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谪困难地微微掀起眼皮，染了血的睫毛似无力撑起那多余的重力，连连颤动，无神的目光落在了上方的那条人影上，胸口腹间漫上股股鲜血浸透了衣衫。
赵弗走到他身边，遮挡住自上而来穿透绿意的天光，她垂着头，面色平静，发觉他还有气息后，还轻轻歪了下头。她就这么无声地端详了他片刻，然后倏尔离开了他的视线。
姜谪再也坚持不住，神智彻底陷入了黑暗中。
而当他再次醒来时，夜幕已经暗垂，视野上方映照出或明或暗的墨绿色，目光清明，才认出来那是重岩叠嶂的树木枝桠。上身被老虎抓出的伤口处传来阵痛，但并不难忍。被光亮处吸引，他僵硬地偏头，赵弗就坐在一旁，手上摇晃着一根黑色树枝，枝上缀着串串花穗。
姜谪难以置信地定睛看去，他没看错，就是枝上的花朵在发光，像一团火焰，还暖烘烘的，光芒四照出这一方小天地。这是？新开发出来的手电筒？
赵弗百无聊赖地一扭头，发觉姜谪已经醒来，他正支棱着脑袋，桃花眼瞪得大大的，瞅着她手上的树枝，花朵映射下他眼中有流光闪动。
“呦，醒了！”赵弗扬起树枝，“好奇这个，没见过吧。我在附近给你找草药的时候发现的，它叫迷毂，《山海经》里的玩意儿，树枝能引路，花朵能发光，我也是第一次见哦。”
前二十几年的教育经历令姜谪暂时无法处理为什么花朵能发光的问题，倒是草药两个字刺激了他的记忆，他猛地扯开血迹斑斑的衣服，又一次震惊到无以复加。之前被老虎抓出的三道伤口，从胸膛划到腹部，血肉外翻，肠流肚烂，他原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现在伤口不仅愈合，还结了痂，只不过是太多的血液来不及清理，看着恐怖而已。
“我昏了几天？”姜谪目光愣愣，吐出一句话。
“什么几天，你就昏了一下午，现在天才黑呢。”
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男人的脑袋，一阵“夸嚓”运行，终于宕机了。
“你也是运气好，真没想到这山里还长着似蓍草，经籍里记载吃了它就不容易死，我就死马当活马医给你敷伤口上了，嘿呦，真管用！”
她的话里一连串的感叹词，语气听着也是惊讶无比，可就是还有心思玩树枝，光影随着她的手腕挥动左右摇摆，仿佛他们如今不在山中，而是身处江上，弯月如钩，江水摇荡，天地都似小舟。
姜谪还在发怔，赵弗朝他挪了挪，问道：“诶，小警察，你是怎么跟老虎打起来的呀？”
老虎的爪上有血，姜谪昏倒时右手上有一块尖利的染血石头，这两一看就是干了一架呀。
姜谪唇色苍白，眉头紧皱，回忆起来的一切让他头晕目眩，躺下闭眼缓解后才慢腾腾开口：“我看见你跳河，就下去救你。把你捞上来之后. . . . . .我脑子记得很清楚，下河的时候是半夜，可是人一浮上来. . . . . .”话没说完，气就跟不上了。
赵弗说道：“就发现外面已经变了？衣服头发也变了？”
“对。”姜谪的目光凝住在头顶随夜风沙沙清响的枝叶上，“你当时还晕着，我只能先将你放在一块石头上，我都怕你是死了。后来溪边来了一头老虎. . . . . .我们两个之中至少有一个得活着，我就把老虎引开了。”
饶是赵弗脸皮厚，承了人家一个大情也是面上发热，连忙又蹭得更近了一点，夸奖他说：“然后你就把老虎干死了！你真厉害！”
姜谪扯出一抹轻笑：“你也很厉害，能找出这些. . . . . .神奇的植物。我以前进山训练过，从来都没有. . . . . ”
他的话再次顿住，面向赵弗，脸上露出毫无经验且并不能接受的神情：“所以我们，是穿越了吗？”
“额。”闯入结界，还是穿越？好像也没什么分别，赵弗略了一眼姜谪身上同款的宽袍大袖，拿出他们这一行专用的话术，“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被穿越的姜谪有种被上天一把叨中的沉重，看着比被他弄死的老虎还无助。赵弗意思意思安慰他：“船到桥头自然直，你现在身上有伤，得先把身体养好，好好睡一觉，怎么离开这鬼地方我们明天再想。”
“我不能睡，晚上的山林很危险，你一个人我不放心。”虽然自认穿越了，小警察也是一个忠于职守的小警察。
“你放心！在这鬼地方我比老虎能耐。”赵弗朝他认真点头，“你信我。”
两人对视少顷，赵弗打算要是姜谪还不肯闭眼的话，她就要帮他手动实现了，好在他还算听话，也许也是身体支撑不住，没一会儿就睡昏过去了。
赵弗靠在一棵大树上，躺在一边的姜谪在光亮下现出半张侧脸，宛如玉树颓在土中，粗服乱发也是好看的。她斜睨着他，如果白天放他不管的话，其实可以凭借他的死亡推测所处结界的规则状态，可惜了，她赵弗还是有良心的，看在他傻乎乎捞自己的份上，思考了那么五分钟还是决定救他了。
至于卜算子，赵弗叹了一口气，看来只能等天亮了，但愿她比自己运气好吧。
夜晚安然无恙地过去，到了白天，赵弗开始考虑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将似蓍草偷渡出去了，因为姜谪睡了一晚后已然能够行动自如。他还给饿得不行的赵弗打了只兔子，赵弗是擅长辨别异植，可他实在会打肉呀，捕猎剥皮烧烤一条龙，赵弗啃着油汪汪的兔腿，不禁暗自庆幸连带他入水真是个好机缘。
赵弗胃口大食量小，啃了两条兔腿就饱了，另外的全被姜谪解决干净。临走前，他用土将剩余的灰烬掩埋，赵弗转悠着算卦，这回卦象指明的方向是山下。赵弗收好铜钱，提起迷毂枝，现在天亮了，用不着它了，放哪儿好呢？她眼睛一瞟，瞧见姜谪在埋土，她走过去，手一伸，再往下一戳，枝条就被她正正好插在了小警察的腰带间。
姜谪一滞，赵弗轻松地拍拍手：“走，姐姐带你下山。”
“去哪儿？你别乱跑。”
“不乱跑，我知道往哪儿走，你乖乖跟着就是了，我们找我同学去。”
“什么同学，你同学也穿越了？！”
“对！”
“你怎么知道？我刚才看见你在算卦，真能算出来？”
“再废话，我就把你一个人丢山里。而且，忘记你腰里挂的是什么了？我们不会迷路的。”
姜谪低头，想了想，还是把迷毂抽出来收进了衣袖里，赵弗不在乎，可他还挺稀罕的。
今天又是个好天，太阳高高挂着，山间开满了不知名的花儿，呈着水珠，像一整个妆盒的珠宝都倾倒在了山里。朝着算好的方向，小老师在前面蹦蹦跳跳走着，小警察在后面安安分分跟着。
“你为什么要跳河？”姜谪问她。
“我都说了，不是我要跳河，我是看见我同学下去了，我想救她的。”
“啊，跟我们一块儿穿越的同学？那她为什么要跳河？”这不就是葫芦娃救爷爷，一连串的有去无回嘛。
赵弗顺手拔了根狗尾巴草，思考着，小警察接受了穿越，接受了异草，还能接受世上有鬼吗？他会不会就此疯掉？
“而且，你会游泳吗？”
赵弗不走了，她转头，瘫着脸：“不会。”
“所以你碰到这种事情的第一步就是应该喊人。”
要不就现在，告诉他世上有鬼吧，一举震碎他的世界观！
姜谪继续：“有很多事情都是可以找我们的。”
赵弗闷头往前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 . . . .五年前我找过警察。”
“你不满意处理的结果吗？”
“他们说那只是属于一个男人无聊时的恶趣味。”
顿了两秒，姜谪长腿一跨，来到赵弗的身边：“那你现在认识我了。如果你以后有麻烦可以来找我。”
他比赵弗高了何止一个头啊，赵弗花力气仰望他时，觉得他还是躺着比较顺眼。姜谪的眼睛在阳光底下，是很明亮的琥珀色，仿佛淌着金子。赵弗确定他是比自己还多一年工作经验的人，但也许是警察行业就是要比教师环境单纯吧，怎么眼中还透着学生狗的愚蠢呢？
赵弗用行业术语回复他：“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美貌的小警察很诚实：“不用谢，因为我知道你有能力，你会把麻烦搞得更大然后丢回去，我得提前把事情处理好。”
赵弗，赵弗真是恨不得撕了他的嘴。
拐了个弯儿，山脚下的村落已经依稀可见。
“你为什么会认识那些植物？”姜谪又问，普通人的话哪怕看到了也不认识吧，再说，普通的山里也长不出。
“读书，书上都有，你读多了就会了。”赵弗加快脚步，朝着山下赶去，如果没算错的话，卜算子目前就在村落中。
从他们这个方向俯视，村子坐落在谷地，三面是山，他们便是从其中一处下来的，另一面是河。土地平坦宽广，房舍整齐，良田、榆柳、桃李之类皆有。
姜谪辨认着村中建筑的式样，不像现代的，这不是他的专业：“我们这是穿越到了哪个朝代。”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吧。”
“什么？”
赵弗没回答，两人这就来到了山脚下：“走吧，进村。我们得先给你搞件衣服换，不然能吓死人。”
这下一路无言，他们静静地走入村中，本来还担心如果遇见了人该怎么应对，但没走多远，察觉到不对，赵弗满脸困惑：“这村里是不是没人呀？”
“嗯。”姜谪张望四周，这里的房屋大多低矮，门扉紧掩，沿途人家的狗儿看见他们，只是直起脖子，但并不叫唤。临近的一户人家里，有母鸡扑棱棱飞到了桑树上，黑黢黢的小眼睛转动几下，又扇动翅膀跃下去了。捕食的鸟儿飞入远处的山林，除此之外，并无人声。
“奇怪，人都去哪儿了？田里也没人呀。”这时，临近那户人家墙壁上的浮雕吸引了赵弗的注意，她靠近仔细观察，这浮雕手笔粗略，只是大致雕出了一个形象，是个分不清男女的人像，模样跟常人没什么不同，两侧手臂上的披帛倒是飞舞悠长。赵弗再离近了一点，眯起眼睛，也许那不是披帛，而是缠绕着的两条长蛇。
“手臂缠蛇？”赵弗低声念叨着。
听到赵弗的低语，姜谪回忆起一路所见，说道：“这个浮雕有什么不对吗？不仅这家有，其实刚才我们经过的人家墙壁上都有。”
赵弗目不转睛地盯着浮雕，忽然问他：“你去过南京吗？”
这个横插进来的问题，让姜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答道：“读书的时候去过，怎么了？”
“南京的玄武区，有一些老小区外面的墙壁上也有雕刻，图案是一只大乌龟，上面盘着一条蛇，那就是玄武。”
姜谪听懂了，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些浮雕跟这个地方的历史文化或者来源有关。那这是什么神明吗？”
赵弗回的还是他们教育行业的专用话术：“不知道，不清楚，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