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吉苑的脚踩在弋者文的肩上,肌骨起伏,像耸动的山峰。

    她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我偏要做你脚下的那颗沙砾……

    “呵,沙砾……”她声轻轻,绽放出一丝旖旎的尾调。

    弋者文听着,身体像被狠挠了一把,却挠不到最深处。他抬起身,以她的味道去亲吻她,并用膝盖拨开她的腿。

    三年多的陌生,结合的感觉骗不了人。

    吉苑说不清,是欲.作祟多些,还是其他。

    当弋者文进入时,在静止的那一秒,在彼此交出的那一秒。她承认,是想他的。

    风扇呼呼吹着,青山裹在小被子里,分不清醒来的动静。

    那种秘而不宣的紧迫,攫取着吉苑的感官,将她的敏感拉到极致。她弓起身子,迎合他蓄意掌控的节奏。

    她手心下,他的皮肤紧绷,汗水隐忍。

    黑暗中,夏虫嘶哑了嗓子,夜缓缓地沉下去。

    她紧紧地抱住他的双肩,神思发散。体内的一缕脆弱,被他抻引,被他掼以一叶舟的漂浮。

    她屏住呼吸在等,等那么一刻,他完完整整接住她灵魂的那一刻。

    夜色更深了。

    出过汗,吉苑有些冷,她想去拽被子,实在乏力,便由着困意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眼皮上隐约有光晃过,吉苑睁开眼,看到床尾站个黑影。

    “弋者文?”

    “吵到你了?”弋者文压着嗓音。

    吉苑坐起身,才发现自己盖了被子。她将被子拉到肩膀,视线跟着他从床尾到床侧,“你做什么?”

    “洗了衣服,搬个桌子。”

    弋者文用的手机照明,放在桌面,灯光随着走动,在他的脸上摇晃。

    吉苑觉得眼花,低头揉揉眼,嘀咕:“还有气力啊?”

    过去十几秒。

    “怎么没有气力?”

    伴随着这句话,弋者文在吉苑腿侧坐下。床微陷,和他渐渐靠近的脸,吉苑清醒了。

    手机反搁在床尾,灯光打在天花板,虚虚地浮在他们身上。月光一般静谧。

    她摇摇头,过于明显地遏止他眼里的试探。

    弋者文撑臂再近了些,压到被子,掉落。

    他瞟一眼,淡淡地说:“不遮一下?”

    吉苑坦然,“你看过了。”

    他笑了,几些无奈,“看了还能再看。”

    吉苑这才掀起被子。

    弋者文关掉手机,提起被子一角,人钻进去,手臂揽住吉苑躺下。

    “青山那边……”

    “桌子挡住了,他掉不下去。”床三面环空,弋者文早有考虑。

    躺下时,弋者文没松手,吉苑就势枕着。

    脸向着他胸膛,即使不接触,吉苑也能感受到,隔着布料的他的热度。

    “原来是这样……”她话音越小。

    弋者文不动,也不接话,安静地盯着黑暗的某处。

    “弋者文。”

    吉苑忽然出声,弋者文微微凑近。

    “你能把青山养好……”

    声音又淡下去,仿佛梦呓。

    过去许久,弋者文勾起有些麻木的手指,蹭了下吉苑的脸颊。他应该只看眼前,不该想太多。

    可是他也算了解她。

    第二天。

    腹部一个重力,弋者文被压醒,睁眼就见青山光溜溜地趴在他身上。侧头一看,吉苑背对着他,还在睡。

    他打个哈欠,抱青山坐起来。眼角瞥见窗帘边的光,灰淡灰淡的,还早。

    弋者文摸手机看,果然,五点四十五分。他托住青山的屁//股,还在醒神。

    “玩!一起玩!”青山的精力回满,他手攀上弋者文脖子,脚不停地蹬。踢走了被子,露出吉苑一片后背。

    弋者文拉好被子,忙抱起他往卫生间走,低声说:“我们去洗脸,然后吃早餐。”

    洗完脸,弋者文给青山穿戴好,再把晾干的衣服收到床上,带他去外面买早饭。

    他们走后没多久,吉苑就醒了。身上一动就酸痛,她洗了个热水澡。

    床上叠着她的裙子,还有些晾晒时的褶皱,她能想象出那个男人粗糙的手法。

    换上衣服,吉苑找手机,记得是放在枕头底下的。最后发现在桌面,还有弋者文的手机——国产牌子,外形微有塑制的廉价。

    手指在屏幕上滑过,手机就自动解锁了,吉苑诧异,却也没有立刻移开目光。画面里就几个必要软件,一点娱乐意向都无。

    吉苑再次环视这间居所,简单甚至简陋,不是断舍离。很难想象,这是2023年了,娱乐玩梗的年代。

    还有人被困在旧时。

    点开电话图标,吉苑输入自己的号码,拨过去。手机显示来电,一串乱糟糟的数字,随便到记不住。

    她挂掉,将弋者文手机的通讯记录删除,然后在自己手机里存储下号码。打出名字:弋者文。

    这三个字,念过无数遍,现在却陌生。就好像,他一直在她的视线里,而她从未在他的角度去看他。

    突然来了电话,吉苑接通:“喂,妈妈。”

    “你在哪?”

    “外面。”

    “跟谁一起?”

    “弋者文。”

    这个名字,都心知肚明。张絮眉问:“是青山的生父?”

    吉苑回:“嗯。”

    “你……”张絮眉静了几秒,“你喜欢他吗?”

    分开的日子里,吉苑时常想起弋者文,那可能是在乎,也可能是喜欢。

    “喜欢。”她从不掩饰自己的情感,一丝一毫都不。

    “那为什么……”张絮眉问得艰难。

    “妈妈,”吉苑唤了一声,“喜欢不一定要在一起。”

    又是沉默。

    张絮眉在电话里叹气,再开口声音疲惫许多,“我婚姻失败,对你的影响,我跟你道歉。吉苑,我的答案不是你的答案。”

    吉苑听着。

    张絮眉说:“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尊重你。”

    ……

    窗外的墙根,一根被踩折的野草,迎风喘//息。

    在听到“喜欢不一定要在一起”时,弋者文就走了。后面吉苑再说什么,他不想听,也不重要。

    青山在岗亭和傻佬玩木棍,你一根我一根地分,弋者文在旁边喂他吃肠粉。

    吃完了,青山张口,弋者文没反应。他发出“啊”的声音。弋者文回神,夹起肠粉喂他。

    傻佬也跟孩子似的,光顾着玩。弋者文抽走他手里的木棍,警告:“杨大成,先吃饭。”

    “哦~哦~”他应着,抓筷子塞一嘴的食物,再趁弋者文不注意,拿回他的木棍。

    弋者文拿傻佬没办法,只能一边照顾青山,一边提醒他。

    老头来找傻佬,见他吃过了,准备去仓库忙。走前他跟弋者文说:“问下吉苑想吃什么菜,晚上还到我那里去吃饭。”

    弋者文说:“不用了,她今天会走。”

    老头皱眉,看眼弋者文,他这个人藏得深,问也问不出。老头压下满腹疑问,走去摸摸青山的脑袋,暗里叹息。

    老头后脚走,吉苑来了。

    “青山。”

    傻佬教青山用木棍搭房子,青山正玩得起劲,抬头喊了声“妈妈”,便又埋头玩去了。

    “买了肠粉,吃吗?”弋者文问。

    吉苑看着他,说:“我不饿。”

    弋者文也望着她,好一会,他起身说:“到外面去。”

    门外的龙眼树,小黄花开了满枝桠。又是一夏。

    大卡车接连驶过马路,使得树底的安静疯长。

    一烦躁,弋者文就想抽烟。地面枯落的碎花,他伸出脚碾,狠狠地碾。

    “你有话直说吧。”

    “我要说什么?”

    弋者文哼笑,“在昨晚,或许你忘记了。”

    吉苑不需要回想,她本来就有意图。

    “我要去桂林了,你能照顾青山吗?等我到……”

    “别讲了!”弋者文忽然制止,他不想听她那些真实残忍的想法。

    他始终看着地面,背脊弯下去,近乎卑微,“我能,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弋者文,我……”

    “你别讲了!不重要,不重要……”弋者文反复说着,试图在辩驳什么。

    他立直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吉苑,“我本来就一无所有,失去,或是拥有,都这样。别告诉我,没有期望,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吉苑走近,抬手抚过他的眉峰,落在眼尾的位置。那里的烫,异于她的感触。

    他的眼里,真的失去了那股劲。吉苑得不到痛快,她才发觉,她缺失了某些感受。

    弋者文又说:“我养他,你还会来吗?”

    吉苑在他冷静的目光下点头。

    他笑了,说:“好,那我养。”

    那笑,还不如不笑;答应,还不如质问。吉苑这样想,她恍惚之间,竟也会站在他那方了。

    弋者文最后再看了吉苑一眼,毅然转身,向园区迈步。

    吉苑望着,那副瘦削的肩背,隐隐透骨。

    李姨说:孩子伤心哭闹,不需要大人的道理,你抱抱他,抱抱就好了。就这么简单。

    吉苑说不清,所以没道理,那就……

    她走上前去抱住弋者文,他的背脊像刀刃,真的一截截地透骨。她细微地察觉到他身体抖了抖。

    “怎么了?怕我反悔?又要用什么招数?”他强作平常,发紧的声线却出卖了他。

    吉苑在他背后摇头,唇贴着他的脊骨,念着对不起。

    话语很轻,拥抱也轻,迟到的忏悔。弋者文想,他此后真的自由了。

    弋者文反过身,捏起吉苑下颌,用力地吻上去。他气息微乱,“你他码不狠了?不对,你从来没狠过。一双冷眼,就能杀人。”

    然而此时,她眼里只有他。

    弋者文捧起吉苑的脸,唇磨蹭了会她的唇。松开,狠力推她一把,“走吧!”

    *

    李明川对青山的存在感到神奇。

    他不理解这种复杂又纠缠的感情。

    还有,弋者文并未告诉青山他的身份,而是让青山喊他的全名。

    李明川借着酒意揣摩,还是不懂。

    在弋者文的住所外,倒着一块路面施工遗留下来的铁隔板,上面凝着夜露。

    李明川用手一抹,不讲究地坐上去。啤酒瓶举高,透过仅有的月光瞧,还没瞧清。

    “别喝了。”弋者文将酒瓶拿走。

    “我放暑假了呢。”李明川打个饱嗝,脑子飘飘然。

    “明天会头疼。”

    “头疼怕什么……”李明川整个人倒在铁板上,脖子蹭到一阵冰凉。他直直地望夜空,才发觉今晚月光冰亮。

    和老街打烊的夜晚一样。

    李明川许久没关注了,因为他有了遮风挡雨的房间,他有了长明灯。他获得了弋者文的期望。

    李明川转头找弋者文,看到一堆酒瓶,和酒瓶之上萧索的黑影。

    “弋哥,你要真喜欢,就去找她吧。”

    黑影笑了声,“我能在北海落脚,是老头可怜。去别的城市,拿什么活?”

    已经过去近两月了,李明川犹疑着说:“那她……还会回来吗?”

    “她会来。她要带走青山。”

    “带走青山?”李宁明川猛地坐起来,铁皮板发出“??”的重声。

    “那你呢?你怎么办?”李明川着急地喊出来。

    “我?”黑影又笑,在酒瓶上晃动,“没有人会问我。李明川,从来没有。”

    这一夜,李明川始终没看清弋者文的脸。

    也或许这些年,他从未看清过。

    *

    另一边的桂林,覃优和兰雀组织聚餐,给即将离开的吉苑践行。

    校外美食街的露天档口,点了花生毛豆小龙虾,当然少不了啤酒。

    覃优拉开三瓶啤酒,放到各自面前,“我们来干杯!”

    档口不乏学生聚餐,碰瓶的声音被掩没了,对前程未知的忧虑涌现。

    仔细听,每一桌都如此。

    覃优伸筷夹了颗花生,咬开,带壳的咸涩在口腔泛开。不免辛酸。

    “吉苑,真羡慕你,家里给找了单位实习。不像我们,还得苦哈哈地冒着烈日奔波。”

    “是呀,”兰雀点头,“你家给找的什么工作来着?”

    冰啤酒化水,吉苑抽张纸巾擦手,说:“资料编撰。”

    “那不错。”

    “那也行。”

    覃优和兰雀异口同声。

    短暂沉默,各有思虑。

    气氛走向不对,兰雀出声张罗,“拿手套,快吃小龙虾,不然就冷了。”

    “对对!先吃饱,再烦。”覃优套上一次性手套,挑了一只大虾放吉苑碗里。

    “多吃点,等你回北海就吃不到这个味道了。”说话间,覃优又送来两只虾。

    “够了,我吃不了那么辣。”吉苑用手盖住碗口。

    覃优还要送,“这是微辣诶,姐姐。”

    兰雀拉住她,笑道:“她是北海胃,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吧。”覃优自己吃起来。

    兰雀扒着龙虾壳,问吉苑,“上周我回家,碰见李姨,她跟我打听青山的情况。”

    当初吉苑找保姆阿姨,就是兰雀介绍的李姨,有这成分在,李姨用心工作的同时也付出了真情感。

    吉苑说:“青山很好,他现在在北海。”

    “谁照顾他呢?”

    “他的父亲。”

    兰雀动作顿住。覃优嘴里咬的龙虾肉,掉到碗里。

    两人互看一眼,都感到惊讶。因为大学三年,从未听吉苑提起过这个人,她们也都适时地避开这个话题。

    覃优看眼淡然的吉苑,木木地夹起龙虾肉。

    “吉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兰雀的男朋友也在催婚,在这个精于权衡利弊的时代,她犹豫。所以她好奇,是怎样的人,能让吉苑未婚生育。

    吉苑缓缓放下筷子,她想了很久。

    久到覃优不敢大声咀嚼。

    “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真实,存在。这种说法很笼统,但很沉重,毕竟人性太浮了。

    兰雀说:“怪不得他能在你的生命里,占一席之地。”

    覃优回味着,是食物,还是她们的话。她好像迷茫了。

    手机拦截骚扰电话,屏幕就亮了几秒,吉苑一划开,进入到通话记录。

    弋者文的电话号码安静地躺在末尾,她存了,但未拨打过。他也一样,只要离开北海,几乎消失一般。

    “兰雀,你说的对,更早以前,我就为他留了位置。”

    “多久?”兰雀下意识问。

    “五年前。”

    覃优被这个数字击中了。因为她曾暗恋一个人五年,时间太漫长了。

    吃到十一点多,微醺正好。

    覃优胳膊搭在兰雀肩上,对吉苑说:“我们大概率都留在桂林,你啊,路过有空别忘了来看看我们。”

    “好。”吉苑应着。

    兰雀被覃优晃得站不住,讲她,“你站好点。”

    “哦~”

    兰雀说:“吉苑,你明早的票吧,需要我们去送吗?”

    “不用了,我打车方便。”

    “好,那就……再见了。”

    “嗯。”吉苑站在原地,目送她们先走。

    覃优可能有点上头,走出十来米,又扭头大喊:“吉苑,回北海!回你的北海吧!”

    她们走了。

    吉苑一个人踱步回去,小区很静,树木枝条轻晃,拓下清晰的树影。

    她抬头看,月亮很亮。同一个月亮。

    五十三天,整整五十三天未见。

    回北海。这句话在此时此刻,让吉苑拥有了一丝淡到握不住的归宿感。

    走到小区的游乐场,吉苑推动青山曾经坐过的秋千,轴承生锈了,顿涩的声响传出很远。

    远方的消息传进手机——屏幕闪烁着弋者文的名字。

    “喂。”她接通。没细究他从哪得的号码。

    “吉苑。”

    声音有些缥缈,就像是在自说自话,而不是和电话这头的她。

    “弋者文。”

    “嗯?”他应了声,后又笑出来,咕哝着,“荒谬……”

    短暂静音后,他那边有很杂的破碎声,砰砰一连串。

    然后他叹息,轻道:“月光好清……想是梦,却又不是……”

    吉苑猜测破碎声是酒瓶,弋者文也许喝醉了。

    “吉苑。”

    “吉苑,吉苑……”

    她不接话了。

    他执着地喊,喊到最后,生怨气。

    “你为什么不自杀?为什么要来招惹我?”

    “因为张絮眉经不起我自杀的重量,因为流言蜚语会再次杀掉她。”吉苑终是不忍。

    他又笑,越笑越疯,越凄凉。

    “那我呢?你会不会在某些时刻,有那么些可怜我?我不可怜吗?你把我变成这样。”

    “吉苑,为什么你要让我觉得,活着比死去还痛苦,但又渴望在活着。我不能,不可以让你有一丝波动吗……你明明那么喜欢和我做//爱,也生了我的孩子。我们明明,明明可以有一个好点的结局……”

    这个人,恨得发狠,爱得可怜。

    吉苑扶住秋千绳,缓缓蹲下,桂林的夜风有些凉,她抱紧自己。

    “你想要什么结局?是相伴一起,隔阂,再分开?弋者文,不会有人一直爱我。”

    他似是恍惚,“……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结局。”

    很长的安静,吉苑以为他离开了。

    然而,他的气息渐近,话语清晰而决绝:“世界会死的,所有存在的意义消亡,我们也会死。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只要相信,我会跟你一起死去。”

    吉苑呼吸一滞,浑身不住地发抖。

    她曾问他:人到底是为什么而活着。

    没有意义,所有到最后都没有意义。

    现在,他认同了她的精神世界,何尝不是一种引颈就戮的爱。

    死,也是一种永生。

    “弋者文,我时常想起你。”吉苑说完,挂断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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