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脚踏出永生乡，商子信就开始煞有介事地抱怨：“我们这也太倒霉了，才过去几天啊，就连续遇上这么多事。”
绿萝村、仙灵苑、永生乡一个接一个，不给人片刻喘息。
商子诺倒是以苦为乐，对这几日灰头土脸的经历并不反感。他如今回忆起丢人时的窘迫，还能感叹句有所成长：“本就是出来历练的，有所收获是好事。”
商子信做了个鬼脸：“哥，这福气你要都给你，我可不要，你说是不是啊小师妹？”
一行人中论爱玩偷懒就只有施霏霏能与商子信说到一处，他一如既往把话题抛给施霏霏寻求认同，哪知施霏霏也不知走哪门子神，傻愣愣的硬是没接话。
自从离了永生乡，秦歆明显恢复了往日气色，凉飕飕地接话。
“我们走去哪儿，哪儿就准出事，究竟是谁比较倒霉呢。”
容错意味深长地附和：“秦师姐说的不错。”
梨醉呛了口水，憋得小脸通红才把一句直白的“我们是一群扫把星吗？”给咽了回去。
寻不到知音，商子信唉声叹气：“好吧，连师弟你也揶揄我。”
他习惯性地张臂要去勾搭人肩膀，半路却不自然地折返，僵硬地挠了挠头。
商子诺懒得再与自家蠢弟弟多费口舌，说：“走吧，御剑。”
闻言，梨醉欣喜万分。
这几日她完全没休息好，连日积攒的疲惫席卷而来，她这会儿是又困又累，只能靠喝水强打起精神。商子诺的提议如雪中送炭，在梨醉心中的个人形象也原地升华。
商子诺接到梨醉亮闪闪的感激视线后偏过头，尴尬清咳一声：“你别看我，我御剑带不了其他人。”
商子信哈哈大笑，赶着给自家兄长揭短：“我哥他怕高，飞的可~~~~慢了，还不如跳的高，你不会想领教他的御剑术的。”
梨醉不会御剑，只能可怜巴巴望向秦歆。
她记得在永生乡，秦歆曾御剑同时带她和施霏霏上屋顶躲避人群，想来多带一个人问题不大？
秦歆一脸歉意地笑笑，回头瞪了商子诺一眼。
商子信憋笑，继续拆台：“我哥他不但自己不敢飞，被人带着飞还特别怂，谁带他都能一拖二坠剑，只有师姐能稳住他。”
商子诺红着脸不发一言，算是默认。
梨醉：“……”
她如何能想到，第一个发号施令御剑飞行的人，竟然不仅自己不敢飞，还是个令人头疼的乘客。
商子信见梨醉为难，习惯性地把目光转向容错，一句“你可以让容师弟带你啊”的玩笑已经到了嘴边，却在窥了容错一眼后眼珠一转，想起什么似的讪讪笑着刹住了嘴。
商子信：“……”
惹不起，不惹了。
梨醉：“？”
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闲扯与玩笑，她敏锐地从中嗅出了一丝不寻常。
秦歆揶揄商家兄弟也不是一天两天，不差这一句，但容错的附和……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她总觉得他意有所指，仿佛在说：他们这一路上的磨难并非意外与偶然，而是有人刻意指引。
商子信半路收回的手臂，没能说出口的玩笑，让梨醉忆起初入永生乡时容错对他说的那句“正巧我有话问你”。之后也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这两人表面一切如常，只是商子信再没拿容错开过玩笑，也不再搭他肩膀，像是出于某种忌惮。
容错摊了摊手，坦然道：“剑断了。”他看向商子信，“要麻烦子信师兄了。”
商子信忙摆手：“不麻烦不麻烦哈哈。”
他们二人一组。
梨醉数来数去，如果灵阙宫弟子们不打算把她一个人留下，那么现场就只剩下一个选择。
梨醉回头，果然，不知何时回过神的施霏霏正两眼放光满怀期待看向她。一副“问我问我问我”的急切呼之欲出。
“小师姐带我飞？”
“包在我身上！”
……
施霏霏兴高采烈地载着梨醉第一个出发，接着便是秦歆与磨磨蹭蹭且踏个剑一脸视死如归的商子诺，商子信与容错默契地落到了最后。
人都走光了，这两人迟迟没动静。
商子信见容错竟然真的在等他御剑，丝毫没有自己飞的打算。他蹙眉盯了半晌，警惕地问：“容师弟是还有话要问我？”
永生乡有话要问选了他，如今只是断了把剑而已，他不信对方是没办法才找上了他，八成还是有话要问。
容错真诚摇头：“子信师兄多虑了。我已经说了，剑断了，飞不了。”
商子信：“……”
信你才有鬼。
他明知自己有问题，却非要上赶着一起行动，是想借机盯梢？
“你真没话要问？”
容错一本正经地否定：“子信师兄，我不是个爱问问题的人。”
商子信冷笑：“容师弟真会说笑。”
不爱问问题？
衡生秤下当他跟普通一样聋的听不见吗？
是谁找死去当提秤人就为问个问题？
我们这群人里，除了梨醉就属你最会问问题。
她是不懂才问，你是明知故问。
容错不以为意，望着其他人离开的方向一点下巴，友善地提醒：“子信师兄，你再不飞，商师兄他们可就飞远了。”
飞远了，该起疑了。
商子信在人前已经爽快答应，如今容错摆明了真不飞，他无可奈何只能赶鸭子上架，不情愿地御剑飞行。
索性如坐针毡的尴尬并没有持续多久，行至半空突生变故，分明晴朗无云的天气，铺天盖地的雾气凭空出现，遮挡视线，让人瞧不清眼前的方向与脚下的路。
“起雾了？”
短暂的疑惑过后，两人同时认出这无端而生的雾气非自然所至，而是——
容错淡淡道：“凝冰灰。”
凝冰灰乃是十尊炼制法器时偶然所得的一味炉灰。
遇水化雾，若是质地不凡，光是一抔灰，便能覆盖十里山河。
可用于逃匿，可用于惑敌。
这东西是偶然所得，无心插柳柳成荫，虽然用处不大，但物以稀为贵，有钱也未必能买到。
绿萝村施霏霏为从蛇妖手底下逃命，用的便是凝冰灰成雾，后因妖魔吐毒，才将无害的雾气变为毒瘴。
凝冰灰所化的雾气乃是冷雾，若是积攒了足够的量，遇物能结霜成冰，它因此得名。
此时此地出现凝冰化雾，难道是前头的施霏霏她们出事了？
商子信赶紧撇清：“这可不是我捣的鬼，现在要……”
怎么办三字尚未出口，商子信只觉剑身一轻，后头的人竟化为一缕青烟消失了。
他愕然。
身处高空，不御剑，不用法器，不施法，不念咒，不捏诀，就这么凭空消失，无声无息。
商子信：“……”
他这个师弟，果然不像个人。
他转念一想，反而释然了。
看来对方说不会告发，竟是可信的实话。
灵阙宫惜才爱才，但绝容不下非人的凶邪。
容错哪怕不站在自己同一边，也不可能是灵阙宫十尊的忠实追随者。
……
容错轻飘飘落到林子后，没走多久便感应到了梨醉的方位。
他翻过手腕，盯着若隐若现的赤绫圈蹙起眉头。
区区法宝，自从绕上了便缠着他不放。
不但时不时向梨醉暴露自己的行踪，还自发跳出来告知自己她的方位。
他咋舌：“不死不休……麻烦。”
……
梨醉醒来时茫然了片刻，发现自己平躺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眼前有朵朵乌云飘飘荡荡，浓雾已经散去，可以清晰看见云朵飘浮变换着形态。
半个时辰前，她乘剑在空中困倦地打着呵欠。施霏霏人不可貌相，御剑术一骑绝尘，飞得又稳又快，眨眼就把漫漫风沙路和所有人都抛在身后，令人刮目相看。
梨醉在强风中睁眼往下看，云雾下，是青山绿水涓涓细流，有成片成片绿树成荫的溪畔花田。她看得入迷，正感叹山水如画，视线却渐渐模糊。她揉了揉眼睛，发现不在自己的眼睛，而是周围有迷雾源源不断地聚拢。她还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像是燃尽的草木香，同时散发出枯萎与炽热。
下一个瞬间，她顿觉天旋地转，直直地坠了下去。
“坠剑了？”
梨醉回顾完事情经过，躺在地上没动，自言自语：“我记得摔下来的时候飞得很高，不会已经摔死了吧？”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她首先要确认自己的生死。
于是她左右看了看，试图发现自己的尸体。然而周围只有青草茵茵，并没有尸体，她有在草丛里摸索一阵，没发现滚落的珠子。她长吁一口气，稍微放松了一些。
如果她死了，那就一定会就近重生成别的东西，既然身边没有尸体也没有浊元珠，就留有一丝渺茫的幸存可能。
她想了想，立刻从怀中掏出容错送的镜子一看：还是他们师尊这张脸。
“没死？”
她上下打量自己，发现自己非但没死，连点儿磕碰跌伤的痕迹也不见。身上是哪儿哪儿都不疼，她舒张手臂伸展腿脚，也如往常般利索。
“从这么高摔下来都没事？浊元珠不会是金刚不坏之身吧？”
不像一般玻璃珠子那般脆弱，那可太好了。
许是突然陷入孤身一人的境地她还有些许不习惯，反常地絮絮叨叨起来：“不过这么高砸下来地上也得砸出个坑。”
她低头一看，地面平坦，铺着一层厚厚的草皮，显然没有她预想中的深坑。
“难道她们也没有飞很高？小师姐人呢？其他人呢？”她怀揣着诸多疑问拍去身上的草屑，终于直起身，观察周围环境。
她所处的环境十分安静，偶尔能闻见些许鸟鸣，没有人声。四周皆是普普通通的树林，树木葱郁茁壮，既不阴森诡异，也说不上景色宜人。非要形容，可以借用绿萝村村民的说法：这是一个砍柴的好去处。
浓雾虽散，天气却是阴沉沉，见不着多少日光，也就分不清东南西北。
梨醉就近找了一圈，没遇到樵夫，也没遇上灵阙宫的弟子，看来她是落单了。
她想起自己不久前还是张家姑娘，还是王老汉，如今不知不觉已经习惯起梨醉这个新身份，也习惯了这场聒噪而热闹的旅途，现在截然而止，颇不习惯。
她默默地想：他们会来找自己吗？
日暮西沉，没多余的时间留给梨醉胡思乱想，她得在太阳彻底落山前走出这片林子。
且不说夜间是否会有野兽出没，光想到独自一人深夜在林间徘徊，周身的空气仿佛都透出夜的苦寒。
仿佛她曾在某个极寒的夜里于林间穿梭，找寻某件无比重要的东西，因此染了一身寒露，冻得她记忆犹新。然而，梨醉绞尽脑汁回忆，有限的记忆里没有似曾相识的经历，她自打重生以来，应该从未受过冻也从未独自徘徊于树林。
莫非是在她重生之前？
一个并不古老却被搁置许久的问题再度闪现眼前：她是谁，为什么会死？又为什么会重生？
梨醉漫不经心地走着思索着，蓦地驻足，鬼使神差般抬头望向不远处高高舒展的树干。
梨醉：“……”
果然有人在。
容错不知何时立足于老树虬枝盘曲的枝干之上，单手扶着树干低头望来。
两人的目光同时穿过光影交错的暮林，停伫在彼此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