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绣宴

    说话工夫,码头到了。

    梁昭音接上蕊明,坐船往海城铺去。

    蕊明是个极安静的丫头,今年不过十五,四方脸,圆眼睛,身材丰腴。来邢家前,蕊明已伺候过几任主子,可因性子温吞,不善言辞,常常被人嫌弃。

    但梁昭音觉得刚刚好。

    眼下的春绣宴,她正巧需要这么一个人。

    转眼两日已过,余家上下为了春绣宴忙得团团转。

    一大早,邢兰茗便换上淡红色素面圆领袍,由乐恬伴着去院里张罗桌案摆放。管家去门口迎宾,余老爷则在屋中由大太太伺候着更衣梳洗。

    间或,余老爷朝院中望一眼,看见邢兰茗将事情张罗得井井有条,不由感慨余家娶来了一位好儿媳。

    这边余老爷笑得开心,大太太却笑不出。

    “媳妇是个好媳妇,就是长安看不上。”大太太给余老爷整理着外袍,忍不住叹了口气,“今早百灵来回话,说昨晚还是没圆房。一个喝得不省人事,另一个就知道哭。这都多久了。”

    余老爷愕然,“谁给他的酒,我不是说叫他院里的人把酒都藏起来么?都是你惯的。”

    “我那不也是怕长安生气么?”大太太心里委屈,到铜镜前,自己篦头发去了。

    眼见那二人要吵起来,站在院里的毕辞无辜地眨眨眼,躲回自己屋了。

    余宅不算大,总共前后两间院子,家中女儿们出嫁了空了两处屋子,一处离余长安近,一处离老两口近。顾金尧过来头一天,大太太问他住哪处,他果断选了后者。

    余长安醉酒不认人,他是见识过的,并且不想见识第二次。

    此时顾金尧用完早饭闲来无事,就坐在桌旁看话本。

    毕辞进屋关好门,坐下,直愣愣地看了眼顾金尧,没说话。

    顾金尧抬头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问:“她来了?”

    “没。”毕辞眨眨眼,“是我饿了。”

    顾金尧闭目攥了攥拳,“饿了就去厨房。”

    毕辞努了努嘴,没动弹,“不想去。”

    “不想去便出去站岗,昭娘来了再进来。”顾金尧继续低头看书,话也冷冷的。

    毕辞“哦”了一声,极不情愿地又站出去,这回刻意离两边屋子都远了些。他不明白自家爷这几日怎么了,那日从衙门回来的时候还胸有成竹的,眼见着梁昭音两日没信,人好像变得暴躁了不少。今早听说梁昭音要来余宅,稍好些,后来知道是为了参加春绣宴才来的,便又这样了。

    院内,邢兰茗正指使下人们搬来一架架木梯,搭绳挂线,将纯白的团扇倒挂悬空。

    毕辞不懂绣工,就瞧着白花花整齐一排,有些阴森森的。

    这些扇面都是今早南宁大小铺子上送来的,均是仿制高家双飞扇面绣之作。因时间紧迫,每张扇面上的图案都不完整,有的仅有一朵花,有的仅有一只鸟,还有的,干脆便是左右两针一撇一捺。

    但与寻常绣品不同,绣制这些图案末端所余的线头,并未藏于线下,而是光明正大地垂于扇外,线下穿珠,远远望去,像在扇骨外包绕了一圈明晃晃的流苏。

    高家双飞扇面绣的特色正在于此,风一吹,那些线尾轻轻扬起,像极了小娃娃的拨浪鼓,十分有趣,由此深得各地高门望族的喜爱。

    但让南宁各位绣娘们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也在于此。

    绣线极轻,珠子也不过黄豆大,挂在侧面,极容易便贴到扇子上去了,任凭多大的风都扬不起来。众人各有猜测,有的说要将珠子做大些,有的说将线用粗些,可折腾了一通,非但线没飞起来,还破坏了原有扇面的美观,得不偿失。

    这个谜题在南宁延续数年,无人能破,但高家倒后,市面需求不减。

    换言之,谁若是能破解此谜,便能在南宁绣业立住脚。

    于是便有了各铺绣娘争着要来春绣宴的场面。

    日中,梁昭音带着蕊明到了,照例也将海城铺仿制的双飞扇面绣递给了余家丫鬟。几人见过礼,丫鬟引着梁昭音到院中入席。

    梁昭音坐定,左右打量了一番。

    此刻院中人已不少了,来来往往的很容易掩人耳目。前世,邢兰茗便是在这时候对余家分铺的肖掌柜下的手。

    人人都道是邢兰茗能力出众,自己悟出了双飞扇面绣的手艺。

    但只有梁昭音知道,这手艺不是悟来的,是骗来的,用的就是当年坑骗余长安的法子。

    双飞扇面绣是昔日高家绝技,而余老爷又同高老爷私交甚好,因而坊间多有传言,高老爷生前,曾将这门绝技与余家透露一二。但自高家倒了以后,双飞扇面绣遁绝于世,余老爷每每被问,也只道不知,实际是将这手艺交给余家分铺最信得过的肖掌柜严加保管。

    这些年肖掌柜守口如瓶,从无差池。

    直到春绣宴上,邢兰茗假借酒意,将肖掌柜带去了后院,趁着无人,在屋内脱了衣裳。

    自家三奶奶在自己面前这般情态,任谁都会怕。肖掌柜没耐住,便将双飞扇面绣的事全招了。

    邢兰茗也是个谨慎的,怕自己与肖掌柜独处之事被人知道,就让丫鬟乐恬于另一头安排了同样一处戏。

    乐恬假装被宾客轻薄,告知太太,引得余家上下都过去瞧乐子,正好给了邢兰茗时间得手。

    至于梁昭音是如何知道这些的,不巧,那位被乐恬诬陷轻薄她的宾客,正是前世将梁昭音买去的竹家大老爷。竹老爷回来发了通脾气,还叫梁昭音挨了打,她记得清清楚楚。

    梁昭音想着端起桌上的果酒,小抿了一口。再往四周瞧了一遍,目光落在神色匆匆的乐恬身上。

    梁昭音唤蕊明凑近些,同她指了指乐恬,“你现在跟过去,就说我同她许久不见,想与她叙叙旧,问她今日可有空。话就说得慢一些,千万莫让她出了院子。”

    蕊明听话去了。

    蕊明前脚刚走,梁昭音后脚便佯装去参观各铺扇面,也起了身。到了近旁没看扇面,而是走到一位白衣女子面前行了一礼,“昭音见过二姑娘。”

    二姑娘邢兰芨,邢兰葳胞妹,生得也似他,面庞瘦削,自带一股书卷气,只是换作女儿家,更显英气。性子也同邢家其他女眷不同,天性清冷,不喜言谈,邢家大小宴会能避则避。但邢家自上而下,从来无人敢说她半句,只因她小小年纪便能在邢家连城铺上独当一面。

    前世,梁昭音与她素无交集,甚至还因她这性子有些惧她。但有一样,邢宅人人皆知,邢兰芨讨厌三姑娘。

    眼下,知道这个就够了。

    梁昭音知她不喜寒暄,便开门见山要请教绣艺,二人在原处聊了一会,邢兰芨见周围人渐多,有些不愿聊了。

    梁昭音正好趁机道:“我知道一处清净地方,二姑娘不妨先去那儿坐坐,待会评扇面再过来。”说着将邢兰芨请去后院了。

    后院有片小竹林,前世肖掌柜便是在那里出的事。

    二人坐到竹林后的小石桌旁又聊了半晌。梁昭音心里算算时间,丫鬟们应当已经将酒水端上了。

    正想着,不远处,刚从净房出来要回席的肖掌柜被邢兰茗堵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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