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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于淤潭不可出(2)

    1943.11.10

    同类,找到了。却不曾想到是他。

    我从未想过我会和他有心灵上的共鸣。

    睡不着,顶着寒气在医务室里枯坐,听见敲窗声。开窗一望,跌进了他的眼中,装进了两汪春泉里。

    “今晚月光很漂亮,你想看看吗?”他这样问我。可能是太想有些事做,我披了大衣便翻窗而出。我们肩并肩走了很久,在月光下,在雪地里。看月相是十五刚过几天的样子,真真如飞镜重磨一般,我们走在它的清辉里。

    “如果有一架钢琴的话,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德彪西的《月光》,我可以弹很多很多与月相关的曲子。”他似乎有些落寞。

    “我可以唱许多与月相关的诗句。”我说,然后轻声唱起来。先是明月几时有,再是一轮秋影转金波,又是春江潮水连海平。想起来,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唱歌诵诗了。

    “说到底,我们是一样的人。”他说。我不解,他又说:“我没有根,你也没有。我们一样孤独,一样游离。”

    细算来,识得他已一年零四月有余,但直到今日,我才隐隐得窥见他的精神世界。他从前行事的矛盾似乎都有了些解释。

    他说那话时凝望着我。他眼中似乎有整个世界。

    我的心跳的极快。我落荒而逃。

    这不好,这丢脸。我。

    1943.11.17

    之前托伊莲娜买的酒,今天终于到了。我也想不出当初为何会买了那几瓶烈酒。我上一次喝啤酒是在四年前了。中考完,和一群小孩出去聚会,他们点了两箱啤酒,我喝了一杯底——最多不过十毫升,这几瓶比那啤酒味大多了。

    1943.11.23

    讨厌尼古拉!写信绕的要死!读不明白!不回!

    1943.11.25-26

    突然兴起,想把那几瓶酒消灭掉,但自知只能凭自己肯定不行,于是想找个酒友。于是找列夫拍着他的桌子威逼利诱来了一张批准的条。然后就在25号晚上他下工之后给他请进了我的宿舍,豪气地往桌上摆了四瓶酒并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并一盘花生米。

    “请你吃饭喝酒。”我告诉他。

    “因为想给一成不变的生活增点波澜,免得自己疯掉?”他问。

    我反问:“你怎么知道?”

    他说:“在那里的时候,我经常这样做。”

    现在回想,他说那话时脸上虽然仍是冷淡漠然的,但他的那种习以为常的却又满是死寂的语气,那像一把匕首,狠狠刺进了我的心脏。那么痛。

    只好尴尬地倒了半碗酒就往肚里灌,然后,被辣得一口喷了出来,咳嗽不止。然后,我听见他笑了一声。他笑地特别轻松灿烂。那么纯净美丽的笑容,那么令人心痛。我第一次见到他这样毫无阴霾地笑着。我也不觉笑了起来。

    我们之间最后的那一层坚冰似乎在这一刻消融无踪。

    昨天晚上我究竟干了什么有点记不清了,万万没想到一醉就半断片。但他似乎一直是笑着的,我也似乎一直在笑。今天早上完全没起来,刚才出门去医务室拿落在那里的一本小说,恰好与下工回来的他擦肩而过,他自然地出列,低头在我耳边轻声说:“春恒,你酒量真差,酒品也真差。”

    三枚炸弹落在耳畔,给我炸得晕头转向。第一枚,是念我的名字时标准的发音;第二枚,是说我酒量差;第三枚,是说我酒品差。当场傻掉,又羞又恼,想打他。

    但是回过魂来时他已经没影了。而且我不想进关押俘虏的营房。我。

    我很久没听过人叫我,发音标准地叫我“春恒”了。苏联人们叫我“E”。

    1943.12.7

    大雪,能埋人的大雪。

    1943.12.8-10

    大批死人。骨灰雪。何其讽刺。这是又一种殊途同归吗?

    1943.12.11

    他沉静的绿眸是雪原里唯一的春色。

    那湖水一般平静的包容的眼眸是这个充斥着仇恨的世界里唯一的俗世桃源!

    我要他活着!

    1943.12.13

    南京大屠杀,六周年。

    距离二战结束,不足两年,约一年零九个月。

    距离新中国成立,约五年零十个月。

    自来此间,约一年零五个月,却像已几十年匆匆而逝。

    我还活着,却好像只是个飘荡世间的游魂。

    难怪鲁迅先生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不知吾与谁归的感觉,太苦了。不,我有同类。可我和他之间仍是有着重重壁垒的。那不是我与他想打破便能打破的。

    1943.12.15

    我,爱上他了,在我不知道的时候。

    不然我怎么会在有人喊“医生医生,快来看看这个叫什么rich的还有没有救”的时候如五雷轰顶,冲出医务室看见被砍倒的巨木砸得血肉模糊的那个倒霉鬼不是他时又恢复了冷静。

    可我爱上了他又能怎么样?我是个胆怯懦弱的人,我恐怕我无力面对苏联战友们的反对指责。我怎么能爱上他?

    晚饭时间我站在医务室外看着那些啃食着面包的德国人,一眼就看到了他。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回望过来。我们隔着人群,目光无声交织。我鼻子一酸,想哭,又把眼泪强忍了回去。

    我含着泪,向他微笑。可探照灯的光怎么比得上金乌之芒?他想来是看不清我的神情的。我爱他,但他爱我吗?我与他的身份自始对立,至终,怕是亦然。所以我怎么能爱上他!

    我在寒冷的室外站了很久,他和那些德国人进入营房后也依然站在这个冰天雪地中。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将涕而强止,哀吾力之微渺。

    1943.12.16

    那个被树砸得重伤的德国人死去了。没能留住他。

    他叫Heinrich Ulrich。

    两个rich。

    苦中作乐感满满。

    1944.1.1

    新的一年。一愿回家,二愿知心,三愿,无。

    1943.1.23

    尼古拉的信。这家伙,负伤了,立功了。

    我,不知前线情形。我偏安于后方。

    我应该抛开一切做出些改变了吧!我应该做出些改变了吧!我应该扔下一切胆怯了吧!

    我得做点什么。我不能再碌碌无为活得像个行尸走肉。

    哪怕我不能像尼古拉、列夫这些苏军战士还有护士们那样真正置身死于度外,视己身如鸿毛,我也得发挥出我的那一点能量。否则岂不是白来这世间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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