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白瑾离开后,厉少愚一行走过去坐下,陆刈麟对横山有纪轻哧一声,咬紧腔调:“几天不见,你这个弟弟是越发不像话了!”

    有纪和田中同时望向横山信玄。

    厉少愚悄然观察,一看陆刈麟挂脸,不止他心里打鼓,那三人也都不自在起来。

    私情不论,单说公事,眼下也不是和他撕破脸的好时机。横山有纪想通这一节,起身握住酒瓶,给他倒上小半杯香槟,撒娇一般:“不知道弟弟怎么惹陆桑生气了。我替他向你道歉,好吗?”

    “免了吧。”陆刈麟端起酒杯放至唇边,不饮,打量她片刻后提醒道:“横山队长,从此以后我们公事公办吧。你在上海对我说的那些话,一字一句,我可都记得。”

    蓦地,横山有纪两颊绯红,旋即变成一副尴尬的笑脸,久久没有接言。

    她自知失去理智——仅仅为这张酷似东瀛的脸,便决绝地要与陆刈麟断个一干二净。

    驻沪十五年,红尘里打滚,只有他,爱她最纯粹。

    原本打算把厉少愚真正拿住再图后事,却没想到这蠢货弟弟触及陆刈麟的逆鳞,让他第一次如此直白的,给她一个难堪。

    眼下这个局面,私情能否和好如初已不重要。他们合伙的生意太多,要是陆刈麟从中撤出,将会在产业中掀起巨浪,造成资金链断裂。

    因此,能够与他继续合伙,也是一种幸运。

    看着弟弟,她心里生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左右为难,只好默在那里。

    “二哥。”厉少愚故做好人。

    “嗯?”陆刈麟把目光定到他身上。

    厉少愚把手放到桌上,把几个人看个遍,“相信三位远道而来不只为祝贺我订婚,既然大家已经坐到一起,不如谈谈正事。”

    在丰阳馆里,厉少愚答应帮他们约谈陆刈麟。可没想到,他们竟如此急不可耐,直接找上门来,且是在这一天。说不嫌恶憎恨,那是假的。

    不待陆刈麟表态,田中次郎已把手提包放到桌上,从中取出一份文件递过去:“请陆桑先过目。”

    厉少愚对陆刈麟轻轻点头,他接过文件,翻开后一目十行地往下扫。横山姐弟不意在此碍眼,双双起身:“舞池里很热闹,我们先去跳几支舞,三位慢慢谈。”

    田中次郎预备好单人作战,继续说道:“陆桑和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合作已经相当稳定,我们希望以后还能够进行深度合作。听说厉公计划开办机械制造厂,申请款项不受国府支持,所以我们三菱银特意开设这个贷款项目,希望能为厉公解决燃眉之急。”

    “贵司真是——贴心啊!”陆刈麟假意被他吸引,“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君子不受嗟来之食”。贵司如此热心,不知道是想控股还是入股分成?”

    厉少愚暗暗乍舌,也就是他,竟敢直接逼日本人表态。

    田中次郎被问住了,不禁露出焦虑的一面。强自定下心神后,索性开门见山:“陆桑经商数年,理应知道机械制造厂前期所需的和汆费用。我司已经为此准备好上亿资金用以投入生产。利润尚不可察,单论分成,要多少年才能回本?要是不控股,岂不无异于做慈善了?”

    陆刈麟浏览过后合上文件,了然地点头:“田中先生,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事关重大,我暂时不能给你准确答复。现在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不要紧张。”

    察觉出他笑里藏刀,厉少愚想走,却被接下来的内容绊住脚步。

    攻守易形,田中次郎险些没有反应过来,身体紧绷不敢怠慢:“陆桑请讲。”

    “是谁让你来找我谈厉家的事情?”

    厉少愚这个始作俑者的心猛烈跳动起来,像是一把刀子悬在眼前,要下不下的样子。急切地看向田中次郎,紧接着就被绵绵一刺。

    “不敢瞒你。正是这位厉先生出的主意。”

    陆刈麟也算尝到千滋百味,目光缓慢游到厉少愚脸上止住,接着轻声一笑。

    厉少愚忙乱地躲,恨不能用眼刀割出一条地缝供自己藏身。默然良久,终于鼓起勇气直视陆刈麟:“二哥,这件事我会给你交代。”

    “这么大人还像个孩子似的,给我交代什么?”陆刈麟止住对话,向他递去一个眼风,然后对田中次郎说:“府里有几处好玩的,我吩咐晓寒带田中先生去转转吧。我这就去找长辈商议贷款一事,不用等,有了结果会联系你。”

    兄弟二人一齐起身,径直向主楼走去。

    孔可澄把这一切尽收眼底,虽远远的,未听见他们在谈什么,可他打心眼里厌烦小日本,立刻就得出结论:准不是好事。

    望着陆厉二人的背影,他不解:“厉少愚不是想参军报国吗?怎么跟日本人勾结上了?”

    许念白早已回来,软洋洋地靠着椅子翘起二郎腿,漫不经心地劝:“可澄,感情上的事勉强不来。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何苦枉做恶人?我知道你想跟厉少愚较量,但郑小姐死心眼,哪怕你利用职务之便查倒厉少愚,她也不可能和你交朋友。”

    孔可澄灵光一现,忽然想出个对付厉少愚的方法,无论如何也得试试,否则枉为大丈夫。至于事成后,还能否和郑小姐交朋友,暂不考虑。

    回头凌厉地刮许念白一眼,他说:“还是你有见地。”

    许念白太明白开明官绅家的女子,她们对世事自有一套半新半古的衡量标准,旁人难以琢磨。

    当然,他对孔可澄亦非真心劝告,而是存心拱火。

    “民国以后,郑公前清知府的头衔早就一文不值。你们孔家是望族,你爹的仕途也已经登峰造极,哪怕你再喜欢,这孔太太的头衔也落不到郑小姐头上。”

    “不试试怎么知道成不成?”孔可澄犹自不服。

    许念白嘴角噙起笑意:“你比我强,敢想敢干。但愿郑小姐能有福分和我们成为一家人。”

    孔可澄点了下头:“今天吃过饭早点回去,我要安排些事。”

    许念白见他如此认真,立刻坐起来安抚:“不要着急。”

    孔可澄凑过去,轻声道:“看样子厉家要和日本人做生意,我想从陆刈麟在上海的产业入手,顺藤摸瓜给厉少愚定个死罪。你看有几成胜算?”

    许念白险些被他蠢死,直言不讳:“你不是陆的对手,有他做屏障,永远查不到厉少愚身上。换个招。”

    孔可澄思忖片刻,省过来:“你说的是。等回上海再慢慢筹划吧。”

    虞沅君步伐轻盈地走回来,显见是心情不错。许念白见了,伸手招她到近处坐下,“这么快就回来,难不成郑小姐不要你了?”

    “少来挑拨离间,我乐意在园子里逛,与你何干?”虞沅君娇娇地昂起头,睨他一眼,端的媚眼如丝递送秋波。

    孔可澄懒得看,把眼一眯嘴一抿:“还在别人家里,你们就到这个地步了吗?”

    许念白不逗她了,松开手:“他们在谈事吧?”

    小白楼一层客厅。

    郑家夫妇、厉家夫妇、白家夫妇俱身着正装,聚在一处闲话家常。阿莱和白瑾坐在各自父母身旁,有些话虽听不懂,但也入神。

    为了迎接今天,郑叔衡特意翻出进士及第时做的长袍马褂,正经江宁贡缎,料子实工艺好,深红提花暗纹,含蓄、喜兴。

    久违地放下烟杆,他发出一阵感慨:“少愚是好孩子,打小就知道苦钻功课,从来不偷奸耍滑。而今学有所成,能在央行站稳脚跟,也够让我们放心了。昨天他来家里,我说了他几句,语气不大好,但没什么不满意的。只是想到国难当头,将来他不要又闹着参军报国才好。不安全。”

    妻女坐在右手边,对面是厉照垣夫妇,上首是白家三口,都笑吟吟地听着。

    厉照垣接过话,“亲家多虑啦!如今孩子们已经订婚,他就算要去参军报国,也要先问问予莱同不同意。”

    白瑾看热闹似的看住阿莱,她脸热,羞赧地垂下脑袋。

    郑家夫妇扫女儿一眼,问她?不如直接放他走好啦!接着摇头笑道:“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索性我们都丢开手,以后由他们自己过吧!”

    白箓敲落雪茄的烟灰,两颊含笑,语气轻快:“正是这个理。少愚和郑小姐已经订婚,且不说我家瑾儿,她年岁稍小,我们还不急。刈麟这个做兄长的虚长他十岁,至今仍是孑然一身。要是我们为他操心,只怕要短不少寿数。”

    “白老兄,话不是这样说的!”郑叔衡对陆刈麟的能力相当认可,为此早已忽视他人品的瑕疵。

    听见这话,自然要为他打抱不平:“刈麟未及不惑之年,已是苏沪两城的一流人物。老祖宗都说“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无妻”焉?”

    陆刈麟久不成婚生子。早几年,白家夫妇管他什么陆先生,只要一着家就照骂不误。骂过两年才发现,他生性如此,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一度把白家夫妇急得求神拜佛。无奈神佛也管不了他,最后只好委屈他们——自己想开。

    厉照垣放下茶杯实心劝解:“舅兄不必操心。缘分一到,成婚生子是水到渠成,快得很!”

    刚一进门,陆刈麟就狠狠打了一个喷嚏。听见响动,白瑾笑嘻嘻地望向他:“哥,你来得比曹操还快,我们正说着你呢。”

    厉少愚看他一眼,暗自庆幸他替自己做了今日的话题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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