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堪达老城篇10

    一直以来,洛林对时故没摆出过于严肃认真的神情,这是第一次。时故戴着面具只能看清他下半张脸,但已经足够。

    此时,洛林一言不发地扭正脑袋,只因经常冷脸的保镖很突然扬嘴笑了,没有征兆地清浅一笑,就像听到或看到什么有趣事,原本淡然平静的脸瞬间破了笑。

    她见不得这,她也自知没出息,自个防线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被攻破。

    “忒尔缇人,全名时故·吉斯特。”时故敛起笑,淡声回答。

    “忒尔缇?”洛林对它格外敏感,呢喃着想起之前搜索的忒尔缇审判,“审判计划。”

    呢喃声很小,但时故还是听到,他嘴角微抿成一线,显得凝重。洛林余光掠过,察觉戳到人家伤疤,“抱歉。”她轻语歉然说。

    “不用道歉。”时故搁下沉重神色,唇角翕动说。

    音落,两人的氛围陷入某种尴尬不明的怪圈,见此,洛林调转话头,问:“时故·吉斯特?那你对外称吉斯特,没关系吗?”

    “一般人不会知道我全名。”

    洛林意外扭头看了眼时故,装模作样地故意道:“哦——一般人。那你朋友叫你时故还是吉斯特?”

    “时故。”

    洛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刚才方老板跟你说什么?”

    时故顿了下,“他说‘如果要信仰者,就信仰你自己,做自己的上帝’。”

    洛林闻言并不奇怪,“他之前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他说‘我信奉科学,但我更信奉我自己。科学体系或许有被全盘推翻那天,但我不同,我的信仰会终止在我离开那天’。”

    “嗯。”

    “信仰自己我能理解,但……”洛林好奇问,“你为什么不信科学?”

    时故微怔,迟疑了会说:“只是不全信。”

    “不全信?”洛林双眉意外上挑了下,“比如?”

    时故摇了摇头,没作回答。

    洛林不想空气凝结,又试探性地问:“因为科学体系还未健全,是吗?”

    “或许是。”时故顺话回应。

    快就此再次打住的对话立即又被洛林续起,当下,她感觉自己就像踏在织机上的织女,马不停蹄地刷布,编织独属她的怦然心动。

    “这些年歌赛普研究也没多大进展,可能就是科学不全的缘故。”她说着侧看了眼时故。

    “嗯。”时故回答单调简单。

    “你觉得环境变化带来的这些基因变异会研究透彻吗?”洛林继续说。

    “会。”

    洛林莞尔一笑,“到时生活就不用受歌赛普困扰。”

    在两人说话的当口,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公交站点。

    简陋的公交站牌被红蓝交织的光影映照,高饱和的光耀目渲染周遭,着黑色衣服的两人笔直站在站台口等待,乍看下,低调的神秘感和强烈的对撞感扑面而来。

    电子公交站台发出语音提醒:“由迪斯车站开往复乐园的21路公交车即将进站,请上车的乘客做好乘车准备。”

    洛林听到“复乐园”三字,一想不正是她父亲曾带她去的地方,对非义体人来说,那里正是他们通往新世界的站点。

    “你去过西区吗?”洛林问,毕竟还是不太了解保镖的具体情况。

    “没有。”时故实话道。

    “哦。”洛林瞬间凝噎,先前听时故提及去西区,听那语气只以为他早未雨绸缪,现在看来是临渴掘井,幸好她还去过西区,不至于摸不着头脑儿。

    21路公交车从他们右边行驶而来,远远看去,车内没有多少乘客。

    洛林提醒道:“这车到西区。”

    “嗯。”时故侧头看了下。

    公交车临近,缓缓停靠一边,洛林踏上车,边付款边道:“复乐园。”完成付款后,特意提示身后的时故,“去复乐园,那里有酒店。”

    时故将电子环对准收款器付钱,“滴”声后准备往近旁的空位坐,却发现洛林一个劲儿往后边钻,他没多想跟走在洛林身后。

    微露尴尬神色的洛林走到最后排的最角落坐下,悄咪瞅了眼前边单位座上的乘客。就在刚才,她好心提示后,转过身就对上靠窗乘客看破不说破的眼神,目光里无不透露着“懂得都懂”的意思。

    时故见洛林坐在最后,于是选了倒数第二排的位置坐下,不是洛林前排,而是斜侧方。

    “车辆起步,请站稳扶好,下一站帕尼尔工厂,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下车。”

    公交车驶离站台,前面靠窗而坐的一男乘客快速而好奇地后撇了数眼,敏感的洛林瞬刻就发觉男乘客的不对劲。

    男乘客视线锁定在时故身上,说不上居心叵测,更谈不上淡然纯粹,他打量的目光盈满欲望,眼神里充满渴求,如饥渴的狼。

    这是……

    洛林目光在时故和那男人间来回移动,大感不妙。

    男乘客起身往后面来,欲求的目光直直锁向戴面具的时故,旁观者洛林暗忖想,果不其然。

    戴面具在当下并不少见,只是戴面具的人大体就那么几类人,一是白银大厦追捕者,二是服务性质的工作者,包括保镖,但最大群体还属从事灰色产业的人群。

    看样子,男乘客是将时故认定成灰色服务的从业者。

    洛林见状也不好无动于衷,启口准备喊时故名字:“吉……”才吐出一字,又悄无声息咽回。

    时故显然明白了男乘客的来意,毫无惊愕地摆弄了下手指,看得见的唇角难以觉察地嗫动,“回。”

    下秒,男乘客如被操控的提线木偶,转身回走到座位重新坐下,他前面的乘客奇怪顾看了眼,男乘客则毫无反应正坐朝前,再也没回头一次。

    旁观者洛林愕然谛视,细细端详着时故,脑海里泛起涟漪,就像石子落水一圈圈扩散开,连连不断。

    二代赛博格发展到这种程度?她不甚惶然地想,但细想了番又自我否定这念头,这种操控行为俨然不是人所能做到的。

    紧接着,她脑海里同时冒出审判计划和三区研究者盖迪·布拉克的二代赛博格阐述。

    “经证实,忒尔缇居民具有反人类特性,很可能与歌赛普的出现存在紧密关系……”

    “他们作为经过特别训练的义体人,在体能、智能方面超乎常规义体人,这点将在二代中以绝对优势突显。到时可看到他们的行动力,以及在歌赛普面前的表现力是碾压性的存在……”

    洛林目不转睛盯向斜前的时故,却不经意间隐隐发现时故脖颈后的小矩形接入口,它似有若无地被掩在黑发下,若乍瞥而过,丝毫不会留意;它不起眼,若不知道时故赛博格的身份,洛林会以为那是不小心浅划的线。

    “赛博格是不近人情、冷血的,但他不是,他同你一样,在对人类安全事业的关心和维护上只多不少。”

    洛林倏尔想起师傅最后的信息,不禁犯起矛盾,咕哝分析道:“赛博格不近人情,他似乎也是,却又似乎不是。”

    “忒尔缇反人类特性,”她嘀咕说,依她目前所见,得出的最大结论就是,“超能力?”

    “超能力……”她想起似的呢喃道,早已忽略的久远记忆鱼贯而入,如潮水奔腾翻涌,叩响她记忆闸门。

    *

    二零四八年十二月,临夏大学内躁动欢腾的气氛在临近年底时达到顶点,LED彩灯高挂在校园路干两侧的树枝上,光秃的枝桠被五光十色的灯辉映得通亮。

    洛林裹着厚羽绒衣,戴着黑色冷帽,一脸生人勿近的冷淡样走出图书馆,凛冽的寒风迎着领口灌入,她瑟缩地打了个冷颤,收紧衣领口,双手揣兜地往学校博雅广场去。

    夜色浓稠,两侧的银杏树只剩光秃枝桠和缠绕的彩灯,人来往去的干道上人流愈来愈多,洛林垂着眼睫笔直朝前走。

    半个小时前,她收到好友徐珂的消息,让她最好马上来到博雅广场,她问“怎么”,徐珂说打电话才能说清。

    于是洛林走到图书馆休息区拨通电话,没等一秒,徐珂便接通然后开始长篇大论地说,快过去半个小时,徐珂突然如梦初醒似的,激动道:“算了算了,你还是自己过来吧,要快点,我占了好地方。”

    “哦,好。”洛林有些云里雾里。

    刚才那串通话,洛林大致摸清几点,一是博雅广场有好玩活动,二是活动非同一般,三是一定要亲眼目睹。

    “快点!”洛林旁边的女孩催促同行的男生,“早知道我就自己先去了。”

    “就是神学院的小活动,不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男生耸耸肩。

    女孩生气地睃了眼男生,愤然甩掉手,快步往前离开,男生见状跑上前去追赶。

    洛林目不斜视自走自地,暗自想来原来是神学院的活动,难怪大家都在拭目以待,毕竟还是头次公开。

    博雅广场人头攒动,人群乌泱泱一片,洛林走在最外圈正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给徐珂,正想着,穿荧色外套的徐珂推推搡搡地拱出人群,大口呼了口气,视线恰好对上洛林。

    “林,我在这。”徐珂挥手示意。

    洛林其实不等徐珂说话早就注意到,这荧光白的衣服很难不引人注目。

    “怎么出来了?”她问。

    徐珂挽上洛林手臂,边走边悄声说:“我刚得到个可信的小道消息,我们去那更方便。”

    洛林笑了笑,“什么消息?”

    徐珂比个“嘘”声手势,“跟我走就好。”

    两人朝人流逆方向走,出了博雅广场,紧接着穿过小片树林到了镜明湖。天气低寒,湖面早已结了层冰,湖周的垂柳徒剩少片的黄叶和单薄的柳枝,萧瑟孤寞。

    “确定可信?”洛林回头看了眼身后树林过去的博雅广场,这边的寂寥与那方的喧嚣简直分隔两世。

    徐珂笃定点头“嗯”道,“博雅广场不过是他们神学院的宣讲台,镜明湖才是他们真正的舞台。”

    洛林递了个疑惑的眼神,后知后觉明了地说笑问:“你这是从你男朋友那弄来的消息吧?”

    徐珂略带羞涩地拍了下洛林胳膊,不加掩饰地笑着点点头,“是他。”

    “我还以为神学院学生都是些老古董,没想到也不是。”洛林打趣道。

    徐珂莞尔一笑,“他还好啦。”

    镜明湖南岸有个石台,此刻,那里点了光,好些人圈成圈正在商量讨论。没等徐珂她们走近,他们便就地解散,有人踩着冰面往湖心走,有的往湖东,还有的往湖西。

    威廉·卜易扭头瞧见徐珂,热切招手,“珂,来这。”

    徐珂拉着洛林就往石台去,临到卜易跟前,问:“什么时候开始?”

    “应该很快。”卜易跟洛林笑着打过招呼,“你们到时就在这。”

    “什么活动?”洛林直到此时都没摸清情况。

    “祈求与神的对话。”卜易说着右手点过左右肩脑袋心口,虔敬道,“神使与我们同在。”

    洛林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太信此,但对此表示尊重,客气拘谨地点了下头,可在听完活动后按耐不住内心的瞠目结舌,“与神对话?”

    “是的。”卜易作古正经答,“以万众信仰之力期求神使回应。”

    洛林尽量稳住神情,不动声色地“嗯”声。她心底惊骇不已,心想这难道不是疯狂信徒的朝拜吗?甚至带着迷幻的传销色彩。

    徐珂看出洛林的不好多言,于是驱走卜易,“你不去忙吗?”

    “噢,我先去忙了。”卜易踩着冰面离开。

    徐珂目送着男友背影,“其实我对这个半信半疑,不过这次他们真挺重视的。”

    “这次有什么不一样?”洛林看向湖周还在进行收尾准备的神学院学生。

    “我听卜易说这次是联合,不仅是我们临夏大学神学院,还有其它地方也会进行类似活动。”

    “今天几号?”洛林眉毛一挑,暗忖想今天难不成是某个特殊日子?

    “12月27。”

    洛林想不到特别,“是什么日子?”

    徐珂摆头表示不知。

    与此同时,湖对面涌来一片明亮的光影,成群结队的人聚往镜明湖畔,他们人人手持被玻璃罩护住的烛光,沿着湖面四散。顷刻,湖面暗色被驱尽,如星般的烛火亮起,柔黄的光晕迅速包囊住这片天地。

    他们清一色地身着白色长衣,微微颔首,垂目落向烛光。从洛林视角看去,井井有条的排列站立,他们就像是肃穆教堂下祈祷的信徒,忠诚,虔敬。

    在他们之后,满腹好奇的观众紧紧跟随而来,似乎是受神学院学生肃敬气氛感染,自动停步,顺着湖岸散开,探脑张望。

    缓缓地,湖面之上飘起空灵悠广的吟唱,纯洁深远的乐曲似祈祷圣歌,萦绕在高空之间。

    像冰寒北境邮来的问候,在凛冬化为声声呼唤。

    洛林不由自主默沉,安静注视,小幅度抬眼望天。

    耳际,神圣的吟唱在尾声渐渐地转为祈言。

    人人可闻的祈言——

    “我们与神使同在!”

    “我们与神使同在!”

    “我们与神使同在!”

    ……

    念语四起,如紧箍咒般在洛林耳畔迫近,愈来愈密,愈来愈大,急迫热切,就像数不尽的珍珠散落在鼓面,咚地一下炸得噼里啪啦。

    就在这时,有人朝上空掷去一透明卡牌。

    轰!

    密集成群的白鹤陡然出现,高空像是被铺满白色颜料,白鹤伴着鹤唳振翅四飞。

    还来不及反应,所有人一齐被拉往神圣教堂。

    洛林茫然四望,不可思议地看了再看,她站在长椅前,旁边是同样懵然的徐珂,和其他不认识的旁观者。

    教堂唱诗班的地方成了神学生的舞台,他们兀自手捧蜡烛,整个身影落在暖黄的光里。

    急切的祈语在不知何时已停息,此时,肃穆教堂内响起低鸣虔诚的诵文。

    “永恒的尘世,搏动黎明的曙光。

    爱世人的神啊,

    我在雪白之上

    呼唤,古老而贫瘠的时光;

    纯洁的神,金色的

    荣耀,俯探我切盼破碎的疯狂。

    被光辉映的爱,烁动

    瑰丽的火焰,穿过黑暗。

    我迈着坚定步子走在人间,

    吟唱您的箴言:鸣颂

    不朽的爱与自由。

    我等待您垂临的声响;

    祈求您的耳语。如果可以,请就现在。”

    洛林垂首凝听,自诵文朗说伊始,她不自觉微低下头,或许是受影响,情不自禁带着某种难以捉摸的虔敬。

    与神对话?

    她对此抱着深深怀疑。

    诵语止,教堂陷入沉寂。

    恍如萧寒的北国森林。

    无声无息。

    洛林悄悄抬起眼睛,正探询看,蓦地,从遥远深处传来低微耳语,如羽毛轻拂。

    “致我们,生生不息。”

    她怔住,像凝结在冬风的雪。

    耳际,这声音真实到仿佛触手可及。

    同一时刻,教堂内人人都抬起头,双目瞪大,惶然不解地左顾右看。

    教堂开始消隐,眨眼功夫,萧瑟的寒冬重又覆上他们视野。

    “神使与我们同在!”湖面上的神学院学生激昂澎湃地齐声呼喊,声震散于天,经久不散。

    洛林猛然打了个寒战,一下将她拽回现实。回忆海里,那句神使的回响在当下仍萦绕在她心海。

    昏暗的公交车,洛林看向时故,眸光幽深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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