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堪达老城篇09

    巷尾老店门外,钨丝灯柔黄亮着,穿着打了补丁长衫的方老板正坐在门槛上,面容祥和,安静看着往这来的两位年轻人。

    见人快出小巷,他支起身走到旁侧由布罩成的简易厨房倒腾忙活。

    出巷时,洛林面颊晕了层浅淡绯红,好在暖黄的光给揉碎,极为自然地汇融到白里透粉的双颊。她竭力克制住心跳,暗自呼了口气,泰然自若走到矮桌边坐下,摁了桌边升降开关,转身看向后边的方老板,热情问候道:“您近日可好?”

    时故低调沉默一如上次那样坐下,与洛林正对。

    “好——”方老板拉着长调欢愉应,说着端来两碗馄饨搁到方桌上,“就等你俩来了。”

    “您有话想跟我说,我自然要来。”洛林接过热乎乎的馄饨。

    “是,”方老板就着门槛坐下,“我啊确实有话要说。”

    洛林颔首正吹汤,闻言微微抬了下眼睫,原以为时故当时说的“方老板有话跟你说”是随口一提,却没想是真有此事,可时故说没来方老板这,那他怎么知道。

    “您说。”洛林抬头一笑,继而呷了口汤,咬了小口馄饨。

    方老板目光炯炯有神,亲和看向洛林,“孩子,”正说着他视线无意间下移瞥见洛林食指骇人的血印,一时语塞,眸光添了份疼惜,“多吃点。”他和蔼一笑,默默收回原想问出的话。

    “好。”洛林笑应,垂眸恰好看见握汤勺的食指上可怖的红痕,微不可察地将汤勺往血印处挪了挪,试图遮挡住。

    坐对面的时故戴着面具,探不清他视线,只瞧见他微垂的头在洛林挪动汤勺时浅抬了下。

    夜幕低垂,石墙内侧富丽堂皇的古屋重新响起精彩绝伦的古琴声,有节奏的鼓点动感音夹杂其间,坐在旧书店门前,洛林听着旋绕耳际的声音尤感刺耳、奇怪。

    方老板从刚才到现在没说话,沉默看着跟前两位年轻人。洛林倒是有些不习惯,从前只要来这,耳边必听方老头娓娓道来,这次耳根子硬是感觉缺了什么。

    “方老板,我可在洗耳恭听。”洛林歪头看了眼,咧嘴笑道。

    闻言,方老头默视相持笑了笑,“我知道,你哪其实不用我一天到晚念叨了,现在你心里已经有答案。”

    洛林略诧异,没太明白,“什么答案?”

    “你对这世界的认识,和你对自己的认识。”方老板欣慰说,“你知道该做什么,”方老板指了指心,“你心里有把标尺在衡量。”

    “那您说这世界会好吗?”洛林顿了会,然后像是半开玩笑地问。

    “会的,一定会的。”方老板目光坚定。

    洛林握勺的拇指轻轻摩挲了下食指红印,若有所思地放下汤勺,扭头看着方老板,神色认真,“您今日看过圣尼亚大教堂的视频吗?”

    “嗯。”方老板实话点点头。

    “您觉得我做得对吗?”洛林视线没有挪动半分,一本正经等待方老头的回答。

    方老板两眼一弯,眼神慈祥,温吞道:“你自己知道答案。”

    洛林听到这回复似乎并不意外,在她认知里,向长辈、智者寻求解答时,得到的答案总容易罩上朦胧薄纱,点绘上抽象色彩。

    “或许吧。”洛林转移目光,不再期望得到回答。

    “孩子,”方老板见洛林神态蓦地低落少许,“很多时候我们问出的话不是真的想求答案,更多的是为自个儿寻得一份慰藉、一个依靠。你心里的答案其实已经很明了,不需要我的回答,即使你以后还会产生关于对不对的疑问,可我相信你依旧能自己回答。”

    洛林又看了眼方老板,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您就这么相信我?”

    方老板不苟言笑“嗯”了声,“因为你身上有我曾经期盼成为的那类人身影。”

    “哪类?”洛林讶然问,对这话她始料不及。

    “不苟同盲从,依从自己本心行动。”方老板说,“我年轻时俨然不是。”

    洛林听着暗以为过誉,她自己真实不以为如此,即使有,顶多沾点边角料。

    “您是因为我开枪的事,所以……”她不理解地问。

    方老板摆摆头,笑吟吟说:“不全是。我一老头子这么大把年纪,打过交道的人数不甚数,人啊我瞧上几瞧,就识得差不多。”

    洛林听这么一说,倒感觉像是听玄学,心底霍然起了小好奇——对坐在对面人的好奇。她探出身,伸长脖子往方老板那边,左手半掩面地悄咪咪问:“您说保镖靠谱吗?”

    方老板被逗笑,“你这是把我当作神算子了,我可没那么厉害。”

    时故抬头往她这方看来,显然是听到她在问他。

    “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要是想识人就多去观察观察人的眼睛。”方老板笑道,“不过吉斯特是个好小伙,我能感受到。”

    坐正的洛林尴尬不失礼貌“嗯”道,心里暗揣想在正主面前点评正主是不是过于明目张胆,于是偷偷瞄了下时故。

    时故对此没多大反应,面具下一如既往的端正,唇角捎有矜持的浅笑以作回应。

    方老板这时忽然留意起吉斯特,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上次你说你没有信仰,甚至不信仰科学,是吗?”

    时故一本正经点头,“是。”

    “那你可信仰你自己?”方老板睿智的目光散出热诚的疑问。

    时故顿有小刻,郑重道:“是。”

    陡地,方老头发出断续的笑声,说不上是悲感还是大喜过望,接着他笑声连串起来转成失声大笑,苍老面盘仿如涂了层蜡,容光焕发,脸庞刻有岁月的皱纹似乎成了动人的吻痕。

    洛林惊奇不已谛视方老板,这是头次见到向来老成持重的方老板这样,倍感诧然,甚至到诡谲离奇,但很快,她探见方老头眼角不起眼的泪,蓦然拢回惊异目光,扫向对面时故。

    这类问题方老板也曾问过她,是否有过信仰者?是否信仰科学?是否信仰自己?她的回答平淡无奇,没有信仰者,相信科学,至于最后那个,她摇了摇头,没再回应。

    关于是否信仰自己,她犹豫不定,谈不上肯定也不能说绝对否定,就像中立的旗帜,她容易受风鼓动,一会往这一会往那。

    方老板说的“不苟同盲从,依从本心行动”她绝不敢妄言称真实可信,她自己感觉所言所行更多是出于职责所在,一种职业的使命感去督促她行动,或许正好她的价值观贴合世界的正义,使得她获得一些长者的肯定。仅此而已。

    “抱歉,抱歉,”方老板收敛笑声,频频欠首,眼里嘴角的笑意却泛滥不止,“有失体统,见笑了。我就是难得听到这么称心的回答有些喜不自胜。”

    方老头眼尾的泪珠在暖黄灯下熠熠生辉,格外耀目,就像颗星缀在深沉的黑夜。他微扬头张望远方,眼角的泪不由分说地顺着瘦削面颊淌下,“好啊,好啊,好啊……”他颤音呢喃道,声音愈来愈轻渺。

    洛林默默凝向坐在门槛上的老人,他的头发短而花白,被时光镌刻下的皱纹深烙在面容上,尤其是眉毛间,有一道深纹,是常年凝神思索的遗痕;他两颊微凹,清癯的身子骨却透来一身凛然之气,慈爱有神的双目射来笃定毅然的决心和正气。

    他正出神回望什么,像在翻寻时光库里落了尘的记忆。

    洛林面前霍然浮现她师傅的身影,也是如这般。杨师傅经常是孜孜不倦讲说着,可在某个偶尔时刻,他会停下心有所系地凝望远空,洛林不会打扰,只会安静等待师傅回神,那时的她时常猜师傅在想什么。

    忽然,她的心有些闷得难受,耳周的琴声与电子音搅得更是心烦意乱。

    她收回视线,低看向下,目光怔然盯着桌上的汤碗,一动未动。

    她知道,她这是想了师傅。

    静谧的气流在上空短暂潜动,几人悄无声息陷落回自己的世界,就在这时,洛林电子环的来电划破安静,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声音来源处。

    洛林瞅了眼屏幕,是陈延来电。她立身离开桌椅,“我接个电话。”说完,她朝巷子去。

    “喂。”洛林接通电话。

    “你回家了吗?”陈延问,语调里夹带着担忧。

    洛林听出不对劲,“没有,怎么了?”

    陈延吁了一气,“那就好。你现在在哪?”

    “在猎杀局这边的小店。”洛林看了眼侧边的时故和方老板,他们正在说话。

    “最近你要不跟我们住一块?”

    洛林蓦感奇怪,随即又打趣道:“怎么?怕我想不开时刻盯着我?”

    “不是,”陈延欲言又止,这时可乐在一旁打断道,“洛姐,我打地铺,你就住我房间。”

    洛林显然知道有事发生,只是他们不好说,她点开群聊翻看未读消息,从她回复之后就是他们的关心和庆幸,最近一条是可乐发的——

    【@洛林洛姐,我们马上到你单元楼。】

    “你们现在在我家附近?”洛林有了大概预知。

    “嗯。”陈延声音低闷。

    “我家怎么了?”洛林不安问。

    对方一时间没有回应,陈延没有开口。

    “没了。”洛林半笑着挖苦道,“是吗?”

    “流浪者放火烧了。”陈延沉吟片刻,艰难开口说,“没事,可以跟我们一起住。”

    “洛姐,我们要不一起趁这段时间去玩,放松放松。”可乐在那头提议道。

    “林,或者跟我一块,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徐珂说,“好久都没你聊天聊畅快了。”

    洛林勉强挂着笑容,轻松道:“就不用担心我了,我虽然暂时停职,但是猎杀局还是给我安排了任务。我不是说我在猎杀局这边的小店嘛,这店是我老伯开的,这里距猎杀局还近,又安全。”洛林心虚瞟了眼旁侧的两人,“如果到时我完成任务还没正式复工,我就去你们那赖着,你们想赶我我都不走。”

    徐珂笑了笑,“怎么会赶你。行吧,你就先在你老伯那,有事随时跟我打电话。”

    “好。”

    “洛姐,老伯地址在哪?”可乐问,“说不定我们有时能去找你。”

    洛林笑道:“算了,我老伯这地太小,勉强多我一个,而且我手头的任务可不少,估计大部分时间都在猎杀局。”

    “嗯,你自己注意点,我们随时都在。”陈延叮嘱说。

    “知道。”洛林说着一口假话,“先不说了,我去吃饭了。”

    电话挂断,洛林支着笑的面颊顿时如泄气气球蔫巴,她定在原地有所思地看了眼时故,却正好碰上时故偏头看来的身影。

    她抬步往小店去,这时,时故正起身跟方老板再见,“就不继续打扰您了。”

    方老板笑容满面地立起身,视线投向过来的洛林,“你俩有时间可要多来我这坐坐。”

    “没问题。”洛林倏尔粲然一笑。

    说完,洛林和时故沿着坑洼不平的长路往尽头的公交站点去,两边搭蓬的小店半亮不亮,唯有刺目的霓虹灯牌摆在店门前,甚恍人眼,这不同于石墙内侧的古屋灯光,它们劣质、刺眼。

    光掠过洛林,映亮面庞,她神色清晰可见,闷闷愁绪伴着落魄和惘然,她不知该何去何从。

    回家?可已无家。

    “祝你早日无家可归。”不知怎的,布塞德尔居民恶毒的咒骂闯入脑海,她想,可能她活该。

    她侧头瞥了下旁边的时故,想说要不算了,别再跟着她,现在的她可能是最大的危险。

    “你……我……”洛林语塞,她不知怎么开口,内心深处也不想开口,她对于身边有这么个人存在不知有多么欢愉,再者,她似乎慢慢习惯有这么个人存在,“我、我最近停下猎杀者工作,要去调查卡西诺恩病毒来源。”

    “嗯。”时故应,“先去西区。”

    洛林闻言睁大眼睛看着时故,不确定地“嗯”了声。

    “西区离加堪达老城近,暂时住那更方便。”时故转头看向洛林,温存道,“去那吧。”

    “你……”洛林直盯面前这人,对他产生甚多不解和疑惑,“你知道我家失火?”说着,她又想起方老板的事,“你没来方老板这,为什么知道他有话要说?”

    她遽然有好多迷点,“而且第一次,你说不说话,我就真说不出话。还有……”洛林视线紧紧锁在时故脸上,太多的疑惑到了嗓眼最后汇融成三个字——

    “你是谁?”她凝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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