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归(四)

    五月二十,裴容廷领兵西进湖北。

    李延琮亲目送他出了城门楼子,才在两天后也南下杭州,留下几员旧部掌管淮安大营。

    北境连绵的征战之后,梁军终于收复了安市与辽东两城,几乎没有停歇地被调遣南下,自此完全拉开了朝廷与祁王一党的对抗。裴容廷虽战绩惊人,对湖北地势并不熟悉,在李延琮麾下算不上最佳人选。

    李延琮此举不过是提防,怕他留在淮安“反客为主”,事未成先被篡了权。

    这也是驭人之术,可婉婉不免代裴容廷生气,背地里和吴娇儿扎李延琮的小人:“谁不知道他的心思,既然把容郎当贼防着,当初又何必费尽心机地诓人家进这贼窝!”

    吴娇儿心道,裴大人自跳火坑还不都是为了你,薄薄的唇抿了一抿,想说,没敢。

    好在婉婉哼唧了一句,又随即想到了更为难的事,叹了一口气:“那李延琮也是个倒三不着两的,这会子又说什么喜欢我。我看他就是个属皮货的——‘缝着就上’!”这句粗俗的俚语还是婉婉在小甜水巷学来的,也只有当着吴娇儿才说一两句,“成日见一个爱一个,如今局势所困,见不到别的姑娘,就只好盯上我了。”

    她正给观音佛换上供的净水,双手执青瓷壶,一双眼睛乌沉沉的,看着就愁苦。

    “吴姐姐你是不知道——在苏州的事不提了,就是这一路上,他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说的那些话都气死人。我们俩针尖对麦芒,没和他打起来,那是我打不过他。”说到这,她有点不好意思,撇了撇唇角苦笑,“后来他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给你送完了东西罢,转头又劈头盖脸奚落你一顿,这样的喜欢,阿弥陀佛,我可消受不起。”

    吴娇儿在一边儿给明灯里添灯油,斟酌着笑道:“我是不懂世上正经夫妻什么样儿,若说勾栏里,有人喜欢百依百顺的,就有人喜欢泼辣子。”她尽量隐藏和李延琮的过往,装作对他一无所知,

    “没准儿将军就吃这一口,姑娘刺打他两句,您觉得是‘针尖对麦芒’,人家倒觉得是‘黄鹰抓住鹞子脚’,两人越吵越扣环儿呢!”

    婉婉一脸的诧异,长长呃了一声:“这也太自贱了些——”

    吴娇儿笑而不语,低头挑灯芯。

    婉婉自己愣了一会儿,忽然扑哧笑了,掩嘴轻轻道:“男人都是贱骨头。”

    当然,除了她的容郎。

    吴娇儿不比桂娘,陪着婉婉出生入死,不拜把子也是过命的交情,一张嘴又敞,想说什么说什么。她做头牌的时候可以浑身带刺儿,因为生得漂亮又会来事儿,妓院都靠她养。如今夹在婉婉和李延琮中间,自然又是另一番情境,不得不谨言慎行。

    她有句话含在嗓子里,看着婉婉添罢了水,抽出汗巾擦瓷壶底的水渍,才嗫嚅道:“那李将军,从前和姑娘有过什么——”

    “什么?”

    她忙赔笑道:“也是前儿小娟儿说的,那天晚上,将军请客的那个晚上,她本来已经偷偷溜回来了,路过厢房听见里头人说话,就吓住了不敢动弹。回来告诉我,听见将军说什么‘徐小姐原是我的妻’——”

    婉婉眨眨眼,嗐了一声,随口道:“早几年的陈谷子烂芝麻了,还是爹爹在世时太后随口许的。过了定,都还没正经下聘,谁把它当桩事来着。”

    “可李将军这不就正经挂在嘴边了吗!”

    吴娇儿掩着嘴笑,眯着细长眼睛,婉媚地捧着婉婉说笑话,

    “我没读过书,说句粗话姑娘别恼:有人抢,饭都吃得格外香,更别说是姑娘这么个水灵灵能说能笑的美人儿呢!就连裴大人——小娟儿说的:将军拿这话刺打大人,大人听了,半日没说话,再开口声气儿都不对了,可见也被捅了心窝子。”

    婉婉看向吴娇儿,微微愣了一愣。

    她知道容郎曾为了李延琮的心思吃了些不咸不淡的醋,但他竟还在意着当年的婚约,实在是她没想到的。她把一只手压在枕头底下,露出半截腕子,被月光照得雪白。顺着这古老的月色,她想回那杳杳的时光。

    那已经是五年前了,并不美好的回忆——

    赐婚的圣旨送进家门,黄缎子上凛凛生威的龙凤,她随父亲对着它三叩九拜,然后抱着它哭了许多天。

    圣意难违,何况听爹爹的声气儿,这头婚事的意义非比寻常,甚至其中也有爹爹的促成。

    她十六岁了,高门的女儿,合该用婚事担起家族的荣耀与责任,这是她很早就隐约预料到的未来。就像穷人家卖云片糕的女孩,从小便走在阴湿黑暗的街巷,小小的身子,长长的担子,重重的哀愁……

    那时她的裴哥哥在西蜀的战场。

    他执意领兵,去那么远的地方,也许赶不上见她出嫁前的最后一面了。

    她喜欢他当着人时的镇静疏远,背过人却能吻得她天昏地暗,隔着两个人的衣裳听到一个冷清男人的心跳,像是水滴打在焦尾琴上的余韵,每一下都让人悸动。

    可是十六岁的爱,又能怎么样呢?“过犹不及”,到此为止,已经足够了。

    她不能嫁给他,她渐渐认命了。

    至于容郎呢,他听到她的婚事会是什么样的心境,从前她想象不出,后来也再未试想过。

    婉婉满肚子的思绪,忍不住想找个人诉说。

    夏夜里热,帘子都卷着,两根飘带在夜风里微微起伏。吴娇儿就睡在外头的熏笼上,不知道睡着了没有。她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出声,就被一个呵欠打回了肚子里,又转了个身,枕头里的荞麦皮沙沙作响。

    月越升越高,一片云遮过来,又渐渐散了。

    世如棋局,一日便可翻云覆雨,可三千里明月自顾自地长满,缩减,长满……亘古如此。

    月亮圆了三回之后,裴容廷在湖北赢了襄阳之战。

    襄阳自古便有铁城之说,一面环山,三面环水,出了名的易守难攻,若非湖北劳力多往凉州徭役,而日夜兼程赶来支援的梁军又早已疲惫不堪,就算李天王降世也绝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攻克。

    从前征高句丽的那些将领,苏仁懋死了,孙镇英死了,张崇远也受了伤,不得不回京休养。由此,这回换了一拨新将,上下调度不惯,也为援军增添了阻力。

    照着李延琮的意思,是把裴容廷当枪使,派他打下一个地方便打道回府,随即换上自己亲信的随军副将镇守。何况襄阳南船北马,七省通衢,兵家必争,历来是战略要地,更不能留他做大。

    然而裴容廷这边快刀斩乱麻,杭州的战事却远比李延琮预想的艰难。

    对方的兵马都出自江南本营,与他们周旋已久,互相都摸清了路数。两边拉锯末子似的,谁今天往前一步,明儿又被打了回来。打了也是白打,双方都疲沓了,恨不得就搬个凳子嗑瓜子儿,看谁耗得过谁。

    因此等裴容廷调领部分兵马“班师回朝”的时候,杭州还焦灼得厉害。

    那已经是七月流火的夏末了,阴阴的上午,下了小雨。裴容廷的马在仪门外小厮牵走,另有静安给他撑着伞,一道从穿堂里走进夹道。

    才在半道上,忽然听见身后高墙里一道门开的声音,有人叫了一声“大人”。

    回头看,正是婉婉轻云出岫似的走出来,立在台阶上。乔素打扮,穿一身半旧藕丝纱衫,挑线白绫裙。

    夏月里用点漆小木梳子高挽着一窝丝,凉快,留出些碎发垂在两边,像是长长的水鬓。

    这还是几年前北京时兴的发式,裴容廷看了,心里不由得怔了一怔。

    她也不说话,只管自矜地站在那里,把一只白绢小折扇掩住了半张脸,露出弯弯一双月眼。

    笑一笑,更使人旌荡漾。

    那静安倒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不等裴容廷开口,自己把手一拍,借口要紧事往马棚里交代,一溜烟找不见人了。

    狭长的穿堂空落落的,婉婉见左右没人,收了扇子,提着裙子跑下台阶。几步到了跟前,高高抬起手来吊上裴容廷的颈子,他笑着把她的手拿开,反搂在怀里,低头打量她。这么个高挑个儿,当着她,总比平常矮了一头,

    “这些日子还好吗?”

    “好是好。”她碧清的眼瞅着他,“只是想你想得了不得。”

    与银瓶不同,婉婉从不会有那样斟酌而小心的语气,她想他,一定要大大方方告诉他。裴容廷恍然又欣喜,因为是远别重逢,更加剧了这种团圆的意味。他抱紧了她,才要在耳旁与她约定个时辰私会,婉婉却收回脚跟,拉着他往方才出来的那道门儿走。

    里头是座空院子,墙上檐下纠缠着滴翠的藤萝。她把门一拴,竟比他更急,把他扑在门洞深处的黑油门上,拽着他的领子便踮脚吻上来,气息缠绵又湿润。

    分别了三个月,都说小别胜新婚,自是男人比女人家更难挨。他捧着她的下颌,低喘着哧笑:“你定是寻我有事,从实招来,还则罢了。”

    婉婉红了脸,捏着袖子赧笑:“人家想你,怎么就是给你上当了,不识好人心……”

    这个缠绵的吻是临时起意,但她的确想和他聊聊,为了那封遗诏,为了个王妃的名头,为了他的心。

    之前他对李延琮的介意,她还当作笑话来打趣,现在想来真是大不该。说来也可笑,与容郎的感情深到这样的程度,她爱他,她信他,却从来没有完全懂他。

    五年来,他是她风浪里救苦救难的浮木,如今该由她给他一点安心了。

    “容郎……”

    这些日子她翻来覆去地想说辞,可真到了开口的时候又不好意思起来:“我心里有件事,想问问你的心思——”

    裴容廷看她吞吐不比寻常,也收敛了笑意,扶着她的肩微微皱眉:“怎么了?”

    空气忽然沉了下来,倒把她的心倏尔悬了起来。婉婉有点后悔,低头抿了抿嘴,还在整理言语,忽然闻见他袖口清幽香气。

    “嗳……你袖子里放了什么,香茶儿吗,还是香袋儿?”她促狭一笑,“你几时也用起香来了,别是哪家姑娘留情赐赠的罢?”

    裴容廷被她提醒,无奈笑了一笑,自袖中取出一叠手帕:“小鬼头,什么也瞒不过你的鼻子。”

    帕子打开竟是一朵木芙蓉,将近手掌大小,黄澄澄的芯子,白里透着粉,薄软的花瓣有点脱水,微微蜷着。

    “哟,真漂亮,你是在哪里得的?”婉婉小心地捧起它来,对着不甚明亮的天色细瞧,起初不过赞叹,后来看清了花瓣上米粒大小的鹅黄点子,呀了声道,“这是——好久没见着这样的芙蓉了!”

    她炫耀似的对裴容廷笑道:“这种有黄点子的名叫‘洒金芙蓉’,生得富贵,又有香气儿,我们老太爷从前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株,就种在淮南老宅西角墙根底下。那年我回乡祭祖,七八月份开花儿,开得蓬蓬的,甭提多好看了。除此,我再没见过相似的花样儿了——”她渐渐顿住了,扭头望着裴容廷,眼中越发难以置信,又问了一遍,“这是……这是容郎哪里择来的?”

    裴容廷含笑道:“自己都说出来了,又何必问我?”

    婉婉大吃了一惊,月眼都睁圆了:“淮南!你去淮南了吗——你怎会知道我家老房子的所在?”

    “淮南徐氏……”他眼光沉静,撇过去不提的口吻,没再说下去。

    从前江北一带提起徐家都说是淮南徐氏,纵不比什么博陵崔氏,太原王氏,在安徽地界也说得响嘴了。既然曾是望族,想必打听打听也能寻着。而淮南府正夹在湖北与淮安之间,虽不连在一根线儿上,稍微绕个圈子也能路过。

    婉婉红了眼圈儿,最后只汇成一句话:“还好吗,老家都还好吗……”

    也没什么好不好。老宅是私产,抄家也不充公,只是徐氏一脉向来人口单薄,自打徐道仁一支进京,就只留下了些旧仆看房子,等徐家一倒,也就彻底绝灭无人了。

    她泪珠子断了线似的滚,裴容廷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重新搂她进怀里,把芙蓉簪在鬓边,微凉的手指掠过她的耳垂。

    这种杀家灭族的大悲凉,旁人没办法劝,但她知道容郎是好意,自己只管掉眼泪,倒是糟蹋了他的心。她把脸埋在他怀里蹭,他穿了曳撒,有点硬,硌得她脸生疼,倒把泪憋回去了一点。

    婉婉的心动了一动,忽然起了一个新奇念头,心咚咚跳了起来,抬头问:“若是从这儿到淮南,骑马要多少时辰?”

    “怎么?”裴容廷眉心微动,且不答她的问话,“你有什么想头?”

    婉婉想着给他个惊喜,也跟他打太极:“容郎千里送鹅毛地送了花给我,我心里很是感激,有一样东西,我想回赠给容郎……可是非去淮南不可。”她抿嘴笑了,“若是路途遥远,就罢了,回头再说,也是一样。”

    泪珠子还在脸上挂着呢,又笑了,这样的娇脆模样,如何不让他心软。

    裴容廷再了解她不过,心道她不过是想回祖宅看看,所以特拈出来个谎话诓他。如今李延琮还绊在杭州,淮安也自有人执掌,来去一趟倒也无妨。

    他也不戳破,语气安闲:“远倒是不远,骑马快些两三个时辰。”弯了弯唇角,似笑非笑睨她,“只是车马费容不得赊账,到时候拿不出礼来,你可就落在我手里了。”

    婉婉也听出他话里有话,红着脸,银牙咬着红嘴唇:“呸,容郎也坏了。”说罢,却又踮起脚凑了凑,把手臂压在他肩膀上,轻轻啄了啄他的脸,柔声笑道,“等着罢!可别小看了人,我说了就一定做到,看到时不吓你一跳。”

    她才哭过,乌浓的眼烟雨蒙蒙,但是目光坚定。

    裴容廷微怔,脸上依旧温煦,心里却不由得认真疑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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