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夏夜，暑热退却，风中掺杂一丝桂花甜蜜。头顶繁星铺洒，地上月华柔白。

    真奇怪，这里的世界的月那么亮，却也夺不走星星的光耀。

    眼前的人站在星空下，白色衣袍随风飘动，似另一轮月。

    胡岚叹口气，微笑看向来人：“主子，久违了。”

    溯阴睨她一眼，没有说话。

    真的奇怪，虽然他是魔界至尊，一息意念就可以捏死她，但此时面对面，却没了很久之前的害怕，或许是她窥探到几许他的真实。

    “修真界正四处寻找您的踪迹，独放我一人自由行走，怕也有几分抛饵的意味，您不避讳？”胡岚提醒道。以溯阴的智商，这点不会想不到，可他还是现身了，她有点想不通。

    “我既然来了，你就可以和我走。”

    包裹在纯洁无暇的衣衫内的皮肤已爬上似藤蔓的黑色纹路。这是体内魔气与高仁慧天生神血的相互争噬所化的显形，之前高仁慧神识未灭时这种反噬更严重。

    这具身体的特殊注定魔君在人间无法发挥出本体千分之一的实力。长期占据此体还会对魔元有损，他不会不明白。

    胡岚眼帘微阖：“主子，要不然我将清清茶的配方给你？”

    她想不出此外他能亲临的意图。

    溯阴偏过头，冷哼一声：“我至于？”

    “我这几个月来，走过了不少地方，看到了很多，对于您的执念，我似乎也能理解几分，但这也不是挑起人间战乱的正当理由。”

    修真界从来不是他的目的，只是他的绊脚石。溯阴的执念，应是人神魔合一，像上古时一般。

    多亏之前在南山别院她平日无聊看了许多古籍，不然也无法将魔界的行为与上古联系起来。

    魔界除了魔君，没有一魔以魔为食。从这点便可推知，溯阴不是原始魔种。

    传说上古有十神，一神堕魔，诸神诛杀之。

    胡岚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知从何说起，此时也不是长篇大论的时机。在此处停留太久，被修士发现就不妙了。

    “胡驹说，我身上的魔气护印是你下的，你还能监视我，是真的吗？”

    “你想解？”

    胡岚点头。

    “那就割破自己的手指，按向锁骨。你可得想清楚了，没了护印，不止魔，连普通的凡人都可以杀你。”

    胡岚皱了皱眉，掏出匕首划破食指，在锁骨处划过，黑色纹路显形又消散。

    “看来你是准备与我划清界限了，那赌约？”看着女子滴血的指尖，溯阴拧了拧眉，眼神冰冷。

    “你放心，到时我会去找你的。”胡岚疼的倒吸一口气，按住指尖。

    溯阴不再说话，转身离开。胡岚看着他孤单的背影，还是忍不住出声：“溯阴。如果你的执念与我的猜测一致，那你会失败的。”

    “那些魔化人，我曾在别处见过类似。或许在某些世界，人与魔的确做到了共存，但那些天生纯善的种族，便理应被恶类诛杀？”胡岚想到自己的世界里，那些天生的变态、那些披着人皮的野兽、那些以恶为道义的信仰，那些无辜蒙受苦难的哭喊，心中酸涩，“弱肉强食，是自然法则，也是你一贯的宗旨，我无理由辩驳。但在这个世界里，我一定会阻止这样的未来发生。”

    男人止了步子，笑笑：“那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来历？”

    胡岚摇摇头：“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是你执念世界成真后的受难者，之后也会是你的阻拦者之一。”

    “还是不肯说真话。那继续玩，看最后谁赢？”溯阴哼声，随即身影消失在旷野中。

    他既早知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还在追问来历，难不成，她身上还有何处暴露过任务相关的线索？

    胡岚皱眉，深深吸了口气。罢了，且看吧。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天上似有流星划过，是御空修士的尾迹。

    张弦时刻关注着战圈动静，虽目不能视千里，耳朵还管点用。离上一次巨响已过去小半时辰，这么长的时间里如此平静的原因，要么魔物已逃脱、要么他们的修士已溃败。

    魔物逃脱，按照速度，九成已来到此处，可四周无一丝魔气迹象，埋在山坡边的符纸也没有任何动静。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

    张弦瞳孔紧缩，立马站起身：“我们迅速回去。”

    颓败的宫殿内，雾玉深灵海全开，将魔蛇一瞬消灭干净，豆大的汗自额头不停滴落。修士甚少全开灵海，其等同于一下将身体力气全抽干，反噬而来的便是全身麻痹无力，此时若有敌袭，便毫无还手之力。

    所幸魔气散尽的瞬间，天际流光飞至，同盟驰援，雾玉深舒了口气，转身看，见红衣女要将昏迷的修士扛起，他皱眉道：“你最好放下，天元宗不会帮你藏此人。”

    九垚努努嘴，好吧，其实她有几分私心在。见青年眼皮颤动，似将醒迹象，她不再不舍，画了个极小的符藏在他衣襟内，垂头至耳边小声道：“若想知道自己的身世，随时唤衣内符印。”

    张弦二人腿上贴了冯笙画的神行符，效力不大，但对比凡人脚程亦是绰绰有余，废了十张符，二人只迟了万道盟众人一步赶到。

    坑坑洼洼内，雾玉深靠在断壁边调息，周身围了一圈弟子和同道奔前走后，雨轻音倒在血泊中，只有零星几人撕开他的衣襟包扎。

    张弦窒了窒，连忙冲进去，跪在他身侧：“雨轻音！”

    因失血过多，人处于清醒与混沌之间，眼皮沉沉抬起，黝黑的眸子像是被蒙上一层灰白，聚焦无能。身边挤进来一个人，她身上的气息瞬间盈满鼻腔。

    这种清冷中又带点甜的气息，他知道，是青玄。垂在一边的手臂艰难抬起，向看不清的人影探过去。

    此刻，他也不知自己身处梦境还是现实，不知是二十年前还是现在，只知身边人是他思念之人。手触碰到了柔软，他不甘又遗憾：“小……青玄，怎么会……我又失败了吗……”

    断断续续说完这句，人便彻底昏迷，手臂无力垂下，从她脸颊滑落。

    张弦太过惊讶，都没来得及扶住他的手。

    方才的那人，语气、神态、动作、眼神……

    等到医修将人抬走，她还僵在原地。

    “师父？”冯笙从未见过他的师父失态，此时她一脸惊慌无措，叫他也跟着害怕。

    杜若愚等人是循着当初下在胡岚身上的魔引赶来，没想到中途便断了指引，等赶到此处时，意外得知原来胡驹藏在此处作恶。

    眼下魔气断了踪迹，既找不到胡驹也无高仁慧气息，众人分了五路小队，朝四面继续追踪，留一队清扫战场。

    雨轻音战后一直昏迷卧床。医修诊断他的灵台曾遭魔气灌注，导致魂体受损，因而难以清醒。

    张弦此时恨不得能分识进入他灵府，但又无能为力，神情郁郁。

    冯笙没见过这么多陌生人，这几天都缩在自己的小院内没出门，她无暇分心，知晓这是在万道盟分部，安全无虞，便由他去了。

    休养的小院建在山顶，张弦在雪松下打坐，此地灵气充沛，但与她而言，与凡间风景无益，无法开灵眼，看不到，体内也运化不了灵气。

    不知过了多久，再次睁开眼，身边站了个高大的男子，相貌看着刚过而立，五官似玉石凿刻，深邃又锋利，眉间一点红，硬是将其冷厉的气质削弱几分，黑底金边的外袍服帖而平整，满头青丝绾得端正，发髻用黑玉金冠固定，人站在那里，不怒自威。

    张弦转过头，恰好与他四目相对，怔然一瞬，已见他开口：“你便是符宗新任宗主。”不是询问，他早已知晓。与他冷肃的外表截然相反，声线低沉而温柔。

    没人会在眉间无缘无故点红，这是修为满溢灵台的显象，整个九州额间点红者不出三人。张弦站起身握拳行礼：“晚辈只是代行宗主之事，敢问前辈？”

    “我叫萧惩，现在万道盟主事。”

    松树下的石台宽敞，萧惩来到跟前坐下，与她一起眺望。

    两人话都不多，张弦更是不明万道盟盟主突然到访所谓何事，他不说，自己也不好问，一时间陷入诡异的沉默。

    难不成此处是他日常修炼之地？想到这一层，张弦几乎要站起身告辞。不料萧惩似乎看出她的局促，开了口：“以前青枢经常提起你，你现在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修士，他一定很欣慰。”

    心被撞了一下，张弦止了离开的心思：“盟主说笑了，我师兄差距太大，而且现下失去灵感，连修士也称不上。”

    “孤月崖之战我早有耳闻，九垚乃魔界一主，若要以修炼境界类比，她够得上天璇后期，你在颠倒阵中几乎将要取她性命，实力与勇气都令人钦佩。”

    “谢前辈夸奖。”她依稀记得那一战后修真界将所有功劳全数归到万道盟支援的修士名下，且对九垚的处置至今亦不明。本来万道盟威信令人质疑，但这个盟主，他的说辞却截然不同，难不成盟会内部亦有斗争？

    又陷入长久的沉默，久到张弦以为他已入定，没想到身旁人又开口：“你认为高仁慧是他吗？”

    之前所有关于高仁慧与沈霁关联的词供皆出于他们几个亲自见过的人口中。外人乍一听闻，都不会相信。

    张弦眼中似被远山层雾笼罩，沉默片刻，坚定摇头：“不是。”

    一声极轻的轻笑从鼻腔发出。

    她转头，似乎不相信这样古井无波的人会笑。

    萧惩笑起来面相又柔和几分，眼尾弯出极小的弧度又消失：“那他不算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