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 五

    高原红刚从边疆回到宁市,两眼一抹黑,找了几套房,被里头错综复杂的关系和纠纷搞得筋疲力尽。

    就在这时候,他的表舅舅茹凡达出现了。高原红还记得小时候他抱自己的情景,这也是他在宁市为数不多的亲戚了。

    茹凡达听说他要买房,很热心地给他推荐自己家的老房子。

    高原红一听他介绍:独门独户的三房一厅,厨房厕所都有,还带个大院子。而且他依稀记得小时候跟着他妈去那套房子吃表舅舅的喜酒,好像就是这么个格局。

    一看房契,上头就表舅舅和表舅妈两个人,价格也不贵,不由他不动心。

    茹凡达也坦诚告诉他说:前些年因为特殊原因,有户不相干的人家住进了这套房子,现在政策变化了,那家人却死皮赖脸不肯搬出来,自己没办法才只好把房卖了。

    “要不是那家耍流氓,我好好的房子干嘛要贱卖?你要有本事收回来,就买了这房,绝对不会亏,要是没底气能把他们赶走,那舅舅劝你还是算了。”

    高原红在边疆呆了这几年,颇有几分血性,再加上两个和他状况差不多的发小儿也才从外地回来,愿意帮忙,仨人谋划一番,愣是把这房买下来了。

    因此今天才专找了一群人壮声势过来收房,就想把赖在房里不走的这家人赶出去。

    高原红委屈:“我就以为,是你们平白占了我房呢。”

    茹争流大为不解:“房契上明明是两个人,我妈没去,你是怎么过的户呢?”

    提起这个事高原红就气得拍桌:“他不知道从哪儿找了个大姨,来了就让我叫表舅妈,人家一看他们夫妻都同意,当场就给办了。”

    茹争流听了这话都气乐了:“我看你们也别买房了,赶快去找茹凡达要钱。再晚两天,想要也要不回来。你知道他在外边欠了多少债?恐怕这会儿你的钱已经没了。”

    高原红脸上一片灰败,临出门还念念叨叨:“他咋会骗我呢?我表舅舅呢。咋会骗我呢?……”

    一家人这才松了口气,想起这件事都觉得不可思议,高原红怎么会这么蠢?茹凡达又怎么会这么狠?

    申东方说:“人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那些要账的看着眼都红了,他们能到咱家动手,抓住正主还不得往死里揍?”

    申大中也说:“他那个外甥,一看就是才从地广人稀的地方回来。当年我也在边疆待过,当地人特别淳朴,别说亲戚了,见到不认识的人路过都要留下来喝碗奶茶。他兴许在那边呆久了,刚一回来还不适应,又碰上了这么个倒霉亲戚。这要换个本地人,茹凡达也得不了手。”

    茹争流:“这不就是欺负老实人吗?”

    申东方笑:“手法也不是多高明,不老实的人他骗得了吗?”

    丁改兰也说:“这人家一来收房立马就露馅了,人家不得把钱要回去,他也得不了什么好处。”

    申大中:“一千块到手,他怎么还可能往外吐,这还不是好处?”

    茹争流:“要我说,那个外甥就应该去告他,兴许能把钱要回去。”

    申东方点头:“那个外甥老实是老实,不过是个狠角色,就平时怎么都好,你要咬了他,他一定会加倍要回去那种。茹凡达这回肯定踢到铁板了……”

    申东方说起这个可有精神了,正准备在“踢到铁板”这块展开详细说说,申大中看看丁改兰神色,打断他:“咱不管这个衰人,过好自己日子就行了,他这都是自己作的,活该!”说着站起来伸伸懒腰,“唉呀,好多年没动手了,打得不过瘾——明天又得上班了……”

    等他们各忙各的去了,茹争流见丁改兰脸上颜色不好,贴上去给她捶背。

    捶了一会儿,丁改兰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好好一个人,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茹争流使劲儿在她肩膀头上捶了一拳,丁改兰“哎哟”一声。

    “他啥时候能算‘好好一个人’了,他一直就这样。想当初你们结婚,为了要厂里的房子,我奶奶使了多少心眼儿呀?左右就算计了你。结完婚,一家子吃穿用度全是你出的,就这还能算好好一个人?就算是个不认识的人,养了他十来年,不说感恩戴德,总要投桃报李吧。你看看他,根本养不熟。他在你这儿抠嗦的钱,转头就养了米爱凤一家子。这时候他又有钱了,没钱他宁愿借,都让人家母女吃好用好穿好,你说你图什么呢?“

    听了这话,丁改兰又转成了另一种伤心:“也是我没本事。这么多年都没能把他心给焐热了,人家米爱凤什么都没干就能让他拼死拼活。”

    茹争流“噗嗤”一声笑了:“妈,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太傻。你以为他是喜欢米爱凤呀?我看未必。”

    “啊?都这样了还不喜欢?”

    “要我说,他喜欢的不是米爱凤,是他想象里的米爱凤。所以米爱凤越不待见他,他就越来劲,你越对他好,他越觉得你不值钱。”

    丁改兰一脸迷茫,没听懂这话什么意思。

    茹争流反省了一下,决定放弃这个话题,转而说:“别想他了,你看咱们现在过得多好。再过俩礼拜我就要走了,妈,你能做点什么好吃的让我带去?一到学校,可想你手艺了。”

    丁改兰明显对这个话题更感兴趣,说起自己会做的东西,越讲越高兴。

    过了两天,茹争流和谷从跃见面时,给他详细描述了这天发生的事。

    ”要是那天我也在场就好了,还能搭把手。“

    ”用不着你,我觉得我爸一个人就能解决那一群——头回见他正经出手,咱们还得练。”

    谷从跃点点头:“我爸那天回来夸你来着。”

    “说我什么?”

    “说你很冷静,思路又特别清晰,是个学法律的好苗子,后来还很惋惜你没有去考法学院。”

    茹争流哈哈哈大笑:“那是,我干什么不行。”

    自从茹争流去中京,谷从跃又搬走,他们再没来过小书房,这回两人合力把书房仔仔细细打扫一番,拂去这半年来的灰尘。

    重新坐下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感觉到了久违的宁静。

    茹争流坐在随意扔在地上的靠枕上,倚着书架,四下看看,鼻子里有被水擦过的灰尘的味道、一点点水气、还有那种放了很多年书发出的味道。

    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突然说:“我妈对茹凡达宁愿借钱也要供养米爱凤这事耿耿于怀,她觉得米爱凤得到了茹凡达的真爱,而自己这么多年都没能让茹凡达爱上自己,作为女人很失败。”

    谷从跃不说话,静静看着她。

    茹争流也不看谷从跃,目光随意落在对面某本书上。

    “其实我觉得茹凡达喜欢的根本不是米爱凤,而是他想要却得不到的生活。

    茹凡达这个人,就是那种没见过什么世面,觉得自己能写会画就是搞艺术的,要高人一等。你不知道他对他自己偷着画那些东西多宝贝,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仿佛艺术瑰宝,觉得自己是个没有被正确对待的天才,所有人都亏欠他。他根本看不上我们这些普通人平庸的生活,想要追求他的艺术世界。呵,但凡他能多读些书,去外边看看,就知道他那点水平就算在匠人里也不算好的,更别说什么艺术了。

    他喜欢的米爱凤,是他臆想中的米爱凤。少年时期够不着的暗恋,长大以后大人物的老婆,他能和米爱凤生活在一起,就好像终于把他想要的生活揽在怀里一样。米爱凤就是他的缪斯、他想象世界的守门人,真实的米爱凤什么样他根本不在乎,他只是在不断地不断的给自己的精神世界上供。可惜呀——就算他给一尊石像上贡也能得到更多的安慰,米爱凤可惜就可惜在:她是一个活人。

    所以米爱凤越不待见他,和他真正的生活离得越远,他越珍视那样的米爱凤,宁愿倾家荡产,也要让她过得好。要是米爱凤真的和他离了婚,他会更疯狂热爱这个女人,那时她就真的成为了他永远到不了的彼岸。”

    谷从跃想了想:“从这个角度看,茹凡达也是个可怜人。”

    这话成功惹怒了茹争流。

    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天下谁不是可怜人呢?每个人伤天害理的时候都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就算那些变态杀人狂,在杀人的时候也觉得自己不能抵御杀人的快乐呢——那也是他迫不得已的原因。假如愿意,还能从他悲惨的童年找到更多更深层次的原因,假如他后来又娶了个老婆,也尽可以把责任都推到这个女人身上——就像茹凡达当初想和我妈离婚,千方百计要给她扣个泼妇的帽子一样。这些都是借口,越是懦弱的人,借口越多。“

    谷从跃说不出话。

    “这件事里,我唯一理解不了的一点是:茹凡达为什么要跑来跟我们说他已经把房子卖了。那时他应该已经拿到他那个表外甥的钱了,完全可以一走了之。“

    说到这里,茹争流眼睛里多了几分光彩,”我隐约想,他是不是对我们还有一些愧疚,好歹让我们做个准备。”

    谷从跃看出她眼睛里那点光彩,思索了一会儿,轻轻笑道:“你对爱情看得这么透彻,其他方面倒还不够通透。”

    茹争流第一反应是:”他那不是爱情,是奢望、是自我认知不清、是有心无力、是对现实和自我的唾弃、是对梦想的扭曲认知……“

    ”这一点我认同你,但关于他提前告诉你们卖房子的事,我觉得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温情脉脉。“

    ”怎么?“

    ”他这边告诉你们房被卖了,你们就会仇视收房的人,做好大打一架的准备。那边告诉他外甥你们是占房子的无赖,他外甥就提前带了一群人过来准备打一架。假如他不提前告诉你房卖了,那个外甥一来敲门,你们必然要先问问原因,一问就打不起来了。其实那会儿他钱已经落袋,完全可以拿钱跑路。他偏要告诉你们一声……“

    ”就怕我们两边打不起来……“

    茹争流想明白这一点,刚才眼睛里生出的那点光彩马上就暗淡下去。

    她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好一会儿,终于笑了下:“我对他还是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其实这也没什么。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爱自己的儿女,父爱母爱这些东西,并不是说天下人都有,我们就一定会有。这种东西强求不来,也没办法从其他人给你的情感上弥补,毕竟爹妈只有一个,没有就是没有了。我们从孩子长成大人,从被家庭抚养到脱离家庭和其他人组成新的家庭,本身就是一个不断抛弃旧情感再用新情感填补空缺的过程。你看我小时候失去爸妈的庇护和你们生活在一起,刚开始我也很不适应,但逐渐地,我和你们之间产生了新的感情。当然这些新感情并不能替代旧感情,我只是和自己讲和了:强求不来的,就不去强求,珍惜你们给我的就好了。“

    谷从跃也沉默下去,看着书房里虚空的某一点……

    在这一刻,两人都直面了自己人生中的无可奈何。

    茹争流想着想着忽然笑起来,就势躺在地板上,做出游泳的动作,好像在游泳池里似的,划拉了好几下,轻松说:“这个地方真好啊!就好像在蛋壳里一样。可惜是我们偷来的……

    你觉不觉得,我们能在这样的一间书房里,说着这样的话,本身就很幸福啊。”

    “我从来都这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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