斗,与天斗,旰食宵衣,其乐无穷。知足常乐,便随遇而安,逐流水,攀藤蔓,岁朝坐禅,万事自然。

    罗琦已经做出选择。

    大学四年,在校内受过富家子弟无数捶打后,他的争心死得差不多了。厉少愚是个难得一遇的好上司,除却三两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优点多得数不完。

    去年开始撰写银行法,厉少愚的绝活是“熬”,逐字逐句,费尽心机,不容半点差错。许多个深夜,密密麻麻的批注让罗琦改到痛哭,伏案痛哭之余,怨他吹毛求疵,恨他尽善尽美。

    直到前一天,法案在行内通过,厉少愚无私地将他推到台前。接受嘉奖时,深埋心底的那些怨、那些恨,都在刹那烟消云散。

    厉少愚对着后视镜笑了:“好呀,敢开我的玩笑了!”

    昨晚罗琦听到消息,行内将有人事调动,凭着这份完美的法案,厉少愚被提名了。如果能在竞争里胜出,他也会跟着得道升天。

    这时候,必得抓住机会。

    “不是开玩笑,我真心想追随科长。”

    厉少愚教罗琦:

    “不要追随我,要独善其身。往后我出事,你不受牵连,照样能在行里干下去。”

    闲聊尔尔,谁能放在心上?罗琦却琢磨一路,没想出更好的结果。

    及至行到央行大楼外,正要开去,面前忽有汽车加塞,罗琦猛地踩下刹车,二人都因惯性向前一冲,险些撞头。

    “怎么开的车!没看见后头有人吗?”罗琦大怒,抻着脖子出去骂。

    “别跟他们吵,就在这停吧。”

    厉少愚提着包从车里下去,站定一看,原来是孔家的车。

    行长姓孔,正是孔可澄的嫡亲四叔。近年财政不稳,孔行长周旋各国,且要向江浙财团借贷融通资金枢纽,好用以服务桑梓。忙至脚不沾地,鲜少在行里露面,所以车里不会是他。

    “少愚兄早上好。”孔可澄下车了。戴绒面黑礼帽,穿贴身皂色西服三件套,外披一件海勃绒大衣。身段遒健,相貌英明,已于不知不觉间,炼化出一身官气。

    厉少愚无可奈何,上前招呼:“孔先生早。”

    草草寒暄三件,吃了吗、最近忙、有事过来?

    孔可澄皮笑肉不笑:“找你们邱主任谈点事儿。”

    厉少愚紧皱眉心,深埋心底的危机喷薄而出:“听说行长正在德国接洽军械进口事宜,孔先生是来谈这件事?”

    孔可澄瞅着他:“不是。”

    厉少愚心神不宁,但知道问不出什么,只得同他一道走进大楼。

    孔可澄小胜,稳不住,作怪地凑去咧嘴一笑:“少愚兄,你可真比猴儿还精。”

    “什么意思?”听着不是滋味,厉少愚问。

    “夸你聪明呢!”孔可澄一拍他的胳膊,径直走进外汇局。

    厉少愚顿在门口,秘书意意思思地过来问:

    “厉课长找主任有事?”

    “没事。”

    不等他走远,秘书已将房门拉上,坐在门口办公。

    一上午,厉少愚的心悬起。坐在办公室里,胡思乱想,什么也没干,什么也干不了,一心琢磨孔可澄的小九九。

    罗琦推门进来:“课长,孔先生问您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吃。”厉少愚应他。起身披上西服往外走,横竖想把事情搞清楚。

    正想着,已走出门。

    孔可澄坐在外汇局门前吸烟,眉开眼笑,显见是事情谈得不错。便邀他同去“德大”吃番菜。

    靠窗入座,各点一份brunch,两杯气泡水,外加一份樱桃鹅肝,一份炸猪排。情敌见面,口味却出奇地一致。

    二人眼神相接,触电般,不约而同移向窗外。

    侍应生倒来两杯热茶,推到他们面前。孔可澄环抱双臂,气定神闲,丝毫不把厉少愚放在眼里。

    厉少愚有点不高兴,稳得住,脸色尚算太平。

    思忖半晌,决定没话找话:“孔先生,听说你也在北平上的大学。”

    孔可澄扭过脸,瞧着他:“和你一样,燕大毕业。”

    “喔,原来是学长。”厉少愚没有立刻进攻,迂回着来:“同处一校四年,却于去岁才相遇,咱们的缘分确乎不够啊!”

    孔可澄仍然望着他:“我枯长你几岁,且于学术上毫无建树,像你这样的好学生,自然没听过我。”

    厉少愚突然觉得孔可澄圆滑了。接言道:“像孔先生这样的世家子弟,有太多的试错机会。我呢,不过小户人家,走错一步,可就万劫不复了。”

    弦外之音有些复杂,听来听去,不像叫板,倒像自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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