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结怪

    解文芝和解初程在宫里用完午膳后,便离开了。

    陈川和双喜一起忙着将奏折搬去蓬莱殿。

    李观棋背对着涂禾站着,见奏章搬得差不多了,便道:“珠镜殿那边,你没事可以去看看,想弄成什么样子的,跟花英说就行。”

    他说罢迈步就要离开,眼下这殿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他怂得想跑。

    “陛下。”

    涂禾拉住了李观棋的衣袖。

    李观棋感受到了衣袖传来的拉扯感,心又不听话地蹦跶了起来,但是他还是停了下来,只是没敢回头,“怎么了?”

    他故意压着嗓子,想要掩盖内心的慌张。

    涂禾也害羞地垂下了眼睑,她紧紧捏着那一小块布,深吸一口气才道:“陛下若是不忙,陪臣、、、去珠镜殿看看,好不好?”

    “好。”李观棋的嘴比脑子快。

    涂禾原本以为看李观棋会考虑半天,没想到瞬间就答应了,她不由得也开始紧张了起来。

    李观棋话音落下,就想给自己一嘴巴子,可已经答应了,只能硬着头皮说道,“那走吧。”

    “好。”涂禾松开了他的衣袖,衣袖落下的那一刻,李观棋的心里也空落落的,一点点的小失落在他心里发酵。

    午后的阳光灿烂,照得人睁不开眼睛,从紫宸殿到珠镜殿,需要穿过花园,沿着太液池边一路走去,光从树冠穿插而过,投下或明或暗的影子,李观棋有意让涂禾走在里面,离着树近,荫凉大。

    珠镜殿进进出出的都是忙碌的宫人,见到李观棋和涂禾也都是行完礼又忙去了。

    珠镜殿与其他的大殿都不同,它的院子修葺地更像是一个小型的花园,院里种着大片大片的荼蘼花,如今正值七月,花枝俏密,花开满头,院里弥漫的都是荼蘼花的香气。

    “荼蘼花?”涂禾惊奇地问道,她以前从不知宫里竟然还种着这种花。

    “是,喜欢吗?”李观棋走到了太阳那边,凭借着身高,为涂禾搭了一个小小的阴凉。

    “喜欢。”

    “荼蘼花开淡雅,花香繁郁,等入了秋,结了果实,还可以酿酒,你不是喜欢荼蘼花果子酿的酒吗?”

    西行途中,她借口去见太子逆党郑聪那日拎回来的两坛酒,便是荼蘼花果子酿的酒,没想到李观棋还记得。涂禾扬起下巴,看向李观棋的脸,可他的脸在太阳的照耀下,她看不清。

    “嗯,喜欢的。”她道。

    院里有匠人正在搭花棚,是一个木质花棚,花棚已经搭建地初见形态,“陛下要在这里搭个花棚?”

    “嗯,到时候会有专门的师傅挑花引上去,既能纳凉也可供观赏。”

    涂禾欣喜地走近花棚,“挑什么花?”

    “月月红。”李观棋在后面望着她。

    涂禾发现花棚的支架上都刻着祥云样式的花纹,她抬起头欣赏这花棚的构造,午后的太阳太过晃眼,晃得她眯起了眼睛。

    忽而头顶上方有了一片凉,是李观棋手不过脑,撑开了袖子为她遮住了耀眼的太阳。

    涂禾没敢再偏头去望他,她的心跳在变快。

    等到李观棋脑子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赌气似的扭开了脸,恨自己不争气。对涂禾的好在这么多年里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只要在他能看到的地方,他就控制不住自己。

    他僵着胳膊举着,总不能说撤回来,可是他心里又气。

    两个人一时僵在原地,还是涂禾没忍住先看了过去,看李观棋像只怄气又委屈的小狗,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

    李观棋听到笑声,更气了,回过头本想兴师问罪,却意外撞进了涂禾笑盈盈的眼睛里,气从头顶一下全都跑了出去不算,心又开始狂跳了起来,她眼尾处的两抹斜红中和了涂禾眼里的冰凉,她这样笑着的时候,就将他的心明目张胆地拿走了。

    他又又又怂了,忙移开了目光,“要去屋里看看吗?”

    喉咙又干又涩。

    “好啊。”

    等进入主殿,殿里是忙活着的匠人和宫人,每个人都在各司其职地做着事情,涂禾这才知道为何李观棋之前说近期可能住不进不来了,这哪里是简单地收拾修葺,殿里的很多家具都被搬走了,换了新的,全部都是按照她的喜好,没有华丽闪耀的金银器,多是纯色或磕着花纹的瓷器,质朴大气。

    涂禾心里是惊喜的,一切都是按照她的喜好来的,她喜欢瓷器,尤其是青瓷。

    “陛下。”忽然有声音传来。

    李观棋和涂禾回过了身,是郭守堂和一个不认识的宦官,两人手里端着瓷器。

    “怎么了?”李观棋问道,他识得这人,是郭守堂。

    “之前说的瓷器整理出来了,越窑青釉四系瓶一对,越窑海棠式杯一对,越窑青釉八棱瓶一对,请陛下过目。”

    面前的瓷器胎质细腻,釉层薄而匀,清澈碧绿,实乃上上佳器。

    “你倒是挑得不错。”

    “多谢陛下夸奖,这都是奴才应当做的。”

    “喜欢吗?”

    涂禾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恭恭敬敬弯着腰举着瓷器的郭守堂,“喜欢。”

    “那就留下吧。”

    陈川走了近来,李观棋便遣退了郭守堂,“怎么了?”

    “中书省侍郎边全义大人求见。”

    “知道了,朕这就过去。”

    “陛下,臣也去。”涂禾知道边全义来肯定是为了她的事情,她女子的身份被揭露,这件事情不可能就这样简简单单翻篇,多的是人想借机生事。

    “你就不要去了,好好看你将来住的地方,有哪里不满意的就说出来。”

    李观棋离开了珠镜殿,涂禾看着这里,其实她没什么不满意的,李观棋什么都想到了,甚至比她想得更多。

    花翎瞧涂禾敛着眸子,大咧咧地说道:“陛下一定能保护好娘娘的,娘娘不要忧心。”

    花英在一旁附和道:“是啊,陛下一定都能处理好的。”

    涂禾的兴致依然不高。

    花翎转了转眼睛,兴冲冲道:“娘娘,司衣司那边应该有人过来要为娘娘量身,我们回去吧。”

    “好。”

    李观棋来到了宣政殿,坐于高位之上,看着底下的边全义。

    边全义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陛下,涂禾本是女子,虽才能绝伦,却一直隐瞒身份,其心难料,陛下还要封她为昭仪,甚至还要封为中书舍人,万万不行啊。”

    中书舍人是个什么官职,虽然官阶不是很高,但做的事情却是极为重要的,从起草诏书到政务处理,职权涉及到的机密太多了。中书舍人虽官品不是很大,却是一个人人企慕的官职,因为这个官职掌制诰,草拟诏旨制敕及玺书册命,离皇帝很近。

    李观棋黑着脸,“朕传话传得不清楚吗?朕一直都知道她是女儿身,是朕强行把她留在身边的。”

    “那陛下为何要这么做?”边全义显然是不相信李观棋的一番说辞。

    “出身不好,出此下策。”李观棋的态度开始冷了下来。

    “既说起了出身,陛下可曾查过涂禾到底是什么人?”

    “此言何意?”李观棋如鹰般锐利的目光定在边全义的身上。

    果不其然,边全义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陛下请过目。”

    陈川将那张纸接了过来,递到了李观棋的手,李观棋看了起来,这张纸的边缘并不平整歪七扭八的,像是从哪里撕下来的,李观棋一行一行看着,当看到一个叫做罗子纪的名字时,顿住了,因为下面写着,后改名【涂禾】。

    罗子纪,后改名涂禾,曾为国子监学子,后任大理寺卿一职。

    旁边还标注着【可用之人】四个小字。

    “这是什么?”

    “陛下可还记得‘南州官窑’一案。”

    李观棋紧紧捏着那一页纸,手太用力,纸已经有碎开的倾向,他已经猜到这是什么了,这是当初找到的金银册里丢失的那一页。

    南州官窑一案最开始就是由四处闲游的李观棋偶然发现的,后来回了京都,发现和当时轰动一时的边境城墙倒塌一事密切相关,他全程参与了此事,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南州官窑,所以当他听到卢雪儿在对他说涂禾曾经讲过的那些事情时,他的心里比谁都震撼和痛心,因为他曾经在甄各庄那里蛰伏了好几个月,他也亲眼见过那里的女人和孩子活成了什么样子。

    那些人操控着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控制他们,限制他们,把一个个人变成工具,他曾经亲眼看见过七八岁的小女孩,画着浓重的妆容,梳着不符合年纪的发髻,穿着暴露,故作妩媚的样子。

    “记得。”他嗓音低沉,已是在压着火气。

    “涂禾也是其中的一员,她这样的人,怎能睡陛下之卧榻,怎能担得起中书舍人一职!”

    “她什么样的人?”李观棋冷声反问道。

    李观棋头后仰了一些,微昂着下巴,眼神里满是审视和威胁,边全义被他这目光吓到了。

    “她、、、她虽是秀才,可是她出身于那样的村子里,谁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做着什么......”

    “做着什么?”李观棋身子前倾了一些,影子也跟着压了下来,沉重地让边全义透不过气。

    “谁知道她以前是不是为了博取陛下的信任!大明女子本就可以为官,在她之前也有女子入仕途,她博学多才有何可遮遮掩掩的,况且她明知道这些事情之前从未揭发过,桩桩件件不都说明此女自定是怀揣异心,陛下一定要慎重!”边全义跪在地上视死如归地说道。

    “朕若是没记错,涂禾既是昭仪又是中书舍人,虽诏书和敕命还没下来,但‘此女子’是个什么称呼?”李观棋的嗓音淡淡的,像是一句简单地询问,可里面藏着的却是波涛暗涌。

    “陛下三思!”

    李观棋将那页纸捏在了掌心,“大明女子可为官,可历史上却没有几个女子能够入仕,为何?”

    边全义不知李观棋到底是为何意,只得道:“求陛下指点。”

    “因为她们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女子可以入仕却要比男子多一项考试,而这项考试,考生是否通过完全由当时的考官说了算,连个记录都不曾留下,这合理吗?”

    “可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边全义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规矩就一定是对的吗?”李观棋不肯退半步,咄咄逼人道。

    他又道:“甄各庄里那么小的女孩子就要画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妆容,学着怎么讨好男人,而那些妇女因为只能依附于自己的丈夫,被困在那小小的村里,逃都逃不掉,她们有选择的权利吗?女子可以入仕,却没有人教她们读书写字,她们生下来没人告诉她们将来可以读书做官,只会灌输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如找个好人嫁了,这就是对的吗?”

    边全义被说得哑口无言,“可世道本就如此,男主外,女主内,才可家和万事兴。”

    “呵,”李观棋冷嗤一声,“世人觉得应当如此,是懦弱还是真理,你说得清楚吗!你的圣贤书就是这么读的嘛!”

    边全义的汗顺着额头留到了他的眼睛里,可是他不敢擦,他也不敢说话。

    “你现在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数落着涂禾的不是,她是怎么在那吃人都不吐骨头的地方活下来的,你知道吗?朕记得你出自书香世家,对吧?”

    “是。”边全义的头更低了。

    “扪心自问,太平盛世之下的诸多民间疾苦你知多少,又能尽多少力呢?”

    “臣自当竭尽全力。”顿了顿,他已经知道了李观棋的态度,不能再硬着上了,恐怕小命要没,他诺诺道:“是臣小人之心,目光狭窄了。”

    “这张纸你是如何得到的?”

    “昨日有一箭射了进来,箭上绑着此物,臣拿去跟之前的金银册一对,发现确实是那上面的。”

    “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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