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那么刺目的光悄无声息漾进窗，跌落到洛林右手指间，她挣扎地睁合眼睛，好会后，蜷曲的右手食指扒拉开帘布一隅。

    天空放晴，窗外楼宇屋顶被罩上一层淡薄的金光，她微微泛肿的眼睛默默注视着。世界在一如既往地运作，贫瘠与奢华还在那，未曾改变。恍惚间，她感觉什么都没变，又感觉所有都已改变。

    哒哒——

    洛林敏觉地竖起耳朵侧耳倾听，视线慢慢挪向卧室门。门外有动静，一般来说是不存在的情况。

    哒哒——

    声音远了小了。

    她一个激灵起身下床，趿拉着拖鞋准备开门，暗自猜想道，老爸回来了？她想了想穿好内衣开门出去，右转头就看见刚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时故正循声看来。

    一秒、两秒、三秒。

    哦，忘了，他还在。

    洛林想起地转身往卫生间去。

    昨日她进卧室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随便搭口饭吃就又回了卧室，没再往客厅跑，所以也就差点忘却这人的存在。

    今日洗漱好到客厅时，她倏然察觉到客厅被人收拾过，之前的蛋糕盒、纸牌都被收起来放置在客厅一角。

    她喝了口水，扭头看了眼时故，客气道：“麻烦你了。”

    “没事。”时故淡声说着扫了下腕间的电子环，起身走到客厅门。

    洛林奇怪地观察他的行为举动，不清楚他要干嘛。

    时故开门出去了下，很快又进来，手上多拎了份东西——早餐。

    “你、刚买的？”洛林不可思议地看着时故从包装袋里掏出包装甚细的两碗热面，还有两杯豆浆。

    “嗯。”时故将其中一份递到洛林面前，然后就坐于小餐桌一方。

    洛林看看包装袋又看看时故，有点捉摸不透对面的人，怪异称不上，顶多是好奇。

    这时代科技发达，所需的人工只要可行早已更换成智能机器，餐饮外送这一行也是如此，配送员早替换成飞行的机器，与之相改变的，是机器配送的高额费用。

    最开始，高额配送费出来时，众人都拒绝和抗议，断言之后不会再在上网订餐。可没过多久，大话不攻自破，他们中大多数人沉迷娱乐，懒惰到不愿做饭，更不愿外出购餐，宁愿成为大冤头，花双倍的配送费去订餐。

    洛林对此很难苟同。

    对于时故这行为，她猜想对面很可能是个富家贵公子，因为家庭不幸遭难，为了保护家人而被白银大厦抓去，如今逃离后暗中得到隐姓埋名的家人帮助，配齐设备然后找来她打掩护。

    “不喜欢？”时故拨动筷子的手停下，抬头看向洛林。

    “没有。”一瞬间眸眼的对视让洛林猝不及防，她果然看不得他那双碧绿色眼睛，即使明白对面人话里话外都不含温情一说，但她仍会不由自主地陷落到他绿眸中。

    “谢谢。”她埋头准备吃面，内心则在暗自警醒，别犯糊涂，这冷冰块可不值得。

    很快，都没说话的两人除了偶尔挑面的声音外再无其他，幽静的空气如潺潺流水安静流淌，向来与孤静为伴的洛林倒也习惯，只不过面前多出来的这么个人，竟让她生出某种罕有的感受。

    不是感动，她很难确切描述，感觉像心窝某处被轻轻挠了下，又感觉像在多云的天里瞥见破云而出的太阳，亲睹光洒落的那刹。

    正吃着，洛林霍然想起明天的安排，“明天我要去加堪达老城，你就……在这？”她及时刹住的陈述句被她硬掰回反问，嘴巴都显得不那么利索。

    “圣尼亚大教堂旁边有一家酒店，我会去那。”时故垂眸看着面碗。

    “你确定？”洛林诚恳道出自己的忧虑，“白银大厦也会参会，万一被他们发现……”她没有继续往下说。

    “嗯。”时故搁下筷，缓缓抬起眼皮，“放心，我不会连累你。”

    洛林只差皱眉满脸问号了，她话里俨然没有那意思，可她也不想矫情解释什么，“随你。”

    说罢，时故背侧的门从外被无声推开，洛林眼睛陡然睁大，一脸愕然直直盯着突然回来的父亲。

    “爸，您、回来了。”洛林看完父亲撇向时故，焦急的眼神拼命示意，就差说出来了——你面具呢？

    时故沉着地目光后撇，像在说沙发。

    “拿个东西一会就得走。”洛天明正在换鞋，蓦地顿了下，“我什么时候买的这双鞋？”他盯着鞋柜里一双白色单鞋奇怪道，说着转头看向洛林。

    忽然，整个空间静滞住，诧然的目光绕过短发的后脑勺跟着脚步跑到正面。

    完了！

    洛林心里只觉闪过一道晴天霹雳，不知所措的视线在两男人间来回跳转。

    时故泰然自如，微微颔首礼貌道：“您好。”洛林着实有懵住。

    洛天明烟色眼镜下的目光变化数次，唯独发现有男人时微蹙的眉头在看见正脸舒展眉头后，便再没有变过。

    肯定知道他是通缉犯。洛林毫不质疑地想。

    “您好。”洛天明回应后转头问洛林，“这是……？”

    不认识？

    洛林略感意外，但随即抱着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态，决定胡说一通，反正估计她爸也不会跟猎杀局聊上话：“他是我们猎杀局专门配备的保镖，嗯，保镖。”

    “这样，看来猎杀局还挺不错。”洛天明了然点点头。

    “就是，我不是刚入职嘛，然后可能有时遇到意外情况不能立刻做出应对，所以我们新人都有个暂时保镖，暂时的。”洛林情不自禁多眨了几下眼。

    她摆手指向时故，“他，吉斯特，就是猎杀局分配给我的保镖。”

    时故浅然一笑，配合道：“是的。”

    “那挺好。”洛天明笑道，“——我家小女还得有劳您多费心了。”

    “应该的。”时故客气回道。

    洛林见状督促道：“爸，您不是拿东西吗？”

    “是。”洛天明说，“——我就不耽搁你们工作了。”他转身往卧室走，很快进去。

    洛林确认父亲进去后，她极小声，几近唇语地问：“你不慌吗？”

    时故垂下眼睫笑着摆了摆头。

    “幸好……我机灵。”洛林说着立刻转过脑袋，不然下秒以为自己会溺死于笑容，她岔开的思绪又想起什么，起身也往她父亲卧室去。

    咚咚！

    “爸，我能进来吗？”

    “进来吧。”洛天明正在翻找衣柜。

    洛林走到衣柜边倚靠着，小声道：“有件事还得跟您说，保镖都是秘密身份，猎杀局不让外说，我还签了保密协议，要是泄密我可就完了。”

    “知道了，我在新世界忙得晕头转向，时常都顾不上你，哪还顾得上其他人。”洛天明言语间带有丝丝愧疚，“现在爸爸项目刚上线，很多事都需要监督处理，估计这段时间都没空回来了，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

    “放心好了。”洛林离开衣柜准备出去，潇洒自如道。

    “你现在上班了也别太累着自己，”洛天明叮嘱道，“一定要注意安全，知道吗？”

    “嗯，知道。”洛林反手带上房门，洒脱的神情在门拢合那刻敛为平和，其中夹杂着难以觉察的淡漠，她走向小餐桌时与时故对看上，于是皮笑肉不笑地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谢谢。”时故若有所思谢道。

    洛天明手里拿着透明文件袋出来，出门时再三叮嘱洛林说：“记住！安全第一！”最后跟时故简单打了个照面便离开。

    转眼的功夫，小房子里又只剩下洛林和假保镖时故。

    “今天你有事吗？”时故正清理自己的餐桌，忽然主动开口问。

    “我？”洛林起身收拾自己的碗筷，困惑摇了下头，“没事。”

    “为表示今天你替我掩护的谢意，我带你去个地方。”时故接过洛林手里的垃圾，一齐扔进大包装袋里，“你想去吗？”

    全然不是意料之中的发展，“哪里？”她下意识问道。

    “蒙特区。”

    “那挺近，就在旁边。”洛林细回忆了番对蒙特的印象，“我记得废弃站很多。”她有点不理解地看了眼时故，没想到那有什么好的，“好玩吗？”

    时故直白地摆摆头。

    这样少见的直白让洛林有点瞠目结舌，头次有想钻地洞的感觉。她尴尬不失礼貌地一笑，“倒挺让人好奇。什么时候去？”

    “下午三点。”时故低扫了眼腕间的时间。

    洛林比了个好的手势，就径直奔了卧室，“我睡个回笼觉。”

    ***

    地下通道内疯狂生长的杂草几近盖住生锈破损的铁轨，通道内壁坠吊的霓虹灯牌接触不良地闪烁，用红漆写的骂人脏字嚣张狂妄地被喷涂在弧形内壁，破败，荒芜，明晃晃地充斥在这里。

    洛林走几步就顾看下后方的入口，刚踏入通道口时浑身一哆嗦，她并不害怕这种地方，只是被之前的回笼觉整怕了。

    睡觉前，受好奇心驱使的她搜索蒙特区的照片，结果出来的全是荒废建筑，落魄感极强。她睡前还奇怪想，时故能带去什么地方。结果短暂的觉还做了个噩梦，梦见在废弃的地下通道内遭遇歌赛普袭击，最离谱的是时故也成了歌赛普，在她生死一线时，突然梦醒。

    “注意脚边。”走在前面的时故提醒道。

    “嗯。”洛林此时深处在这与梦境别无二致的情景里，很难不联想到一起，“一直往这走吗？”

    时故“嗯”了声。

    实话说，当下她有点后悔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不如在家睡觉来得痛快。

    愈向里走，地下通道的光线愈加昏暗，闷湿的气流显得这里更为逼仄，杂草少了甚许，多了破木头桌椅横七竖八倒躺在两侧铁轨。

    洛林默默瞅眼自己身着的猎杀者制服，以为白费功夫。她原先想既然出去，穿猎杀者制服为好，反正猎杀局也不是所有猎杀者休息，她什么时候穿也不奇怪，可现在走在这荒无人烟的破地铁道，她觉得完全没必要。

    “还有多久？”洛林的声音萦绕在通道内，伴着回音。

    “很快出去。”时故侧头低声应。

    话说完没会，通道前方现出坑洼的石阶，圆弧型地下通道尽头现出巨大的岩石壁。

    时故继续顺石阶往上，走过大概二十来阶后，到了拐道的阶台，他顾看了眼后边的洛林，“这边。”

    石阶的角落处起了藓，两边的石壁也有些斑驳的绿藓，洛林左右顾盼，疑惑问：“你怎么知道这种地方？”

    “偶然。”时故言简意赅道。

    “这里有什么吗？”洛林不明白来这的理由。

    “嗯。”时故回答得抽象而简单。

    “什么？”洛林不死心追问。

    时故没马上作声，他走完最后几阶后站到平地上，淡道：“很快。”

    跟在后面的洛林踩上最后一台阶走到他旁边，“到了？”说着，她视线从他侧脸慢慢挪移到正前方。

    最前面，笔直站立的高大雕像着带兜帽的长袍微微垂首，两侧有序对站着同样垂首而立的雕像，它们似乎在虔诚恭迎谁，又似乎在严肃质问谁。

    神秘，肃穆，庄严，压迫，这一切如洪流扑涌向洛林。

    她微仰起头，望着高而深的石墙，看见前方一道竖直的淡光从有空隙的石墙穿来，恰映亮正中的雕像四周。

    旁侧的时故继续往前走：“快了。”

    狭长的道受到四面八方的注视，洛林越是往前走，压迫束缚感越是强烈，相比高大威严的巨型雕像，她简直微不足道，渺如粟米，甚至于她恍惚听见耳际传来恢宏悲壮的空寂音声。

    她垂下眼眸，没再上望，也没再说话，直到踩上雕像面前的台阶，看见透射进来的微淡的光，她抬眸最后望了眼沉默的巨像。

    时故绕过雕像，低看了下时间，朝石墙的缝隙去。

    穿过窄小的竖缝，迎面还是堵有空隙的石墙，相比先前的空隙倒齐整宽大许多，内部平地处处是胡乱堆砌的大石块，和残缺倒地的石像。而石墙外，流淌的江面被云辉拨了层星浪，水面似星在闪烁，熠熠生辉。

    从缝隙间走出来的洛林蓦然顿足，目光炯炯地凝向远方。

    长形的大间隙犹如取景框，恰好定格住框外漫天的落日晚霞和耀目的江。粉紫色的天空与火烧云模糊了边界，分外融洽地缀满天际，宛如童话。

    “到了。”时故说。

    洛林目不转睛注望天际，“谢谢，”她顿了会，“带我来这。”

    圣洁的空灵歌声似乎在她心头奏响，细润的和风捎来仲夏夜星空下的安和，倏忽间，她想起杨师傅最后话里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