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色的酒液洒在木桌上，酒馆的女侍拿起布，绕过桌上的酒杯碗碟、残羹冷炙和男人们爽朗粗重的笑声，将水渍擦拭干净。
“我们这桌还要烤两盘鲱鱼......”其中一个男仆说，他拍了拍桌子，示意讲着酒桌笑话并时不时发出大笑的同伴们稍微敛声，“还要继续喝吗，再上两壶？”
“两壶，不够！起码，要两个桶那么大......”那人话说到一半就瘫软在椅子上，抱着酒桶呼呼大睡了，同伴捶打他后背笑骂又是个醉鬼，看着这群脸红脖子粗的男人，女侍对酒馆里每天都要上演的景象见怪不怪，直接转向在场唯一的脸色没那么红的中年男人，无声询问他的意见。
昆恩及时挡住女侍：“不要听这些醉鬼的话，我们这桌不要再上酒了。”他无视了身后嚷嚷的抗议，又看这一桌狼藉，“你收拾一下桌面，再拿些乳酪和醒酒汤给他们。”
女侍一一应下，询问还需要什么。
这家酒馆的食物还算可口，昆恩吩咐她打包几袋鱼干和熏肉作接下来几天行路的干粮，还有一件事，他说：“和我们一起来的那位年轻小姐，刚才上包厢用餐的那位，去问问她还有什么需要的，然后再来转告我一声。”
目送女侍转身上楼的背影，昆恩呼出一口浊长的气，按理来说这女孩的事他要亲自过问才放心，无奈和同僚们沾了一身臭烘烘的酒气，怕冲撞了那女孩，最后还是委托同为女人的酒馆侍女去了。
背后传来男仆的调笑声：
“昆恩管事真是太小心了。”
“昆恩管事跟莉莲小姐说话都不卑不亢的，对这女的倒是比大小姐还尊重些了。”
“处处礼待，真的把她当二小姐看了。”
昆恩用手背给坐得最近的那男仆后脑勺来了一下，“说什么呢，不要趁着酒意说些不该说的话！”
昆恩虽是伯爵最信任的管事之一，平常在宅邸就很随和，对待下人们也经常称兄道弟。因此他们依旧放松，看着不幸被敲打的倒霉男仆爆发出一阵哄笑。
昆恩看着这群东倒西歪的醉鬼也是没脾气，无奈道：“这种话在酒桌上说说就算了，千万不要在她面前说。”
“但她长得确实不像赫玻伯爵。”不知是哪个下人说，“眉毛鼻子和眼睛，可以说是完全不像，莉莲小姐虽然随了夫人的金发，但眉毛和眼睛仔细看和伯爵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个蕾切尔小姐......真的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
昆恩说：“但她确实有赫玻家的信物，且经过伯爵验证，确信是真的。”
一个较年长的男仆压低了声音：“信物是真的，但是人不一定啊。”
“什么意思？”
“弥辛城的司铎和我们说，这女孩随她母亲一起出海，海盗杀了一船的人，唯独她跳入海里，侥幸逃生。管事，我当时听着就觉得奇怪，但人证物证俱在，当着那女孩的面又不敢直说，有没有一种可能......”
那男仆警惕地看了看周围，低头压低了声音，“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真正的蕾切尔小姐已经死在海盗刀下，或是死于海难了？然后那封关键的家书和信物阴差阳错地落到了现在这个‘蕾切尔小姐’手里，她贪图赫玻伯爵的荣华富贵，便产生了鱼目混珠的想法......”
惊呼四起，又很快压抑下来。
又是一声明显压抑地激动声：“是......我也这样想过，这样就说得通了，为什么她完全不像赫玻伯爵，而且你们觉不觉得，她有点太成熟了？”
“可蕾切尔小姐外表看起来比莉莲小姐还小。”
说话的人看外表不过十五六岁，五官透着一股小小年纪经历风霜的坚毅，虽然是男仆里年纪最小的，但就是这名少年在城门前的骚乱里最先听从了蕾切尔的指示，丢下手中的武器，其他人在他带领下才陆续缴械，终止了无谓的争端。
“哼......你看看自己就知道了，克劳斯。”年长男仆哼笑，“说的就是你们这类小朋友，毛还没长齐，自以为是地说一些看起来高深的屁话，好让成年人觉得你们想得比我们还要多，还要经验丰富是吗？”
“看看我们宅邸的莉莲小姐，那才是正常的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而楼上包厢里坐着的这位小姐......”男仆冷哼一声，“外表看着纯良无害，内心里说不定正谋划着毒害莉莲小姐，好名正言顺地谋夺赫玻家的爵位和家产呢。”
一阵哄笑。
“杰尔，你话本看多了吧！”
“你怎么比莉莲小姐还关心伯爵的财产啊，难道伯爵定遗嘱会分你一份？”
酒馆人多眼杂，眼看众人猜测越来越过火，昆恩沉声道：“好了，不要说了，不怕被有心人听了去？这位小姐是否是赫玻家的血脉，等到了霜环堡，伯爵自会定夺。”
他说到这，环顾四周，酒馆里的其他客人喝酒奏乐笑谈，嘈杂的人声盖过了醉鬼们的胡言乱语，昆恩缓了口气，含有警告意味的目光扫过下人们，“在到达霜环堡之前，你们可千万不要在她面前嚼这些舌根，对她的态度也不要太刻意了......”
“怎样才能不显得刻意？”年轻的男仆克劳斯问。
昆恩说：“不要太谄媚，也不要太轻率......”还有，看着下人们似懂非懂的脸，昆恩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将即将说出的话吞入咽喉。
还有一件事，昆恩在心底思索，他觉得那女孩其实并不在意他们这些人对待她的态度，谄媚了，她处变不惊，若对她冷待，她就似笑非笑地看着你。
城门前，面对寒光凛凛的刀斧这女孩也是面不改色，入城后还能冷静自如从他人的转述中推断出嫌犯的错漏。
不仅仅如此，更早之前，他领命去弥辛见这个疑似赫玻家血脉的女孩，她就坐在教堂里，敛眉听司铎讲述让她母亲丧命的海难，讲她悲惨的身世，神情既不悲伤，也不惶恐，那女孩的神情有种昆恩描述不出来的怪异，她低着头，微微抿着唇，全身心都投入进思维的海洋，似乎在认真地思索什么。
就像一个成年人的表情，不该出现在一个刚前从海里死里逃生、失去母亲的女孩脸上。
或许就是这场变故让她变得更成熟了，昆恩想，但这不是什么好事，不管是对赫玻家，还是对这个蕾切尔小姐来说。
......
被自家管事质疑太过成熟的蕾切尔小姐此时站在泱泱人群外干瞪眼，还不如变成小婴儿，至少看在尊老爱幼的面子上可以求出一条康庄大道。
广场外围遥遥望去全是熙熙攘攘的后脑勺，不少人天还未亮便抢占了视野好的位置，她甚至看到有些身强力壮的青年站在大树的枝干上，望着广场中心翘首以盼，甚至有人指着下面人挤人的场景，发出嚣张的嘲笑声。
“蕾切尔小姐，您攥着我的衣角，以免走散。”
埃德里克粗鲁地拨开趁着人多伸向女孩的咸猪手，向其大喝以示警告，回头一看，女孩朱红色披肩都被挤得皱巴巴的了，棕色皮靴上也沾了上几个灰扑扑的脚印，不由懊恼，“我说过了您不该来的。”
女孩皱眉，望着被人的后背遮得严严实实的刑场：“不行，我太矮了，视野全都盖住了，这不是完全看不了吗。”
埃德里克不由失笑，忙拉下脸，沉声道：“果然我还是带您回去吧。”
他都觉得自己疯了，居然敢偷偷带着疑似贵族家属的年轻女孩去看杀头，先不说这种景象适不适合给女孩子看，就说这远超预料的人流，如果蕾切尔小姐意外走失......往最严峻的地步想，不仅他会因为谋害贵族掉脑袋，霜环堡的赫玻伯爵还会因此和枫溪产生嫌隙，真是疯了，自己居然真的答应她，把她一起带出来了！
蕾切尔指了指后方不断靠过来的人群：“埃德里克，你觉得我现在还出得去吗？”
“......不管如何，这里对您来说太危险了，我会通知附近巡逻的卫兵，把您带回去。”
前方传来巡逻兵的大喝，审判要开始了。来的路上埃德里克已经和她说明了这场行刑的流程，主教宣读奥克尔·席德所犯之罪，枫溪领主旁听，待奥克尔·席德再次在所有人前承认自己的罪行后，他将卧倒在断头台前，静静等待人头落地。
蕾切尔扫视着人群，叹了口气：“没办法了。”
埃德里克：“是的，没办法了，我们得在你的护卫发现异状前赶回去，快些走——”
话还没说完，就见朱红色披肩飞扬，女孩三下两下跳上一只放置在商贩推车旁的木桶，伸手握住彩棚顶垂落下来的编织麻绳，在距离地面一人高的彩棚顶部荡了荡，一只脚蹬上民宅的墙面，稍一借力，便直接荡到了民宅的窗台上，身下人群处传来惊呼声，女孩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就这么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屋顶。
蕾切尔起身，朝民宅底下目瞪口呆的埃德里克道：“陆路走不了只能转而向空路了，时间紧迫，你快上来。”
埃德里克嘴巴都要合不上了：“......我要怎么上来？”
“你小时候没有翻过墙吗？”
埃德里克有些崩溃：“就算我会，我现在的职位也不允许我这么干啊！”
擅离岗位最多罚工钱，要是被同僚看到枫溪城的士兵当众翻墙造成如此恶劣影响，他还要不要饭碗了，而且你一个疑似贵族的小姑娘，为什么比那些野惯了的男生还会爬树啊！埃德里克拨开更加嘈杂的市民，朝屋顶喊：“我之后想办法跟上来，你快走吧，别被巡逻兵抓住了！”
蕾切尔说：“我只是爬了屋顶，旁边大树上还站着一排人呢，法不责众。”说完转身离去，朱红色披肩在风中飒飒作响，望着她莫名潇洒的背影，埃德里克简直哭笑不得。
街道另一边，一位巡逻兵瞥见一个娇小的小姑娘居然当众做了如此危险的行为，正要过来询问，却被一只大手拦住了。
巡逻兵看着来人，露出惊讶的表情：“埃德里克，你不是在城门的瞭望塔上任职吗？还有那个红衣的小姑娘，她的家人怎么会允许她爬上那种地方？一不留神就会摔下来，这太危险了。”
“这个说来话长。”埃德里克抹了一把脸，“杰文，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埃德里克，你尽管说出来。”
“就是，那个......我想请你，把我带进广场的内围。”
一阵诡异地沉默，巡逻兵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了看埃德里克身上的盔甲，又看了看他露出的脸，真诚发问：“这也算到我的加班费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