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

    仪式在圣坛前举行,仆人们搬来领主所坐的墨绿软垫高背椅,一展长木桌和领主宝剑。枫溪有钱有势的乡绅老爷们坐在前列的长木椅上,正交头接耳,同座的还有几名身披黑纱的市民,他们是死者的亲属,被领主允许就近观刑,擦拭着眼泪等待领主的到来。

    敲钟人拉动了大钟,悠长的钟声拂过枫溪,时候到了。

    领主宅邸的石门向外侧拉开,施施然走在最前列的是一位披着白貂披肩的高大青年,对于一名掌握整个郡,大权在握的大人物们来说,他实在有点过于年轻了。

    蕾切尔盘腿靠坐在离石台最近的酒馆的烟囱上,这具身体的视力非常好,那男的看着还没有三十岁,一头棕发,五官如雕像般深邃,薄唇紧闭,他有一副意志坚定的面相,就算他没有佩戴头上的宝石头冠,没有披着身上的白貂披肩,仅仅套着粗布麻衣就这么站在人群中,周身环绕的那股威慑力也把他和普通人无形之中区分开来。

    典型的掌权者啊,蕾切尔撑着下巴想,就是大热天的穿着棉被实在是令人同情,反正她这辈子都不想有同等经历。

    司铎、领主的执剑侍从和仆人们跟在那男人后面,一行人陆续就位。

    男人拔出领主宝剑,锋刃在骄阳下闪着寒光。

    “我作为枫溪的领主托尔戈哈,是皇帝陛下双目的延伸。七天前,我的部下,奥克尔·席德在这片土地犯下滔天大罪,为了抚慰逝去的灵魂,为了给还活着的人们一个交代——”

    他放下宝剑:“在远方的圣人,头顶的太阳与台下诸位民众的见证,行刑,开始。”

    说完托尔戈哈挥袍落座。他身后的司铎则走上前来:“把奥克尔·席德带上前来。”

    犯人被卫兵们带上前来,奥克尔·席德的双手双脚都被铁链锁住,在卫兵的推搡下蹒跚着向前。他刚一出现,台下就响起一阵骚动,死者的家眷们一看到他的脸就激动地站起来,指着台上的囚犯破口大骂,蕾切尔听不太懂,想也不是什么好词。

    其中一个身形孱弱的妇女甚至想爬上台来殴打奥克尔,但被前排的士兵及时控制住了,那妇女一阵脱力,黑纱皱巴巴地黏在满是泪痕的脸上,士兵怀里哭到抽搐,周围的市民见到这副惨状,皆露出不忍的表情来。

    “那是奶牛商人卡里的遗孀梅恩。”埃德里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卡里的货摊离那辆马车很近,被炸得血肉模糊,当场死亡,梅恩去认领尸体时,都认不出她男人的脸。”

    蕾切尔回头看他:“我们遵纪守法的好卫兵埃德里克也破戒了?”

    埃德里克苦笑,伸了伸手,蕾切尔哈哈一笑,把吊在屋檐处的可怜士兵拉了上来。

    “凭我对我朋友‘大嘴巴’杰文的了解程度,我这几个月在卫兵队都抬不起头了。”埃德里克说,在知道杰里就是把埃德里克从拥挤人群里解救出来的人后,蕾切尔更是乐得直拍大腿。

    石台上,司铎威严洪亮的声音响起:“接下来我会宣读犯人在狱中亲口承认的作案经过,待我念完后,奥克尔·席德,如果你没有异议,就在众人眼前再说一遍‘我承认’,你明白了吗?”

    奥克尔·席德点了点头。

    蕾切尔注意到这名犯人的目光非常空洞,他虽然站在台上被万人唾骂,灵魂却好像飘到了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行刑前他全身被擦洗过,脸上有些刚结疤的伤口,似乎受过鞭刑,他双眼一眨不眨,就这么呆然地凝视着天上的太阳。

    司铎说:“星历八月十二日的夜晚,领主托尔戈哈征讨叛军归来,战友们大多回家和亲人团聚,而同样随军征伐的奥克尔·席德卫队长,也就是你领了赏金,去峰落酒馆喝了一夜酒。”

    囚犯听到自己的名字,抖了抖,回过神来,点头:“我承认。”

    坐在屋顶上的蕾切尔问:“他没有亲人吗?”

    “奥克私生活不检点,不仅嗜酒,喝醉了还会对妻女动辄打骂,他的妻子不堪忍受,就和他和离了。”埃德里克解释道。

    司铎继续念道:“奥克尔·席德,你是峰落酒馆的常客,那天不同往日,酒馆里顾客寥寥无几,你只能一个人坐在台边不停地灌酒麻痹自己,但到了半夜,你的身旁忽然坐了一位同样落单的酒客。”

    “那名酒客先是出手阔绰地结了你整晚的账,接着又问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喝酒。你正处于被酒精所操纵的苦闷情绪中,便向这陌生人大吐苦水,诉说自己不幸的中年生活,没有妻子,没有后代,刚有的积蓄也转眼间挥霍干净,加上多年随军征伐,落了很多旧疾,身体也大不如前。而压倒你的最后一根稻草,偶然间听到同僚们的闲话,城内的士官长竟有意将你这个酒鬼调离去乡下,而换自己的女婿顶上这个职位。这样下去,你连谋生的工作都要失去了。”

    囚犯麻木地点头:“我承认。”

    “你越说越愤慨,酒客对你的遭遇表示了同情,又问你愿不愿意赚点额外的‘外快’。你最开始很警惕,问他是什么人,酒客先是鬼鬼祟祟地巡视了一遍周围,才向你介绍了他的身份,一个被各地通缉、刚从南边的领地逃出来的奴隶商人。他告诉你,他手里有一些上好的‘货色’,其中资质最好的那个已经被枫溪城里的一位富豪预定了。不巧的是,由于战争的爆发,枫溪城的守卫较之前更加严格,他手上的‘货色’们通通没有被律法承认的身份证明,根本无法进入枫溪城。因此,他向你求助,希望借用你有限的职权,让他的货物可以顺利进城,被交付到那位富豪手里。”

    囚犯道:“我承认,句句属实。”

    “奴隶商人说,会先交付你一盒金银珠宝作为定金,待事成后,你还会得到一大笔几乎使后半生衣食无忧的财富,那时候,你可以辞去卫兵的工作,离开枫溪,去乡下买一栋气派的宅邸,过上乡绅富裕的生活。受到这般利诱,你鬼迷心窍,接受了他的交易。”

    囚犯道:“......我承认。”

    司铎忽然抬高了声音:“也就是说,你对这个所谓奴隶商人,其实是叛军‘灰鹰’的间谍之事,是毫不知情的?”

    囚犯却沉默了。

    随之而来的,是台下的一片哗然。

    将奥克尔·席德捉拿归案以来,城内对于这场袭击最普遍的认知是,奥克尔·席德是一位罪大恶极的叛徒,他贪图钱财而出卖了枫溪,害死了二十五名无辜市民,传承百年的教堂也毁于一旦,食其肉啖其血都不为过!

    可现在的证词却在暗示,他很有可能是不知情下才促成了这十恶不赦之事,当奴隶贩卖的中间人和当叛国贼的罪行当然不能一概而论,按照枫溪的律法传统,这代表着他的刑罚要随之减轻。

    “他不可能毫不知情。”蕾切尔凝视着烈阳下站立的囚犯,“把奴隶扮作身患重病的孩子混过盘查,这个借口虽然很容易就蒙混过关,从长远看来却暗含很多漏洞。毕竟里面坐的并不是真的身患重病的稚童,随之而来的文书、身份证明都是难缠的问题,对于一个要被卖进枫溪的真正的奴隶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后患无穷的进城借口。”

    “最重要的是,这个计划实在太引人注目了,一旦出现差错,整个贩卖链都会被揪出来,这和他们的利益是相悖的。”

    “但如果知道马车里面是一桶□□就说得通了,只要进入了这座城市,在爆炸的那一刻,这个计划就圆满顺遂地实现了,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埃德里克偏过头:“你的意思是......”

    “奥克尔·席德。”端坐在墨绿软垫高背椅上的托尔戈哈领主发话了,他的声音平静而低沉,含着让人不自觉噤声的威慑力,“你在监牢中一边流泪一边吐出的话,再向台下的无数双眼睛陈述一遍吧。就这么盯着那些失去亲人的可怜人的眼睛,告诉他们,在事发前,你知不知道那名奴隶商人,实则是叛军‘灰鹰’的间谍?”

    话音刚落,囚犯便浑身发抖,两排牙齿因颤抖不停地碰撞,他慢慢转过几乎生锈的脖子,直直对上了几十双盯着他的、饱含仇恨的血红眼珠。

    “是——是!”囚犯尖叫起来,他扑通跪倒在地,双手捂住眼睛,浑身抖如筛糠。

    “我......我虽然答应了那家伙,回到家后,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想他和我说的计划,我越想,就越觉得不对劲,到处都透着一股诡异,不管是他所说的那辆马车,还是他说话时携带的叛军灰鹰的人才有的口音。我都想大叫着,我不做了,就当那晚上我没去过峰落酒店,我不会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我不干了......”

    “但是,就是第二天,我的枕边却放着一盒明显是女人用的首饰盒,我一夜都没有合眼,我不知道这盒首饰盒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放进来,我不敢想。但是我打开来看,里面放了很多金币,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金币!我手一抖,金币就这么散落到床上,堆积着,平铺着,一下子占满了整个床榻,真的很多,很多......很多!”

    囚犯状若疯癫,指甲不断地抠挠着自己的脸,受鞭刑好不容易长好的肉绽开,台下爆发出愤怒的尖叫,甚至有人朝囚犯所跪倒的地方投掷石块,石头硬生生地砸到奥克尔·席德的头上,手臂和肩膀,血迹从囚服里流淌开来,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痛觉似得,持续地发出汹涌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哭叫。

    蕾切尔皱眉看着台下:“如果那个领主再不制止,囚犯就要被石块提前砸死了。”

    话音刚落,领主托尔戈哈便摆了摆手,适当的让民众们宣泄怒气后,身披盔甲的卫兵们拦住狂怒的民众,两名士兵则拉起陷入半昏厥状的奥克尔·席德的腿,把他拉到了市民们砸不到的死角。

    蕾切尔转头看向盘腿坐在自己身旁的埃德里克,他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奥克尔·席德的方向,嘴唇抿起,脸上蒙着一层沉重的阴影。

    “到头来......变成这副模样。”埃德里克喃喃道,“图什么啊。”

    蕾切尔没有答话,视线同样投向囚犯所在的石台之上,微微皱起眉。

    有哪里不对劲,她想,说不上来是哪处......但她感受到了一股同奥克尔·席德曾同样感受到的诡异感。

    她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相信自己的直觉,蕾切尔直起身,视线从囚犯转移到广场的各处,普通市民依旧在场外驻足观看,为了防止情绪激动的家属继续闹事,卫兵队开始向台下转移,围住整个会场前列,在无形之中形成了一道铜墙铁壁。

    蕾切尔收回眼光,靠在烟囱上,双臂抱胸,默不作声地继续观看这场即将接近尾声的闹剧。

    “奥克尔·席德已经认罪。”司铎大声宣告,朝领主眼神示意,在得到领主托尔戈哈的默认后,司铎挥动着手掌:“刀斧手,准备——”

    不断发出呓语的犯人被粗暴地架起,卫兵一推便跪趴在地,他的头被卡在铁制的槽口,这个槽口为防治头颅因惯性飞出而设计,而喷溅出的血液则会警醒观刑的民众们。身披铁制盔甲的刀斧手一步一步走上前来,闪着寒光的斧尖对准了奥克尔·席德发黑的后颈。

    台下,民众的呼声臻至顶峰。

    ......

    “太吵了,外面什么动静?”

    昆恩喝着送来的醒酒汤,一楼的客人们转眼间走光了,楼道里只剩他们这一桌,其他男仆皆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唯独褐肤少年克劳斯还清醒着。

    克劳斯轻轻摇头:“我看到很多客人都上楼去了,或许上面有什么他们想看的东西。”

    店主边擦碗边说:“我们包厢的窗户视野很好,刚好能望到广场中心的大致景观,外面太挤了,客人们便纷纷上楼观刑去了。”

    昆恩有些惊讶:“就是那个奥克尔·席德的死刑,竟然已经到了轰动全城的地步吗?”

    “可惜我要守着生意,不然我也想去看看。”店主惋惜道,又见这些外乡人满脸错愕,不由叹道,“您不是本地人,不理解。我们之所以如此愤怒,并不仅仅因为奥克尔·席德的背叛之举......我听埃德里克说,你们是从霜环堡来的?”

    见昆恩两人点头,店主了然:“那就是了,霜环堡身处北地,叛军‘灰鹰’的战火还烧不到你们那儿。但枫溪占地虽小,港口延伸的水路却四通八达,因此饱受海盗侵扰。”

    “在那场爆炸发生前,谁都没有想到战争会离自己这么近。”店主苦笑。

    “爆炸前,不少人甚至做着和‘灰鹰’合作共处的梦。皇帝陛下离这座城市太远了,他老人家自己处理内乱都焦头烂额了,哪儿会来管被海盗骚扰的我们呢?事实上,每次征伐海盗,都是领主托尔戈哈亲自率军出战的,但我们这座仅仅靠海谋生的小城市,无法和日渐凶猛的海盗打持久战。”

    “就这样......很多人产生了向灰鹰求助的想法。”

    “就在不久前,灰鹰还向我们射来了一封绑着劝降书的箭矢,托尔戈哈领主阅后却并没有理会。”店主长长呼出一口气,“这举动或许是惹怒了他们吧,才策划了这样一场袭击。”

    男仆克劳斯沉思一会:“也就是说,这场处刑,还包含了你们和叛军‘灰鹰’对抗到底的态度。”

    “事到如今就别妄想和平共处了!能够依靠的只有我们自己。”店主沉声道,“灰鹰的那群叛军,他们和那群穷凶极恶的海盗没有任何区别......他们早就觊觎枫溪的水道,就算暂时向我们伸出援手,暗地里张开的獠牙也会不知什么时候,狠狠撕下枫溪的肉。”

    昆恩专心听着,枫溪城内局势错综复杂,待回到霜环堡,一定要一五一十的向伯爵汇报。

    他想起蕾切尔,这女孩头脑的灵活已经在路上见识过了。如果她也在这里,听了店主一席话,应该会提出不少建设性的意见,毕竟她对枫溪发生的变故一直都展现出了异样高涨的兴趣......昆恩一激灵,被他委托上楼关切蕾切尔的女侍一直没有回来!

    他猛地转头,却见女侍施施然转身下了楼,手里还托着吃剩的饭菜。

    “楼上的年轻小姐说自己已经吃饱了,现在想要洗漱一下。”女侍道,昆恩忙让店家去准备浴盆送上楼,又低头嗅了嗅酒气四溢的衣领,“再多准备一些水,我们这些兄弟也要洗一洗。”

    一旁的克劳斯站起身:“我没喝什么酒,管事就不用准备我的份了,我去马厩看看我们的马。”

    “那个不急,等会我亲自去看。”昆恩把人拉到一边,低声道:“你没出过远门不知道,一些黑心旅店会打旅客们的马匹的主意,一不留神马鞍就被偷了,这家店看着光鲜亮丽,以防万一还是要检查一番。”

    克劳斯闻言讶然:“那我现在做什么?”

    昆恩犹豫了一下:“处刑应该要结束了,你去看看吧......”他环顾四周,又低声道,“然后回来把你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说不定里面有伯爵想听到的东西呢。”

    克劳斯点头称是,穿上皮衣出门,正好和推着浴盆的店主擦肩而过。

    “一个小姑娘,要这么大的浴盆做什么?”店主稀奇地嘀咕。

    紧随其后的侍女捂嘴笑:“什么小姑娘啊,他们北边的女人身材都高大得很,那小姐从外表看二十岁都有了,对着一个比我个子还高的女士喊小姑娘,也就他们这些从北边来的外乡人才说得出口。”

    店主低声叫她别胡说,侍女吐了吐舌头,一同推着浴盆上了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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