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婆

    “这个问题好。”星陨应和道,他也想不明白,前世今生还是一个人吗?

    云宿看向月落,他还没从林榕槡那件事走出来吧,其实她也是,林榕槡和风神,到底还是一个人吗?

    黎君梵道:“如果你同时遇到十五岁的林榕槡和四十五岁的林榕槡,一个年轻气盛,非要进宫去,无论如何都拦不住,劝不动,总觉得凭借自己能把握爱情;另一个,万念俱灰,躲在自己的幻想里,不敢出来,一旦幻想破碎,便是连活都活不下去了。你会觉得她们是一个人吗?”

    云宿喝了口茶,确实,如果让她遇到十五岁的林榕槡,她怎么都不会想到,三十年后的林榕槡会是现在这样。

    黎君梵道:“云宿现在十五岁,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可是她总要长到两千岁的,也许会变得端庄持重,也可能超然自逸,等她两千岁的时候,可能完全都想不起现在的样子了。”

    星陨若有所思,说道:“有道理,我父母在一起就好多好多年了,有一百年多了吧,差不多差不多,我母亲也是在活泼天真的时候遇到了我父亲,我父亲说,他是英雄救美,救了差点从树上掉下来的母亲,可我母亲现在,温柔贤淑,根本看不出来她会上树。”

    真的会变成那样吗?云宿揉捏眉心,心中遗憾,长大以后就会变得稳重吗?可是爬树是一项多么有趣的事情啊!她笨死了,只能借助梯子,她还没学会如何像猴子一样爬到树上去,就已经快要长大了,这份乐趣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还是看缘分。”黎君梵握住云宿的手,“缘分不断,变成什么样子都会喜欢,缘分断了,就算一成不变,也不能阻止变心。”

    云宿低着头,心里乐坏了,脸烫得不敢抬头看他。

    他松开手,云宿紧绷的心放松片刻,她缓缓移动,坐得稍远了些。她这是怎么了,平时没觉得有什么,就是在大街上也敢拉着手,怎么当着月落和星陨的面,反而害羞起来。

    到星陨了。

    最有兴致问星陨问题的应该是云宿了,可他看着云宿迷迷瞪瞪、叫都叫不醒的样子,转头把希望放在了月落身上。他是真的想喝一杯。

    月落没想出什么问题,哥哥在他面前跟透明的一样,他做什么都会跟月落说,就连中秋吃的是什么馅儿的月饼月落都知道,好像真没什么需要问的。

    他看天,思索道:“你……嗯……你刚刚都写了什么问题?”

    星陨一饮而尽,道:“忘了。”

    黎君梵喝完了杯中的酒,转身离开。

    果真是游戏无趣,君主都受不了了。云宿觉得还不如接受自己最开始的建议呢。她顺手抱起酒,道:“那个,我觉得君主有点不高兴,我去看看哈。”走到门口,又绕回来拿了黎君梵的酒杯。

    黎君梵在房间冥界送来的政务,看这数量,这么少,云宿终于知道黎君梵晚上不睡觉做什么了。

    听见开门声,黎君梵抬头,“怎么?不玩了?”

    门被锁上,云宿把酒杯放在桌子上,倒满,当着黎君梵的面,尝了一口,“嗯!不好喝!”

    黎君梵笑道:“我还以为你要给我喝。”

    云宿道:“哎呀,刚刚月落哥哥拿进来的时候我就闻见味了,但是月落哥哥不让我喝,他以前也不这样呀,怎么突然变得和我母亲一样了。”

    “他以前让你喝?”

    云宿嘴上说着不好喝,手上却又倒了一杯,“对啊,以前让的。以前他在我家的时候,每天陪我玩,我母亲不让我玩的,我就拉着他偷偷玩,我有什么秘密不能跟母亲说,我也都跟他说。嗯……我跟你说,之前听学的时候,我也偷着喝酒,和星陨,月落哥哥还有……”

    声音戛然而止,她坐下,趴在桌子上,失手打翻了桌上的酒杯。

    黎君梵继续低头处理公文,没有接话。

    过了一会儿,她俯身,捡起酒杯,轻声说道:“不能多喝。”倒满,饮下。

    不好喝,但是每次饮下,都能闻到浓烈的花香,她还想再闻到,明明不好喝,却想一直喝。

    云宿手撑着桌子,支起上半身,她喝得脸有些红,好在是果酒,难醉人。

    她出声问道:“君主,您能治好月落哥哥的病吗?”如果有一天,能和月落一起喝酒就好了。

    黎君梵放下笔,抹掉她流到下巴的眼泪,“这么难喝呀,都哭了。”

    她握住他的手,虽然不醉,但是有些头痛,想睡。

    黎君梵道:“治不好的,他丢了一缕魂魄。”

    “魂魄怎么会丢呢?母亲说,魂魄分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是有坏人绑架他,取走他的魂魄吗?”

    “你知道鬼婆吗?”

    “知道。”

    云宿经常看话本,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所涉猎。在她听过的各种故事里,鬼婆应该是最常见的了。鬼婆是怨灵的一种,怨灵和鬼可不一样,鬼是人死后变成的,怨灵则因将死之人的怨气所生,若是鬼修行时走火入魔也会变成怨灵。

    鬼婆靠吸食残魂为生,只要你给他一点你的残魂,他就能满足你的愿望,比如变漂亮、变有钱、变厉害。因为都是自愿的,所以冥界也没有理由抓他。他是恐怖故事里的常客,现实生活中却很难见到他。

    黎君梵道:“他遇到过鬼婆。”

    “不是说只要不跟鬼婆要东西,拒绝交易,鬼婆也不能把你怎么办吗?”云宿话音刚落,就明白过来,惊道,“不可能!月落哥哥没那么贪心!他换了什么?”她愣住,试探道,“难道是……家族越来越好。”

    黎君梵看着她,“那怎么可能。鬼婆再能耐,如何保人升官?月落的母亲能平安,是因为她本就没做什么亏心事,查明真相后,自然还她清白。”

    云宿猛地站起身,跑出去。站到月落房间门口,她犹豫了,这是月落的私事,她知道了就知道了,怎么还大张旗鼓地来问呢。

    从见到月落开始,他就一直病着,算起来,他定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遇到了鬼婆,那么小的孩子,能求什么呢?怕不是因为一盘点心,就舍弃了一缕魂魄。

    门开了,月落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呀!妹妹你怎么连声都不出,吓我一跳。”他看着她红扑扑的脸,笑道,“喝酒了?”

    云宿点头,轻声道:“嗯,对不起,我知道我答应你不喝的。”

    他并未责怪,好声好气地道:“没事,外面凉快,我带你去醒醒酒。”

    “好。”

    街上没什么人,月落和云宿拉开适当的距离,以免被人误会。

    月落见她兴致不高,找话道:“我记得在三界交界处时,妹妹的气色很差,脸色苍白,嘴唇上一点红也见不到。如今,光面色来看,已经好多了,脸红的跟擦了胭脂一样。”

    “我的病好了,那哥哥的病呢?”她下意识问道,“我是总和鬼待在一处,所以病了,那月落哥哥呢?”她见月落的面色一点点沉下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忙道,“对不起,我多喝了两杯酒,竟像星陨一般连话也不会说了,哥哥的病定会好的,已经比小时候好很多了。我们、我们继续走吧,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月落重新堆砌笑颜,从容道:“我的病不会好了。”他笑眼盈盈,像是在讲一个毫不相干的故事,“我小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好看,胖胖的,矮矮的,话也说不利索。鬼不像人,可以通过少吃些饭来改变皮囊,我做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做鬼的时候就必须是什么样,想改变样貌,就要去投胎转世,可我不能撇下父母和哥哥。”

    “所以你……”

    “我和鬼婆换了皮囊。”他向前两步,“妹妹看看,我如今的样貌是不是很好看?我自己都觉得好看,丞相第一次见我时,就说我的名字好听,长得也像月亮一般,冰清玉洁。”

    他没等云宿的回应,自顾自地说下去,“可在六岁以前,他们都是说,母亲看到我的样子,觉得天都塌了,她怎么会有这么丑的孩子,所以才给我起名月落,原本是叫天塌的。他们说,我的降临是灾祸,因为月亮如果掉下来,就是灾祸。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名字。”

    他笑出声,自嘲道,“很好笑吧。”

    云宿愣在原地,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月落时,就捧着窗台前的一盆花凑了上去,闹着要他抱,她说,他好看,她喜欢好看的哥哥,要把花送给他。

    她在赞美他用最珍贵的东西换来的一文不值的美貌。

    “因为我又丑胆子又小,又只会闷头读书,是他们之中最没出息的一个,总被嘲笑。他们给我起很难听的外号,用恶心、肮脏的词侮辱我,诬陷我偷同窗的书,就连教书的夫子也更愿意相信他们。”

    他又想起那次,许多人围着他,取笑他。因为刚刚,有个小女孩感谢他送的点心,给了他一朵花。他高兴地拿在手上,想要回去送给哥哥。他不想理会同窗的嘲笑,只想快些回家去找哥哥,慌乱间,装错了书。他下意识把别人扔到自己桌子上的书也装进了包里。因为平日里,他们是不愿意拿自己的书砸他的,嫌脏了自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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