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灵苑千尺之下，悬挂着一条玄铁打造的锁链，一头连着湖心睡莲底座，一头勾挂上一处隔绝湖水的笼状空间，里头供奉着一尊神龛。

    容错劈开湖面后，单手扶着铁链顺势而下，沾水的瞬间，脸上的皮肤溃烂剥离，竟像是随时就要化为飞灰一般。然则本该承受削肉剔骨之痛的容错本人却无动于衷，剥落成灰的皮肤处，新的血肉急速生长，形成了明暗交迭的奇异景象，像是生命与死亡在交锋。

    容错徐徐落到笼状空间上方，垂眸看去，水中飘荡着杂乱的须发，像水草一般攀着铁链，纠缠出无数死结。他眉头一蹙，推开半遮半掩的笼门。

    门内结界完好无损，水火不侵。门扉上夹着长须老人面目狰狞的尸体，他紧闭双唇面目扭曲，死前似乎竭力遏制自己开口吐露哪怕是一个字。

    他身侧还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容错俯身查看，是气息尚存昏迷不醒的商子信。

    容错查看对方的伤口，以法力简单治愈片刻，商子信终于缓缓睁开眼，气若游丝道：“有人，有人要破坏……”

    他吃力地指向身后，容错的视线随之移动到他身后的神龛上。神龛已被浊气污染吞没，上方供奉着能吐纳天地灵气的法宝——吞天葫。原本从葫中倾斜而出的清明灵气已转变成混沌浊气，顺着铁链直冲上方仙灵苑。

    吞天葫的底座下，压着一片薄如蝉翼的玉石，这浊气正是从中源源不断地冒出。

    ……

    仙灵苑内，随着施霏霏突然手忙脚乱的加入战局，秦歆成功击昏了九婴，顺手救出被藤丝缠绕的商子诺。三人合力一一收拾狂乱的灵兽。

    灵阙宫弟子焦头烂额一通忙活后，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暂时稳定住了仙灵苑的局面。

    商子诺擦着满头大汗由衷感慨：“施师妹，真没想到你法力如此高强。”

    施霏霏一手拉梨醉一手挽着秦歆谦虚道：“多亏了梨醉给我加油鼓劲，秦师姐手把手教的我！”

    施霏霏原来天赋异禀天生法力高强，只可惜所有法术学的蜻蜓点水不得章法，临对敌时常常手忙脚乱惶恐不安，方才全靠秦歆指点才能准确施展。期间不知失败了多少回，梨醉拍胸脯保证“我以师尊法宝的名义担保你真的能行”才说动她不哭不闹专注应敌。

    商子诺点头。

    他是从没见过施个最基本的破盾诀打破灵兽硬制皮鳞，也能失败个十来回的人。

    他也从未想过区区一个破盾诀，能直接破得灵兽的石鳞皮开肉绽，差点当场四分五裂。

    果然，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小师妹这个爱哭鬼，竟会蕴藏无穷潜力？

    秦歆笑着摸了摸施霏霏的脑袋，嗔怪道：“你呀平时总三心二意，白白浪费了天赋，以后基本功的练习每日不能懈怠。”

    说完，她目光不自觉地偷偷瞄向梨醉。

    方才他们各司其职，她忙着给施霏霏纠正用诀，商子诺负责应战替他们拖延时间，是梨醉一直观察周围的情况给施霏霏提醒攻击的先后顺序与准确方向。

    所有灵兽都有自己独特的习性与攻击习惯，而他们身处灵兽包围圈，又是手忙脚乱自顾不暇，秦歆原以为凭借他们三人，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逐个击破全身而退当是天方夜谭。但他们做到了，只因施霏霏每一次成功的施法，梨醉都指向了最紧要最合适的对手。

    这不是一个毫无经验的玄门弟子能凭运气办到的。不光要深谙灵兽习性，还要对灵阙宫法术了如指掌。恐怕连他们的师父也未必能保证在此情此景之下，面对情绪不稳的施术者从容不迫地做出部署。

    梨醉偏就办到了，仿佛早已习惯一般，轻而易举。

    秦歆：“……”

    回想他们短暂的相处，梨醉说话行事虽带着几分初生的懵懂与怯生生，遇到麻烦似乎总能做到不慌不乱。

    她究竟是……？

    商子诺见形势稳定，托付秦歆与施霏霏：“这里先交给你们，我担心子信他出事，我去找他。”他救人心切转身就走，梨醉也三步并两步跟上：“我跟你一起找。”

    她身上仍有莲瓣的加护，想在保护消失之前再尽一份绵薄之力，好不枉费容错把保护留给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众人放松警惕的刹那，灰白的藤丝从四面八方而来，如一张巨网欲将所有人笼罩其间。

    梨醉眸光一亮，抬手往商子诺剑鞘上一推。

    藤网落地，秦歆、施霏霏被困其中。

    唯有商子诺与梨醉因那一推之力分别向两边退开，逃过一劫。

    商子诺摸着颤抖的剑鞘，心下一惊：好大的力道。

    顾不得多想，他提剑冲向藤丝的主人。

    “容师弟的灵兽？”

    商子诺咬牙。

    菟丝藤灵是以藤丝缠绕所成，无固定形态，因此无法打晕制服，只能诛杀。

    “对不住了，容师弟。”

    商子诺拔御剑飞刺，谁知菟丝藤灵竟力大无穷，仅凭藤蔓便能拔起参天大树，抛掷而出将宝剑挡飞。它并不就此罢休，又缠绕新的枝叶编织出一双大手抽向商子诺。

    商子诺一个躲避不及，就被菟丝藤灵疯狂打脸，抽得跟陀螺似的原地打转。

    梨醉站的不远，将一切尽收眼底。她自己也愣住了，这菟丝藤灵像是没看见她一般，只顾着抽打行动自如的商子诺。

    商子诺肿着脸，口齿不清地朝不知为何置身事外的梨醉喊话。

    “快，拿我的剑，杀了它！”

    说完，商子诺的剑仿佛受主人驱使一般拔地而起，穿过缠绕的藤丝，笔直砸在梨醉脚边。

    梨醉退后一步，在商子诺急切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抱起了剑。

    我该怎么办？

    她不想杀菟丝藤灵，疯狂思考着对策：我能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最终，她抱着剑跑向发狂的菟丝藤灵。

    “别杀它！”

    不知谁沉声阻止，梨醉不管不顾，用剑鞘拨开拦路的藤丝，待到奔至藤灵面前，她甩掉剑鞘，飞扑抱住灵兽就地打了个滚，看准对方额头黑气，啵唧一口亲了上去。

    她在心里不断默念：我是浊元珠，我能净化！我能净化！

    果不其然，这一口亲下去，菟丝藤灵灵台瞬间清明，疯狂乱舞的藤丝无力地垂在地面。它左右转了转，似乎意识到自己铸下大错，委委屈屈地张开藤丝编织的大手，第一次主动抱住梨醉。

    梨醉大喜：“抓到你啦。”

    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一时无话。

    容错：“……”

    他恰好抵达现场，见藤灵的危机已过，神色稍缓，遂将夹在臂弯下的商子信交给冲上前接应的商子诺，自己则缓步向梨醉走去。千钧一发时那一句“别杀它”正是出自他口，如今看来是他多虑了，梨醉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杀藤灵。

    梨醉听见脚步声，回头见容错安然无恙回来，冲他笑着骄傲道：“接下来也交给我吧。”她的净化之力既然有效，就不用打打杀杀制服灵兽了。

    容错失笑。

    “你想怎么做？抱住所有发狂的灵兽都亲一遍？”

    梨醉：“……”

    也不是不行，就是有点废嘴。

    容错隔空指着她的嘴唇，问：“你再开尊口前，能否给我个机会，让我试试？”

    梨醉干巴巴哦了声，大大方方表示：“你去吧，搞不定就放着我来。”

    容错笑笑：“好啊。”

    他从腰间卸下一个描金刻银的葫芦，正是原本供奉在神龛上的法宝吞天葫。他取下吞天葫的塞子，催动法力。所有人只觉有一阵清风拂面，无形无状的浊气被尽数吸回葫中。

    至此，仙灵苑的风波总算告一段落。

    ……

    事后，容错向众人草草说明了在湖下所见以及救回商子信的经过。据醒来的商子信所述，当夜他原本缠着长须老人参观仙灵苑，二人无意中发现有不明黑影试图闯入湖底，二人加一灵兽山臊随即紧随其后，察觉此人意在破坏吞天葫。经一番搏斗，长须老者身亡，山臊为护他而死，他因此保住一命。而容错取出的吞天葫因浊气受损，无法继续滋养仙灵苑，此地的树木生灵不日将枯竭。他们必须尽快将吞天葫带回灵阙宫修复。

    临走前，容错将吞天葫交由商子诺保管，众人各自告别萎靡不振已无法长途跋涉的灵兽，承诺来日必将回来相迎。

    梨醉依依不舍地看着被打回原形的菟丝藤灵，把一颗白惨惨的小藤苗种下，安慰道：“你好好长大，等我们修好了吞天葫就回来浇灌你啊。到时候你可得长得白白胖胖的。”

    容错踱步走了过来，对梨醉不计前嫌的行为很是不解：“它当初拍打嫌弃你，你倒是还肯喜欢它。”

    梨醉强词夺理地辩驳道：“你不是说了它是不喜欢我的脸嘛，又不是不喜欢我。”

    脸是表象，我才是我。

    容错：“当时为什么不听师兄的话杀了它。那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梨醉眉头微蹙，反问：“明明是你喊的‘别杀它’，为什么要别别扭扭问我为何不杀？”

    容错的矛盾心思被当场无情戳穿，一时无言以对，梨醉也不与他计较，如实回答：“我不想死。”

    容错纳闷：“嗯？”

    不想死，不是更应该将威胁自己安全的敌人斩尽杀绝吗？

    梨醉：“我不想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想它应当也不想死。所以就试试别的方法呗。”

    何况，她始终忘不了容错一眼相中藤灵时的场景，他笑着说它是个爱抱抱的小家伙时眼里荡漾笑意与笃定，表情真诚而温柔。

    她不愿让那份笑容蒙上阴霾。

    梨醉眨眨眼，半真半假地玩笑道：“你不是也说它喜欢抱抱吗？我就猜它肯定还喜欢亲亲。”

    容错愣了好半晌，似乎还有些走神。最后，他从梨醉脸上收回试探的目光，弯腰笑着认同：“你说的很对。”

    他在她身边屈膝坐下，盯着小小的藤苗叮嘱：“不过下回你也别太莽撞了。接近发狂的灵兽风险很大。况且，你的净化之力乱用不得，它本质上并不能消除浊气。”

    “不能消除？那我是怎么净化的？”

    容错：“把手伸出来。”

    梨醉乖乖伸手，手心立刻多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

    容错：“这是块灵玉，灵阙宫的墙壁就是用跟它差不多的玉石所砌。它纯粹通透，对浊气格外敏感，如果有一点浊气侵蚀。就会像这样——”

    灵玉在梨醉手心逐渐变黑。

    梨醉：“？！”

    容错：“你的净化是吸纳，而你能吸纳的量是有限度的。”

    超过了限度，也许会发狂而死，与灵兽无异。

    容错和颜悦色道：“所以以后不要想着主动去净化什么，知道吗？”

    梨醉认真点头，接受了对方善意的提醒。

    “这玉？”

    容错：“你拿着吧，多少能替你承受些浊气。”

    “哦，多谢。”

    恭敬不如从命，梨醉心怀感激地将玉石收好。

    拿来砌墙的玉石，应当不是太贵重的东西，收来保命也无妨吧？

    离别终至，从仙灵苑回到地面，梨醉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片高高在上的缥缈仙土。

    事情看似平息了，每个人心底却多少留下几分遗憾。无论是没能带走的灵兽，惨死湖底的长须长者，还是最终谁也没能觅得踪迹的猫妖。

    猫妖就如同对吞天葫动了手脚的神秘黑影一样，仿佛从未存在过。

    梨醉默默猜测这事与猫妖或许脱不了干系。

    只可惜她至今不明白，猫妖为何兴师动众追杀自己？莫非与自己不断重生的因由相关？

    ……

    灵阙宫众人离去后，死气沉沉的仙灵苑迎来又一名神秘访客的故地重游。

    那人如同一道莫测鬼影，踏波闯入湖心，抬手卸去睡莲的底座。

    仙灵苑上下灵力的流转瞬间截断，它失去了法力支撑，摇摇欲坠。

    锁困其间的灵兽们久违地闻见了来自仙灵苑结界外的萧瑟风声。

    此人在震颤崩塌的仙灵苑闲庭信步，走至一处突然神色微顿，屈膝抚摸脚边灰白的藤苗。藤苗一息间竟像重获新生般，长出细长的藤丝，藤丝着地，两两缠绕成了一双临时的双腿。

    黑影道：“走吧，你们从此自由了。”

    不再受任何人驱使，不成为任何人的宠物。

    菟丝藤灵侧着结出花的脑袋想了想，绕着黑影蹭了蹭，随即毅然决然地追往梨醉等人离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