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归(三)

    衙署开筵,前头人手不够,调走了偏院的几个小丫头。婉婉也不在,只有吴娇儿拦门坐在梢间外头,湘帘放下来,做出守夜的样子——如果前头又打发人送东西来,就当作她已经睡下了。

    吴娇儿低头看着手里的针线,数线疙瘩。她在小甜水巷那些年,学吹拉弹唱,描眉画眼,就是没拿过针线。这两天婉婉教她做针黹,将来若他们不成事,树倒猢狲散的时候,她好歹能有个手艺傍身,给人缝缝补补,总好过重堕风尘。

    她全神贯注,直到外面脚步声已经很近了,才恍然转醒。

    再抬头,已经有一个瘦高的影子晃进来,在堂屋月光下的砖地上拉得长长的。吴娇儿心下一跳,忙起身迎了出去,果然见李延琮醉眼蒙眬,穿一身宝蓝丝绢直缀,正倚着供桌站着,一壁低着头按太阳穴,一壁乜了她一眼:“她人呢,给我叫出来。”

    吴娇儿忙道:“姑娘今儿下午没歇中觉,已经睡了,才将军送的那个栗子酥酪也叫人放起来了,说多谢将军,留着明儿早上吃。”说完,见他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忖了半晌,又带笑道,“将军想是吃了酒,可要坐下吃碗酸汤解解酒?”

    论敷衍男人,她是老手了,但从前是轻佻的勾引,如今却像个风韵犹存的小嫂子似的。李延琮挥了挥手让她下去,自己趔趄着步子往里间走,眼看就要撩帘子,吴娇儿急得心都迸到嗓子眼,紧紧追上来逼着喉咙低叫:“不成——将军,姑娘……姑娘睡觉呢!”

    也不知李延琮听见没有,但他的确站住了脚,慢慢转回身,在门槛子上坐了下来。两条长腿怎么搁怎么不对劲儿,索性跨过腿倚在了门框上,半天才说一句话:“她早上几时起来?我在这儿等着。”

    “等……等着——”吴娇儿反应过来,倒吸一口凉气,“这里天亮还四五个时辰,您难道不睡觉,多早晚是个头啊?”

    李延琮皱了皱眉,满脸的不耐烦。他没再说话,微阖的桃花眼像浸在酒里,漾着窄窄的一痕。

    月色光华,满地摇晃的影子,有竹子,有石榴树的花叶,廊下的铁马,窗槅的如意雕花……寂静中的热闹,借着醉酒,他的心越发乱上来。

    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想要见到她,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方才在席间看到了靖远侯夫人,随丈夫历尽艰险投奔而来,那张疲惫美丽的脸让他想起了她。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完全习惯了有她在的空气?和一个女人相处,看着她,不睡她,哪怕不说话,干受她两个白眼也是好的。从前她不给他好脸色瞧,也许就像李十二说的,是因为他不惯于哄女人,没能放下身段说两句软话——不然那姓裴的还能比他大方?

    不过一支儒生的酸笔,什么金风玉露,朝朝暮暮,就能哄得小姑娘五迷三道。

    李延琮坐没坐相,支起一条腿,手臂撑着膝盖,不端不正地想他的心事。旷远的夜盛不下他浮躁的心。兜兜转转又想回她,他状似不屑地嗤了一声,可那两痕乌浓的多情眼,似笑非笑,似嗔非嗔,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脸上同样带了些恍惚神情的,还有溜回院门的婉婉。

    才云收雨散,山洞子里不方便,她只好随便理理头发,待回来再洗澡。

    裴容廷送了她一路,快到的时候便止步在了一片矮山后,看着小厮又把她送到角子门口。往常都有两个裴容廷的小厮在她墙外徘徊哨探,一个守着正门,一个守着角门,今儿这个跟着她的是守角门的,等她进去,便往回走了两步,远远给裴容廷打了个千儿。

    极乐才过,余韵犹在,没沾一滴酒的婉婉也有些醉了的模样。院儿里上夜的小丫头都找不见人了,婉婉便一个人摇摇摆摆上了穿廊,心情实在好,走进正门未语先笑。

    吴娇儿听见动静赶出来,急忙上前要拦住她,可婉婉早已笑了出来:“哎哟,吴姐姐,我好渴,有茶没有,快给我吃——”

    婉婉被吴娇儿往外推,不明就里,又惊又笑,可随即隔着她的肩膀与门框,看到了晦暗中的人影,往上瞧,又对上他锐利的眸子。

    脚步猛然刹住,她晃了一晃,还疑心自己看错了。

    “李……李延琮?”

    李延琮早已打帘看过卧房,果然见没一个人,沉着脸出来,倚门冷笑:“哟,徐小姐这是才梦游回来?”他一顿,照着月色看见她眉间涣散的喜气,雪白的脸更映出两靥活色生香的红。

    他行走风月,什么没见过,猛然变了脸色,两步走出来扳过她的下颌质问:“你干什么去了!”婉婉被捏得脸颊生疼,呜呜发不出声音,可哪儿还论得到她开口,他的疾言厉色的惊异只持续了须臾,便像是狠狠给人打了一巴掌,说不出哪里来的颓唐,“说啊,才有说有笑的,怎么这会子嘴里上了嚼子?徐令婉,我问你干什么去了——被人弄傻了吗?”

    可是他紧紧箍着婉婉的下颌,迸得浑身每一寸指节都酸楚,却像是在抵抗她的回答。婉婉极力倒吸着气,惊愕地望着他,门前灯笼里悬着羸弱的灯火,落在他眼底却烧出了一片癫狂。

    他手心覆在她的喉咙,修长的手指再往下一点,便可以轻易将她扼死。

    和容郎的清隽不同,他生得太浓艳,浑身寒冷的酒气,疯癫起来更像个艳鬼似的瘆人。她迎头撞上这无妄之灾,根本讲不出道理,都顾不上这粗俗的言语,只想求脱身。

    婉婉强忍住泛凉的脊背,虚声一字一句道:“放开我!不然你掐死我,我也不会同你说一个字……”

    她的声音里是半真半假的虚弱,李延琮竟下意识地松了松手。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他如此凶狠,才开口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迟缓,让人不能相信那是哽咽,“是他——”

    “是。”再打断他的,是另一个男人清润的声线。

    裴容廷已经乘着月色从角子门走了进来。方才婉婉前脚儿进去,后脚守在正门的小厮便跑了过来,禀报李将军在里头的消息。

    李延琮和裴容廷无异于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的力气本就松了些,注意又被吸引了去,一不留神,被婉婉钻了空子。她急忙狠命挣出他的手心,提着裙子就朝着裴容廷跑,险些撞在他身上。

    她显然是吓怕了,下颌一片红印子,劫后余生般地拽着他的袖子,喘气惶骇道:“他……他都知道了……”

    山子石后的缱绻早已烟消云散,裴容廷眼中是碧潭般沉静,敛了敛眉眼,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我知道,你先回去歇着罢,有我应付。”

    婉婉被吴娇儿拖到房里去了,进了屋先往西梢间溜,凑在窗户根底下听外面的动静。

    吴娇儿也避立窗旁,躲在阴影里小声啧啧:“偏让这位爷给撞上!从前院儿里最忌讳这等事,这下子怕是要打起来。”

    她有一肚子勾栏里的典故,挽挽袖子,张嘴便来:“从前甜水巷后廊子上那个春朝院,苏银儿家的,姑娘还记得罢?那苏银儿原就是给个北边商人包占了,偏她家老虔婆趁孤老不在另让她出局,那天陪个爷们儿吃酒,正给他撞上,可了不得,姑娘是没看见,桌儿也掀了,窗户也打了,连着粉头婆子,一道儿锁在院里——”

    “姐姐!”婉婉哭笑不得,忙摆摆手止住了她,低低道,“这岂和勾栏里是一回事儿!我和裴大人两情相悦,不必说了,是李延琮自己没事找事——”

    一语未了,外头两人已经提步往厢房去了。婉婉叹了一口气:“裴大人先前提起,本就想和李延琮挑明,这会子倒‘择日不如撞日’了。我只怕容郎好性儿,是个体面人,碰上李延琮那蛮不讲理的,少不得吃亏……”

    作为婉婉口中的体面人,裴容廷这会子正站在厢房的堂屋里,掖手看墙上没名没姓的山水画。

    高鼻薄唇,白璧皮肤,通身象牙府绸夹袍,月光下气定神闲的像只瓷瓶,倒也不辱没她的形容。

    屋里也没点灯,一道月光斜斜切过青砖地,他踏在那光线之内,楚河汉界般隔开了自己和李延琮。

    李延琮把自己撂在对面的黑漆交椅里,声音起伏不定,寒津津的瘆人:“尚书大人有本事,说说罢,什么时候的事?”

    裴容廷收回目光,眉眼淡然,反勾唇问他:“将军问哪一次?”

    李延琮像是有一把刀插在心上。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椅子,哐当一声巨响,仿佛石头打在水银镜上,把他心底的幻境打得支离破碎。

    她在别的男人床上会是什么样子?

    他冒出一个念头,却极力抑制住了脑中那娇红的粉面,太阳穴青筋暴跳,大骂了一声混账,也不知是骂谁:“当初不是你白纸黑字叫永远不和她相见,今儿在我眼皮子底下干出这鸡鸣狗盗的事来,尚书倒使得好一招瞒天过海!”

    裴容廷看也不看他,徐徐踱到窗边。

    “不敢,将军偷天换日是本事也不小。我的死讯,不也一样谎报给了她。”

    李延琮这人没甚羞耻心,听见这话反而冷哼着笑了:“那又如何?我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今你往衙门里问问,除了门口俩石狮子,还有谁不知道我的意思?”

    才行了事没洗澡,素纱中单领子还濡湿,裴容廷推开窗子吹风,望着那澄澈寂寥的月:“既如此,将军与我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从前约法三章,你我既都未遵从,索性一笔勾销。打今儿起——”

    “你也配!”李延琮哂了一声,抱着手臂倚在墙上,帘栊的影子斜斜映在他脸上,潋滟的眼明明暗暗,“姓裴的,你别忘了,她早五年前就是我的妻,不过是让你鸠占鹊巢白得了一年的便宜。如今她恢复了徐小姐的身份,原该顺着老令儿走。孔子他老人家说‘必也乎正名’,我是先头太后主的婚事,你又是哪路货色?这要是在太平盛世,偷香窃玉,早押起来扭送衙门,你这读圣贤书的还做春秋大梦呢!”

    他如今倒大义凛然了,知道他们俩互相有意,只好搬出那道圣旨做唯一的护身符。可他并不知道这是裴容廷的症候所在,他无意中打了裴容廷七寸,便半晌没听见动静。

    裴容廷缓缓回头,锋利的眼梢瞥了他一眼,竟完全没接他的茬,接着说了下去:“打今儿起,我可以不见她,条件是也不许你去扰她。应不应,将军自己掂量。”

    他的神情平淡,语气却坚定,乌云压城,一股子风雨欲来的压抑。

    “你——”

    李延琮就恨他这冰壳子脸,这会子一拳打在棉花上,更是牙根痒痒。

    可他到底是受过储君的教育。甭管他再宝贝徐令婉,再把裴容廷恨得要死,真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候,拿让他那她换一员干将,那也是划不来的事。

    如今他正用得上裴容廷,远的不说,只说月底兵分两路下金陵,下湖北,也指定少不了他。

    就算拆桥,那也得等过了河再说。

    许多狠话涌到嘴边,李延琮生生忍了下去,想换个声气儿,却到底咽不下这口气。

    他眼睛漂亮,吊个白眼也别有韵致。一阵风旋出屋外到了婉婉门前,房门早关了,被他一脚踹在门上。

    “你给我出来!”

    婉婉在堂屋里心惊胆战,忙和吴娇儿动手抵了两把椅子上去,不敢言语,听见他呵了两声,在外头咬牙道,

    “徐令婉,你给我长点骨气!别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再有下回,看我……看我——”

    想坐实他正经夫君的身份,就不得不自己给自己戴绿头巾,他到底没再说下去,俊秀的脸上扑着股子狰狞煞气,喝来小厮把裴容廷请走,自己也拂袖而去。

    听他脚步声渐远,婉婉忙卸了门闩走到廊下,见裴容廷也出了厢房绕过花圃,赶紧追上去。

    惊魂不定,抚着心口殷殷问:“他——他为难你了吗?”

    “不碍事。”裴容廷揉了揉疲惫的眉间,转脸便浅笑看着她。当着李延琮的小厮,到底没把她搂在怀里,“这几日我不能来瞧你了,月底我往湖北,总得又有一两个月。他也不会来扰你了,你好生歇着,不必担心我。”

    婉婉愣了一愣,登时急了,拉住他的袖子:“为何不能来瞧我?肯定是李延琮不许你来,这黑心短——”

    裴容廷微微合了合眼睛,往一旁轻轻一瞥。

    婉婉了悟,不得不咽下了“短命”两个字。

    等回了屋子,她还是变本加厉地讨了回来。本来绣娘不够使,她也不能干在府上享福,于是主动包揽起来为将领做靴袜的差事。但凡住进府衙上她见过的将士都有份——甚至李延琮都在内。

    可她想着过了今儿,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容郎,气得挑出李延琮的鞋样子,在针线奁里寻出剪子,几下铰成了零碎。

    临到他们出征,各人分得一只包袱,独没有李延琮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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